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吼了一嗓子，李齊慎回過神，倒沒掩飾：“去見了個人?！?/br>
    “送你荷包的那個？”

    李齊慎心里莫名一驚，面上沒顯，只點點頭：“是?！?/br>
    “看來就是你那個小相好，”李容津松了口氣，帶了點戲謔的味道，“你給了聘禮的小娘子？”

    他這么一說，李齊慎才想起來還有這么一回事。在豐州瞎說是一回事，在長安城里就是另一回事，但當(dāng)時情勢所迫，是為了搪塞梁貞蓮的事兒，現(xiàn)下若是改口，等回了豐州，李容津真能把梁貞蓮塞他帳里。

    他只能在心里給謝忘之道了個歉，順著糊弄：“對?！?/br>
    “那你現(xiàn)在回京，要不要商量婚事？”李容津挺有興趣，“帶那小娘子去豐州？”

    李齊慎真順著想了想，心說敢?guī)еx忘之去豐州，怕不是要被謝勻之千里擊殺，他搖搖頭，含含糊糊：“早著呢?！?/br>
    “早什么早，你覺得早，保不準(zhǔn)人家不覺得，明兒就成別人家的人了。你得問清楚，定親了沒，有沒有看上別的人，家里阿耶阿娘又是怎么想的?！崩钊萁蛞膊皇欠且蚜贺懮徏藿o李齊慎，可惜歸可惜，若是侄子真喜歡別家小娘子，他也能上心，“另外，我好歹是你叔父，這小娘子我得見見，看看哪兒比妙心好，勾得你魂兒都沒了。”

    “別了?！崩铨R慎隨口糊弄，“我怕嚇著她?！?/br>
    “嚇著？”李容津失笑，“能降住你的，怕是只老虎，我還能嚇著老虎？”

    李齊慎一愣，看向李容津，忽然笑了一下。燈光暖黃，落在他身上，鍍出漆黑的長發(fā)，睫毛一動就是滿城風(fēng)光。

    “不，不是老虎?！彼p輕地說，“是個桃花妖精?！?/br>
    李容津一陣牙酸，起身，拍拍下擺：“看不懂你們年輕人，走了走了?！?/br>
    “叔父慢走。”李齊慎嘴上說得客氣，人卻坐那兒，一點起身的意思都沒有。

    好在李容津不在乎，兀自出門，將要關(guān)門，忽然又探出半身，帶著三分戲謔：“對了，侄子啊，既然你那相好是個桃花妖精，那也別想著人家嘴上抹的是甜是苦，只管上去嘗，嘗完就知道了！”

    他沒等李齊慎答話，說完就走?！芭椤币宦暎T重重一關(guān)，屋里又安靜下來，聽得見燭花爆開。

    軍中全是男人，多粗話葷話，李齊慎自己不說，但好歹長到十九歲，不可能聽不懂。李容津這話不算太粗，背后藏著的意思卻勾得人心癢。

    李齊慎驀地想到當(dāng)時在東市，謝忘之唇上點的那抹花香。他抬手，無端地在食指指尖抿了一下，恰巧是先前抹過謝忘之嘴唇的地方。

    第71章 上巳

    別管李容津當(dāng)時說想見謝忘之一面是真是假, 總歸他是見不到的。自從回家, 謝忘之自然而然混進(jìn)貴女圈里，她不愛湊熱鬧, 但發(fā)來的帖子也不能不接，這回就接了鄭涵元的帖, 趁著上巳節(jié), 前去曲江。

    曲江在長安城西南面, 曲江留飲雁塔題名, 說的是科舉中第的少年郎，到這些世家權(quán)貴出身的郎君娘子, 就是上巳節(jié)踏青的好地方。

    滎陽鄭氏好氣派, 鄭涵元又是嫡女, 在曲江邊上陰涼處擺桌設(shè)宴，光來往的仆役侍女就有百來個，桌上除了各地來的美酒, 翡翠釜里蒸駝峰，水晶盤里放白魚膾, 觥籌交錯，你來我往, 熱鬧得不得了。鄭涵元就在主位上看著來赴宴的人，聽著耳邊不斷的恭維，稍稍抬起下頜, 十足的貴女驕矜。

    這宴會辦得不錯, 唯一讓她不太舒服的, 就是座下的謝忘之。

    謝忘之還是那個樣子，來赴宴沒失禮之處，但看得出沒怎么打扮，也不帶人，就孤零零一個坐在桌后。

    “看什么呢！”溫七娘剛說完一句，沒聽見回應(yīng)，忍不住用手戳了鄭涵元一下。

    鄭涵元“哎呀”一聲，半真半假地瞪了溫七娘一眼：“沒看什么。”

    “撒謊呢。”溫七娘的視線往謝忘之那邊一轉(zhuǎn)，又轉(zhuǎn)回來，湊近一點，悄悄地說，“別看啦，人家就一個人，孤零零的，不像我們這邊熱鬧。你非看，看得她不好意思了怎么辦？”

    “誰看她啦？”鄭涵元聽得舒服，面上卻不能顯，“少說這話，來者都是客，我都得以禮待之?！?/br>
    “嘴上倒是這么說，心里的那個‘客’是誰，用得著我點嗎？”溫七娘往另一側(cè)拋了個眼神，“你盡管放心，我打聽過啦，從沒人說郡王和她認(rèn)識，要真認(rèn)識，現(xiàn)下宴上這么閑，也不至于丟著她不管。你說是不是？”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李齊慎回長安的那天，隔著朱雀大街上漫漫的人，謝忘之臉上驟然淌下的眼淚、李齊慎抬頭時剎那的眼神，混在一起，還是讓鄭涵元膽戰(zhàn)心驚。

    但她確實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干脆瞎推測，只覺得謝忘之是上趕著貼人家，李齊慎則是少年風(fēng)流，無所謂是哪家娘子。

    世家出身又如何，長安謝氏又如何，該不搭理，還不是不搭理。這么一想，她又對謝忘之多了幾分帶有輕蔑意思的憐憫，換了話題：“行啦，不說這個，聊點別的吧?！?/br>
    溫七娘會意，立刻轉(zhuǎn)了話題，著眼在鄭涵元今日的打扮上，夸夸衣擺上的繡紋，聊聊發(fā)上的絹花，一來二去，邊上閑著的幾個娘子也被引過來，嘻嘻哈哈地聊起來。

    那邊聊得開心，謝忘之孤零零一個人，樂得清閑。她端正地坐著，雙手放在膝上，視線卻沒按禮微微垂落，反倒越過人群，落到稍遠(yuǎn)處的郎君身上。

    李齊慎今天穿的是身疊成翻領(lǐng)的圓領(lǐng)袍，革帶勒出勁瘦的腰身，他又長得高，身姿挺拔修長，自有一股瀟灑落拓的意思。在他面前的郎君和娘子身著輕鎧，看樣子是軍中人，一樣的站姿挺拔，看著還挺養(yǎng)眼。

    謝忘之看了一會兒，身邊突然冒出個聲音：“娘子這是在賞桃花？”

    謝忘之一驚，沒來得及答話，孫遠(yuǎn)道已經(jīng)坐了下來，且還毫不避諱，大喇喇地坐在她身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倆是同伴。

    “沒有。”謝忘之當(dāng)即有點不太舒服，但不好開口趕人，只不動聲色地往邊上避了避，拉開距離，“隨便看看而已?！?/br>
    孫遠(yuǎn)道“哦”了一聲，沒硬往上湊，耐著性子瞄了一眼桃花林：“不是賞桃花，那可見著雁陽郡王了？雁陽郡王好英才，認(rèn)識的也是俊杰呢?！?/br>
    謝忘之不想答話，但她不傻，感覺后半句話意有所指，半側(cè)著臉，睫毛一動，看了孫遠(yuǎn)道一眼：“郎君此話何解？”

    “……何解……這得聽我說。”孫遠(yuǎn)道讓那一眼看得骨頭一酥，恨不得把身邊的小娘子摟進(jìn)懷里揉弄一會兒，哪兒還顧得上賣關(guān)子，直截了當(dāng)，“那兩位都是天策府里的英才?！?/br>
    “天策府？”

    “對，天策府。這時間曲江多宴，恰巧這支調(diào)來護(hù)衛(wèi)，聽說是府里傳承和寧王有什么關(guān)系，這才和郡王聊起來。”孫遠(yuǎn)道一把打開折扇，晃了晃，“那郎君是校尉，女郎是副尉，都還年輕，天策府里可是論軍功往上爬的，不容易，真是不容易?！?/br>
    涉及軍隊，且還是天策府，謝忘之直覺李齊慎這會兒恐怕是在談什么，但她不會和孫遠(yuǎn)道聊這個，半真半假地致謝：“多謝孫郎君，我知道了?！?/br>
    嘴上說謝，一點表示都沒有，孫遠(yuǎn)道心急如焚，但他總不能大喇喇地說“不如娘子替我倒杯酒”之類的話。這事兒急不得，他心念一動：“這回設(shè)宴的是鄭娘子，聽聞這回有西域來的酒，浸瓜果別有風(fēng)味，不如差人去取一些，娘子也好賞味？”

    這吃法謝忘之知道，酒浸進(jìn)瓜果里，吃起來只覺得清甜且香氣特別，但若是不留神，吃著吃著就醉倒過去了。她心說這是有病才在信不過的郎君面前這么吃，但她不會直說，只朝著孫遠(yuǎn)道笑了笑，頗有點含羞的意思。

    “畢竟是鄭娘子設(shè)宴，我不好多說，也不好胡亂差使侍女，顯得沒規(guī)矩?！彼p輕地說，“不若勞煩郎君一趟？”

    “……行，當(dāng)然行?！边@伎倆拙劣，謝忘之本身也不太會用，奈何孫遠(yuǎn)道一心想著親近，被迷得腦子發(fā)暈，立刻起身，恨不得一整車直接拉過來。

    他一走，謝忘之迅速起身，趁他還沒回頭，提著裙擺混進(jìn)來往的人里，沒兩步就混到了對面，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剛好在李齊慎和鄭涵元連成的線上。

    不過鄭涵元沒注意她，一來是她在的位置地勢高，二來就是李齊慎。

    姿容冷麗的郎君談完，禮貌地和天策府里的兩位告別，卻沒急著過來，反倒退開幾步，仰頭看了一會兒，抬手折了一枝桃花。那桃花開得正好，花瓣分明，淺淺的粉色，襯得他肌膚格外白皙，在太陽底下通透得猶如美玉。

    鄭涵元被這美貌震了一下，本能地想回避，眼睛卻不聽使喚，牢牢地定在李齊慎身上。

    溫七娘何等人精，一看就知道她什么心思，看看李齊慎走過來的方向，一揪鄭涵元的披帛，含笑說：“完了完了，郡王這是帶著桃花來見你了，我們鄭小娘子，接還是不接呀？”

    “去，瞎說什么！”鄭涵元面上一紅，心里有幾分雀躍，嘴上卻要啐溫七娘，“誰說這桃花是折給我的，保不準(zhǔn)郡王是看這桃花好看，信手一折呢?！?/br>
    溫七娘也不惱：“信手一折歸信手一折，若是折給誰，那肯定是給你！說句實話，在座這么多娘子，哪個比得上我們元兒美貌？”

    她看看李齊慎，再扭頭，故意湊近鄭涵元，擠眉弄眼，“你自己瞧，郡王可真是往這里走呢！”

    鄭涵元在主座附近，從李齊慎先前在的桃花林劃一條線，剛好是桌子最多的地方，坐了不少娘子郎君，好幾個娘子都面上泛紅，一面猜著郡王這枝桃花給誰，一面又暗自期盼是給自己。

    然而李齊慎誰都不看，松松地握著桃花，沉默地往前走，仿佛真是覺得桃花好看，隨手一折，又仿佛把終點定在鄭涵元身上。

    鄭涵元一陣心驚，偏偏邊上溫七娘還煽風(fēng)點火：“你看，你看，郡王過來了，可不是朝著你嗎？”

    “不許胡說！”鄭涵元嘴上半嗔半惱地呵斥，一顆心卻越跳越快，視線鎖死在李齊慎身上，不住地絞著手里的絲帕。

    看樣子這桃花確實是給她沒錯的，在場這么多娘子，打李齊慎主意的不在少數(shù)，這一下可真是給足了面子，那她當(dāng)然不能辜負(fù)李齊慎，得好好地接這枝桃花。

    但又不能太熱情，畢竟世家貴女出身，總得矜持些，否則顯得像上趕著……

    鄭涵元想著等會兒該怎么接桃花，才顯得有禮有節(jié)又不會傷李齊慎的心，視線一飄，忍不住落到了謝忘之身上。

    謝忘之還是一個人，沉默地坐在桌子后邊，不和人搭話，也不使喚侍女，好像壓根沒這個人。她還低著頭，一旦掩了美貌，更不容易被發(fā)覺。

    眼看著李齊慎的腳步漸漸靠近，快到謝忘之那桌邊，鄭涵元先是一驚，帕子絞得更緊，看李齊慎沒有停下的意思，她手又一松，看謝忘之時既有種酣暢的快意，又有些莫名的憐憫。

    可見雁陽郡王不是那般膚淺的人，光有張美貌的臉沒什么用，在樓上垂淚也沒什么用，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他知道誰才是長安城里最值得的貴女。

    鄭涵元忍不住稍稍抬起下頜，覺得或許不該那么早接，還是得晾一晾李齊慎，免得讓他覺得太好得手。

    然而她兀自想著，李齊慎的腳步已經(jīng)停了下來，就在謝忘之的桌前，順手格開拿著果盤湊過去的孫遠(yuǎn)道，一撩下擺，直接坐在了謝忘之身邊。

    這場面真沒想到，溫七娘一愣：“這……”

    “要你胡說！”鄭涵元狠狠一咬牙，看好友也不爽起來，羞憤至極，一撕帕子，扭頭坐回自己桌邊，滿臉漲紅，恨不得一腳踹了桌子。

    她憋了一會兒，一掌拍在了桌上，沒拍響，反倒弄得自己掌心通紅，一直痛到手腕。

    第72章 流觴

    孫遠(yuǎn)道現(xiàn)在是懵的。

    他看上謝忘之不假, 但長安謝氏委實底氣太足, 謝忘之又長了那么一張臉，聽聞琴棋書畫無有不通，一手箜篌彈得外教坊的國手都頻頻點頭。孫遠(yuǎn)道也有自知之明，沒指望能把這個謝氏的小娘子娶回家供著, 只想著能明里暗里占占便宜, 解口饞就行。

    故而他不介意謝忘之故意折騰他, 她一說, 他立馬跑過去親自取果盤。這果盤還是冰里湃的，里邊瓜果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路走過來, 凍得他手都不像自己的。

    凍就凍吧，能獻(xiàn)個殷勤, 博美人一笑, 也值了。但他剛捧著盤過來，還沒和謝忘之搭話，一只手臂直接把他格開一尺遠(yuǎn), 格他的人不咸不淡, 壓根沒把他放眼里：“勞駕, 讓一讓?！?/br>
    孫遠(yuǎn)道心說這是哪家郎君這么不懂規(guī)矩，心頭火起, 等看見是誰, 這口火迅速滅了, 只從喉嚨口冒出個泡泡。

    李齊慎像是渾然不覺, 又像是故意譏諷他，手里的桃花斜斜地遞到謝忘之面前，看的卻是孫遠(yuǎn)道，一笑居然有點光風(fēng)霽月的意思：“怎么，郎君還有何事？”

    “無事。”孫遠(yuǎn)道想打他的心都有了，又怕被李齊慎吊死當(dāng)場，勉強(qiáng)擠出個笑，“謝娘子先前托我取個果盤，如今送到?！?/br>
    謝忘之倒是挺上道：“是有這回事，多謝郎君?！?/br>
    孫遠(yuǎn)道心下一喜，把果盤放在桌上，剛想擠進(jìn)兩人之間，找個地方坐下，卻迎上謝忘之略帶詫異的眼神。

    她像是完全不知道孫遠(yuǎn)道要干什么，“唔，郎君還有什么事兒嗎？”

    頂著她澄澈的眼神，孫遠(yuǎn)道從指尖涼到心底，體驗了一把什么叫為他人作嫁衣裳。他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憋了半天，轉(zhuǎn)身走了。

    看那個黯然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李齊慎含笑瞥了謝忘之一眼：“我瞧著這郎君像是喜歡你?！?/br>
    “那可不叫喜歡?！敝x忘之又不傻，“風(fēng)流浪蕩，喜歡我這張臉罷了?！?/br>
    “那我就不一樣了，我還喜歡你做的飯?！崩铨R慎純粹是隨口一答，沒別的意思，等出口才感覺不對，頓了頓，狀似無意地接話，“說來也是，我難得回長安城，你什么時候再給我做一回點心？”

    謝忘之被剛才那一句“喜歡”打得暈頭轉(zhuǎn)向，抿了口茶遮掩，想想又覺得不該這樣，橫豎是朋友，說句喜歡而已，遮遮掩掩的才不像話。她強(qiáng)壓下心里冒出來的一點東西，總覺得那感覺又酸又甜，還有幾分莫名的羞赧，讓她心口震顫，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

    她想了想，輕咳一聲，故意說：“好啊，那你說，想喝銀耳蓮子羹，還是牛乳杏仁酪？”

    不提還好，這倆甜湯一出來，當(dāng)年掐著脖子逼自己喝的記憶猛地翻上來，李齊慎喉嚨里迅速冒出黏膩的感覺，微微發(fā)毛。他怕自己吐出來，信口說：“那我不如吃了這枝桃花?！?/br>
    “好啊?！碧一茏龅狞c心也不少，謝忘之卻有點上頭，胡亂摘了朵桃花，“你吃啊。”

    微涼的桃花抵到唇上，李齊慎微微一怔。

    謝忘之也愣了。

    兩人傻愣愣地對視一會兒，謝忘之驀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干了什么，渾身一凜，剛想收手，一聲道歉還沒出口，李齊慎先動了。

    他微微垂眼，密匝匝的睫毛遮住小半眼瞳，神色平靜溫和，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頂著謝忘之詫異的眼神，李齊慎緩緩張口，一瞬間露出尖利的犬齒，把這朵桃花咬進(jìn)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