第26節(jié)
他心里盤算半天,無奈下午祭酒把他叫去講了半天的文章,直到剛剛才得了空。 徐瑨聽人說任彥沒吃飯便回了號舍,心下愧疚,便早早回來想著好好解釋一番。果然,任彥似是哭過,眼睛紅腫了一圈,見到他后雖然生氣,但還是跟他來到了這邊的號房。 這邊人少,說話也方便些。 但他千算萬算,沒想到祁垣今天回來的也早。 號房門一推開,祁垣喜滋滋的小臉突然露出來,外面的倆人不約而同地被嚇了一跳。 祁垣也是一愣,臉色頓時變了,看向今天的罪魁禍?zhǔn)住?/br> 任彥也存著氣,見他竟然在徐瑨的號房里,不禁怒道:“你怎么在這!” 祁垣也叫了起來:“該我問你呢,你過來干什么!” 任彥:“……” 他看看祁垣,又看了眼號房里的布置,頓時愣了,難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徐瑨。 徐瑨頭都大了,忙解釋:“文英,祁公子跟我同住。” 任彥眼睛越瞪越大,等明白過來后,俊臉騰的一下便紅了。他又羞又惱,卻又不知道如何發(fā)作。 祁垣冷笑:“表面正人君子,背后說人壞話,壞蛋!” 任彥怒目而視,指責(zé)他:“你嗓門這么大,哪有喉疾?我堂堂正正指出來,也不是背后!” 祁垣強辯道:“我下午看了大夫,已經(jīng)治好了。倒是你,亂竄號房,擾亂他人休息!我也堂堂正正指出來!” 他現(xiàn)在記得監(jiān)規(guī)了,叉腰擋在門口,不讓任彥出去,嚷嚷道,“監(jiān)丞在哪?你這是要竹笞的,打爛你的屁股!” 任彥強詞奪理說不過他,惱羞成怒,整個人氣得發(fā)抖。 他幼時體弱,曾被氣暈過去幾次,徐瑨見狀不好,忙拉住祁垣,低聲道:“你先少說兩句。”說完趕緊把任彥拉出來,讓他回號房。 祁垣看見任彥就來氣,看徐瑨還為任彥說話,似乎有責(zé)怪自己的意思,便也瞪大了眼,又委屈又生氣道:“明明是他欺負(fù)我!” 徐瑨簡直頭大如牛。 他本來還想讓這倆言歸于好的,現(xiàn)在干脆放棄這念頭了。 任彥身形都要不穩(wěn)了,徐瑨也顧不上這許多,只得先把人扶走,送回他自己的號房,又好生安慰了一會兒。 等那邊情形好轉(zhuǎn),他才滿頭大汗地回來。 祁垣已經(jīng)生氣地跑回床上了。 徐瑨進來一看,只見祁垣把自己團團裹住,背對了過去。 這就是生氣的意思了。徐瑨在他身后站了會兒,想要安慰,一時間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正猶豫著,就見被子里飛出來一個小東西。 香粉盒“咔噠”一下被丟在了地上。 祁垣蒙著被子,大聲道:“還你的人情!不跟你和好了!” 徐瑨被嚇了一跳,低頭把那香粉盒拿起來,倒是明白了。 “這是送我的?”徐瑨咳了一聲,站在床邊問,“你自己制的嗎?” 祁垣想頂嘴,但又賭氣不說話,團在被子里動了動,憋住了。 徐瑨看他這樣幼稚,又覺得好笑,故意道:“哦,看來是買的了。” 那團被子又動了動。 徐瑨輕輕旋開盒蓋,嗅了一下,又道:“香味俗艷,倒是不太適合我?!?/br> 說他不好可以,說他制的香不好,祁垣忍不住了,撲騰一下又翻身坐起,伸手就要去奪:“還給我!” 徐瑨早把香粉盒揣好了,見他氣哼哼地坐起,忍不住笑了下。 祁垣生氣地瞪著他,因為剛剛賭氣蒙著被子,頭發(fā)散亂,鼻頭發(fā)紅,腦門上還悶了一層薄汗。 怎么跟個小孩似的,比其他同年級的秀才幼稚多了。 徐瑨心下好笑,看著又心軟,便道:“故意逗你的。你也是,吵嘴這么厲害,都贏了還生氣?” 祁垣“哼”了一聲轉(zhuǎn)開頭。 今天的確是任彥吃了虧,早上被大家一塊反駁也就算了,晚上還上門被自己罵。這么一想,他心里痛快不少。 徐瑨眼含笑意,問他:“那你還要不要跟我和好了?” “明明是他欺負(fù)我?!逼钤止镜溃澳氵€為他說話。” 徐瑨心想再不攔著,監(jiān)丞來了誰也不得好。但祁垣肯定聽不進去,他想了想,只得道,“他起碼是我表弟?!?/br> 祁垣差點忘了這一層關(guān)系,愣了會兒,倒是一下泄氣了。 “那咱是比不過了?!逼钤财沧?,哼唧道,“誰讓咱還是個公子呢。” 徐瑨:“……” 作者有話要說: [1]方成和的八股,是引用的《泉翁大全集》里,元明湛在太學(xué)時所作的優(yōu)秀作文,有感興趣的可以評論留言,渣作者貼一下全文。 第25章 對于祁垣的控訴,徐瑨遲愣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 他平日交往的人中,并不全是溫文爾雅之輩,但即便阮鴻這樣的紈绔子弟,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實心里也是有些老成世故的。同樣是不滿,很少有人會像祁垣一樣,一點兒心思都不藏,有委屈就往外倒。 徐瑨對忠遠(yuǎn)伯府的情況略有了解,怎么都想象不出祁垣怎么能養(yǎng)出這么個性子來。雖然這樣的小性子并不叫人厭煩。 祁垣在一旁嘀嘀咕咕,徐瑨想了想,自己仍不能接受“垣弟”的稱呼,便只當(dāng)沒聽到,過了會兒出去了一趟,帶了個小爐子進來。 祁垣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問:“哪來的爐子?” 徐瑨笑了笑:“跟旁人借的?!?/br> 祁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想反正都說話了,也沒必要端著,便湊過去看熱鬧。 徐瑨用小爐燒了水,又拿出了一個瓷壺,注入沸水后晃了晃,隨后遞給了祁垣。 祁垣茫然地看著他。 徐瑨道:“去火潤喉的花茶,前幾天慎之給我的。監(jiān)中東西有限,不能煎服,你先泡著喝幾天?!?/br> 祁垣這才明白過來,忙道:“我沒有喉疾,今天方大哥那么說就是為了幫我解圍。” “那喝些也無礙。”徐瑨揶揄道:“剛跟人吵嘴不還上火嗎?” 祁垣臉上一紅。 徐瑨看他一眼,低頭笑笑,心里卻也有些疑問。按理說祁垣六年之前已經(jīng)考過道試了,不應(yīng)該答不上四書的問題才對。 但揭人不揭短,他也不好拿早上的事情說,只得轉(zhuǎn)而問:“你之前已經(jīng)學(xué)過治經(jīng)了吧?你的本經(jīng)是什么?” 治經(jīng),便是從《詩》《書》《禮》《易》《春秋》這五經(jīng)中,選擇一本作為主學(xué)的內(nèi)容。國子監(jiān)的這些學(xué)生里,除了納粟入監(jiān)的人外,其他的都有自己的本經(jīng)了。阮鴻和方成和的本經(jīng)都是《春秋》。祁垣雖然也跟著方成和背《春秋》,但實際上什么都不懂。 徐瑨這么問,他下意識的就心虛,臉上一熱,支吾道:“我們現(xiàn)在就,就學(xué)《四書》呢?!?/br> 徐瑨疑惑地挑眉。 祁垣努力挺了挺胸脯,瞪著眼道:“我們廣業(yè)堂跟你們率性堂不一樣,平日輪課也只有四書,不治經(jīng)的?!?/br> 廣業(yè)堂輪課考試是考四書,但平日也講經(jīng)的,如果升堂考試,主要考的便是五經(jīng)的試題。徐瑨對此門兒清,但看祁垣又眨眼又抿嘴的緊張樣,猶豫了一下,沒有戳破。 祁垣見徐瑨不再追問,只當(dāng)他被自己說服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氣,喝過花茶,肚子又咕咕叫了起來。 他自覺丟臉,覷著眼看徐瑨,徐瑨也沒吃晚飯,只得又出去一趟,把爐子還了,借回來兩張大餅,倆人分著吃了。 晚上,祁垣吃飽喝足,跟徐瑨各自歇下,一時睡不著,便又喊著人說話。 徐瑨不由失笑,前幾天倆人不說話,也不知道祁垣是怎么憋住的。 閑聊了幾句有的沒的,祁垣便又開始給自己邀功:“我給你的香粉可是自己制的,辛苦了一下午呢!” 徐瑨看他果然還記著這事,笑道:“我很喜歡,這香粉清雅脫俗,有點像清遠(yuǎn)道長的絕塵香?!?/br> “你見過絕塵香?”祁垣大吃一驚,翻過了身,面朝向徐瑨那邊,瞪著眼。 徐瑨“嗯”了一聲,低聲道:“我幼時經(jīng)常進宮,先帝……酷愛此香?!?/br> 先帝晚年癡迷修道,清遠(yuǎn)道長因制得一手好香,幾次被詔入宮。后來太子知道了此香乃嵇康所創(chuàng),認(rèn)為其寓意不詳,所以又將清遠(yuǎn)道長趕出了皇宮。元昭帝當(dāng)初弒兄奪位,便有一條罪狀是罪太子不孝。 后來元昭帝即位,更是大談孝道,以孝治天下。 而清遠(yuǎn)道長從皇宮逃走之后,曾隱姓埋名在齊府住過一段時間。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祁垣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沒想到會聽徐瑨提起絕塵香。 “后世的絕塵香其實是宋人所改的,我給你做的是神隱香,氣味相似,只不過羅合、欖子等料用的少,沉香檀香用的多。”祁垣說到這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那沉香,本來是要給我爹的,倒是先給你切來用了?!?/br> 絕塵香最受文人雅士喜歡,然而祁垣手里沒有奇楠,只能做類似的神隱香。神隱香最耗沉香,且需上品,他下午偷偷往下割的時候心疼的不得了。要是讓齊老爹知道,肯定會吃醋的。 他這幾日在國子監(jiān)里忙的腳打后腦勺,思鄉(xiāng)之情才淡了不少,這下驟一想起,又有些壓制不住。 徐瑨卻只當(dāng)他是思念忠遠(yuǎn)伯了,輕聲安慰道:“伯父定會安然無恙的?!?/br> 祁垣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沒再說話。 徐瑨看他情緒似乎有些低落,便又挑著輕松的話題道:“要說起制香,還是南方更盛行一些。京中盛行的香品都是蘇揚兩地所制,我上次去蘇州,還被念叨著帶了些好些薔薇露回來。” 祁垣想象了一下徐瑨大肆購買薔薇露的樣子,果真笑了一下。 徐瑨偏過臉去看他,月光淺淺鋪進的一角卻只照到祁垣的下巴,圓圓的,格外小巧可愛。 那下巴微動了一下,徐瑨忙收回目光,就聽祁垣輕聲道:“蘇州萬家的薔薇露是很不錯,但若跟西域番國進貢的薔薇露比,就差遠(yuǎn)了。宋時有詩說‘海外薔薇水,中州未得方’,其實一點不假。而且不僅是香方不同,薔薇花也不一樣。” 本朝所做薔薇水多是用素馨花和茉莉制成,后來萬家又加入了本地的薔薇花,幾種花料蒸氣成水,香味宜人。然而這種薔薇露跟大食國進貢的卻并不一樣,原料不同,味道也不如后者馨烈持久。 徐瑨不過隨口一說,沒想到祁垣對香品了解如此精深,倒是愣住了。 “你學(xué)過制香?”徐瑨又偏過頭,目光落在那一角光潔的下巴上。 祁垣嗯了一聲,道:“偶得機緣,看了不少制香的書?!?/br> 他本就沒想瞞著徐瑨,以后如果賣些香品,少不了也要解釋一通,便一塊交代道:“東池會上的青蓮香也是我自己做的?!?/br> 徐瑨這些是真的意外了。雖然文人雅士都愛自制些香品,但祁垣所制的幾樣,卻是跟香鋪的上品香相比都不差的。再轉(zhuǎn)念一想,怪不得祁垣在家苦讀六年之后,反而四書都不會背了,莫非是在家得了奇書,從此發(fā)現(xiàn)了此生愛好,整日研究香事,反倒耽誤了科舉正途? 本朝倒是有不少風(fēng)流名士,越是天資聰穎,才思敏捷之輩,越是有些別的愛好,反倒于仕途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