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便扭頭去看賀言春，就見賀言春臉上帶點(diǎn)薄醉，也笑著看他，那長眉修鼻在燈下看著，份外英俊。他心里一動(dòng)，也笑起來，道：“可不是！那時(shí)便認(rèn)得了，誰想轉(zhuǎn)眼過去這么多年了……”

    墩兒也跟著感嘆不止，又同小殷百里講些行商路上的故事。那幾個(gè)聽得津津有味，這邊賀言春卻放下筷子，在桌下伸過手來，把方犁的手輕輕攥住，再不松開了。

    翌日早晨，方犁醒來時(shí)，身邊衾被尚溫，賀言春卻已經(jīng)不知起床去了哪里。他許久不賴床，此時(shí)卻在被窩里多躺了一會兒。就聽屋外鳥雀嘰喳喧鬧，遠(yuǎn)遠(yuǎn)廊下有腳步聲來來往往，間或林氏和墩兒說幾句話，大約正囑咐奴仆們準(zhǔn)備飯菜、灑掃房舍。方犁聽了一會兒，再躺不住了，穿了衣服起身，剛趿著鞋開了門，外頭林氏聽見動(dòng)靜，忙讓小廝端熱水進(jìn)來給他洗漱，又隔著門笑道：“快些兒洗了來吃早飯！”

    方犁梳洗完畢，走出屋外，站在院子里四處瞧。此時(shí)天光大亮，他這才看清楚，這一帶房舍建在半山腰上。周圍群山環(huán)繞，雖是深冬，卻也蒼綠深紅一片，被薄霧環(huán)繞著煞是好看。

    出了他們住的東廂，便是一座庭院，院中建著山石池塘，山石間還種著一株紅梅，開了滿樹的花，映著旁邊清淺溪流，十分活色生香。方犁看了一陣梅花，順著那溪流打小門里繞出去，就見圍墻外頭有個(gè)小小平臺，后面又有幾百竿修竹和一泓清潭。站在潭邊往坡下望，卻見遠(yuǎn)處幾點(diǎn)人影，看模樣賀言春也在當(dāng)中。

    方犁便朝坡下喊了一聲，果然其中一人應(yīng)聲抬頭，朝他遙遙招了招手。此情此景，無端只覺得眼熟，方犁想了好大一會兒，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第一百三十一章心滄桑

    等方犁沿著石階緩緩走到坡下時(shí),就見賀言春正蹲在兩只羊旁邊，和墩兒家的大小子虎頭說話。兩人不知說些什么，把個(gè)五六歲的虎頭聽得點(diǎn)頭不迭,一副對平虜侯附首帖耳的神情。

    方犁不由好笑,道：“大清早飯也不吃，跑這里蹲著做什么？”

    虎頭穿一身簇新的棉衣棉褲,圓鼓鼓的一小只，也學(xué)賀言春蹲在羊旁邊。見方犁來了，忙笑嘻嘻地招手道：“三爺，快來！侯爺在教羊羊說話喲！”

    方犁便故作詫異道：“是么？”也湊過去蹲著,三人圍成一圈，就見賀言春拿了一點(diǎn)草遞到兩只羊的嘴邊，等羊吃完了,便拍拍其中一只的頭,道：“好不好吃？”

    那羊果然抬頭咩咩叫了兩聲，賀言春笑道：“沒吃飽？還要吃？”

    虎頭忙大獻(xiàn)殷勤，屁顛屁顛地跑去旁邊抽了兩把干草過來，遞給賀言春。賀言春不接，卻道：“你來和它說話?！?/br>
    虎頭巴不得這一聲，忙也有樣學(xué)樣，把干草喂給羊吃，嘴里還呶呶地嘮叨：“我家黑尾最乖了,快吃草！……我好不好呀？你吃了快長大，叫阿娘擠羊奶給我吃好不好……”

    說到這里,情不自禁咽了兩口唾沫，方犁和賀言春見狀，不由都笑起來。三人正伺弄羊兒，就見墩兒也順著石階下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三郎，君侯，叫我好找，原來跑這兒來了！家去吃早飯罷！”

    方犁答應(yīng)著站起身來，虎頭看見他爹就要撒嬌，忙丟下草，撲過去攬著墩兒的腿要抱。墩兒把自家小子抱起來，又對另兩人道：“三郎，君侯，快些走！飯擺好了，遲一刻，粟米兒粥要涼了！”

    他一邊催促，一邊在前面抱著兒子上了臺階，方犁便也拉賀言春起了身，拍拍他身上的干草，兩人牽著手緩緩走在后頭。走了一程，舉目四顧，就見半山坡里種植了好些桑樹，眼下樹苗還小，但過不了幾年就能養(yǎng)蠶。方犁便道：“穎陽老家里，每到春日，家家都要采桑孵蠶，你見過養(yǎng)蠶么？”

    賀言春搖頭，想了想道：“槐蠶倒是見過，又肥又軟，惡心得很。當(dāng)年在公主府里上學(xué)，還和石頭兒拿那東西嚇過夫子……”

    他自打病好后，做什么都是一副興致缺缺的神情。早上好容易有幾分精神了，這時(shí)候卻又悵悵的，方犁見狀，忙故意引他說話，道：“等以后不打仗了，咱們也來這里采桑養(yǎng)蠶，好么？”

    賀言春看著遠(yuǎn)處群山，臉上有點(diǎn)茫然，道：“當(dāng)然好啊，就只是……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br>
    方犁聽了心里不由嘆息。如今大夏國中，凡有井水處，必有人聽說過平虜侯。這位騎奴家庭出身、三伐匈奴均大勝而歸的年輕將軍，已經(jīng)成為大夏朝的一個(gè)傳奇，成為無數(shù)熱血男兒的榜樣。這些年輕人或許并不了解戰(zhàn)爭，卻都夢想有一天也能同平虜侯一樣，為大夏開疆拓土，憑戰(zhàn)功封王封侯、名垂青史。不管平虜侯本人愿不愿意，他都是騎兵營的一桿旗幟，每年都有無數(shù)大夏兒郎懷著滿腔報(bào)效國家的熱情，為進(jìn)騎兵營擠破了頭；同時(shí)他還是皇帝親手打磨出的一把好刀，匈奴一日未滅，皇帝便一日不會讓他歸隱田園。

    方犁心里清楚，嘴上卻笑道：“你少推托！富貴日子過慣了，只怕你到時(shí)不肯搬到這偏鄉(xiāng)僻壤來，那可怎么辦？”

    賀言春看看他，淡淡一笑，道：“你還不知道我么？我本就沒什么遠(yuǎn)大志向。這輩子能有幾間房、兩畝地，有你陪著，便心滿意足了。只是……也不知有沒有那個(gè)命……”

    方犁聽了這話，份外覺得刺耳，頓時(shí)眼圈都紅了，發(fā)作道：“大年底下胡說些什么！天天慣著你，倒把你慣得把這些話掛在嘴邊了是吧？什么有命沒命的？再敢多說一個(gè)字，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賀言春見他難過，也自后悔，忙拉著他的手道：“你別急，原是我沒注意說錯(cuò)了。以后再也不說這話了，再說你就拿大耳括子抽我！”

    方犁也想把話說開，索性道：“別以為我舍不得抽你！我早就想說你幾句了，一天天的窩在屋里自怨自悔，到底是要怎樣？連鄺家都不曾怪你，你自己卻一味求全責(zé)備，莫非你婆婆mama、蛇蛇蝎蝎地過日子，鄺大哥和你娘便能起死復(fù)生了？”

    賀言春聽方犁提到鄺不疑和他娘，眼圈兒也紅了，頓了好大一會兒才道：“也不光是為他們，我……我近日常想，終歸是我誤了你。若不是為我，你早就該娶妻生子了。如今卻孤身一人落在京城，我又不能辭了官回家陪你。我細(xì)想著，這些年來身邊跟著我的人，從未見你們享福，反跟著受苦，我想想就覺得……”

    方犁聽了這話，更動(dòng)了氣，立刻冷笑道：“既然誤了我，那便一拍兩散如何？”

    賀言春一驚，立刻一把攥緊他的手，低頭道：“別……，你……你容我再想想?！?/br>
    方犁甩手道：“讓你想什么？想你怎么甩開我？趁早別想，我方某人有頭有臉，說一聲我自己走，何消你動(dòng)這些歪心思？”

    賀言春卻又一把抱住他，抱得緊緊的，再不撒手。方犁掙脫不開，便由他抱著，兩人僵持了好一陣，方犁才伸出手來，撫著他肩頭道：“就知道你這小心眼里藏著別的心思。你既覺得誤了我，何妨一直誤下去？我方犁堂堂正正做人，并不需要靠別人提攜。妻子兒女這些事，也無須別人在旁指手劃腳。以后少說這些話來刺我的心，別讓我白疼你一場！”

    賀言春抱了他許久，才略略松開，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小聲道：“你別生氣，以后再不說了?！?/br>
    方犁見他那副委屈神情，復(fù)又心疼，嘆氣道：“盡在屋里瞎琢磨，有那功夫，替我做做事不成么？腰里掛著的香袋兒破成這樣了，也不見你給我繡新的，我看你是對我越來越不上心了……”

    賀言春便伸手去扯他香袋兒，捏在手里道：“回去給你縫新的。”邊說邊又抱住方犁，抱了許久，才輕聲道：“你不怨我么？”

    方犁摟著他腰，道：“我怨你什么？又不是你拿刀逼著我，我才同你好！我曉得，你肯定還擔(dān)心，怕有朝一日你跟鄺大哥似的，去了漠外回不來了……”說到這里，心痛得厲害，嘴上卻道：“你不想想，真到那時(shí)候，我固然難過，難道現(xiàn)在和你生生分開，我便不難過了么？”

    賀言春抱著他點(diǎn)頭，道：“我曉得的。我光是想想要和你分開，心上便像是被人剜了一刀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