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過這方面的課題而已?！碧埔嗖筋^也不抬，表情平靜，筆尖源源不斷地吐出文字。要不是能看見那些火爆的內(nèi)容，余樂不確定自己會不會看走眼, 把唐亦步當成個奮筆疾書的正經(jīng)工作助理。

    “……那你的課題還挺有勁的, 嘶, 這寫的, 還能這樣……”余樂嘴里嘖嘖有聲。

    “我還想吃雞蛋羹?！碧埔嗖狡沉擞鄻芬谎?，用胳膊擋住部分文字，嚴肅地提出交易要求。

    說來奇怪, 他又一次和阮先生分開, 這回的胃口卻沒有被影響, 反而好得不得了。

    “你小子有當墟盜的潛質(zhì)啊?！庇鄻芬话炎ミ^圍裙，擦了擦手?！靶行行? 我再給你加倆小菜，寫完了先借我瞧瞧。”

    墻角的季小滿默默翻了個白眼。

    “你喜歡過別人嗎，余哥？”見余樂擦手準備食物，唐亦步筆沒停，嘴里卻多了點話。

    “咋沒喜歡過，老哥我都三十六了，經(jīng)驗豐富著呢?！?/br>
    “介意分享下經(jīng)驗嗎？”唐亦步從桌子上摸了片面包，叼在嘴里一點點嚼，聲音有點含糊不清。“……材料總不嫌多。”

    “先說，床上那檔子事不許問。分手歸分手了，私事還是私事?！?/br>
    “好?！碧埔嗖剿齑饝！笆沁@樣的，我收集過很多資料，人類對于伴侶的熱情和興趣會在激素水平降低后消退。大部分并沒擁有過他們所宣揚的‘完美愛情’，某種程度上，資源共享的合作關(guān)系普遍存在……”

    “你說搭伙過日子？”余樂淡淡地說道，“那多了去了。找不找的，人怎么著都能活?！?/br>
    “但是根據(jù)之前的社會傾向——”

    “要我說喜歡，有的是動了心，有的是走了腎。但無論怎么說，人得處處看，有的人是好，可她就是不合適?！庇鄻吩阱伬餆?，處理著rou上的血水?！熬驼f被你說的那個什么激素上了頭，過日子可不是憑借熱情和興趣就成的?！?/br>
    唐亦步的目光從余樂的臉移動到案板上的rou上，隨后又艱難地移回余樂的臉。

    “我是否可以認為，就算興趣隨著體內(nèi)激素消退，這種感情上的牽扯也不一定會消失？”

    自己的軀體終究屬于人類。唐亦步試圖將“阮立杰”那股吸引力用性吸引來解釋，原本的興趣加上額外的渴望，倒也說得通。

    那么只要等他們維持這種關(guān)系足夠久，這份吸引力會漸漸變淡，自己不會再被對方影響?？煽从鄻返恼f法，事情似乎沒有這么簡單。

    這是必要的數(shù)據(jù)收集。唐亦步給了自己一個相當官方的解釋，不太想理會心底莫名其妙的緊張感。

    “我怎么覺得你跟我說的是兩回事呢？”余樂把rou塊下了鍋，煎蒜瓣的香氣從廚房飄了過來?！澳贻p人就是容易鉆牛角尖，非得整出個一二三來。一口一個激素，活像啥都能分析。來，給你上一課。你覺得找對象重要的是啥？”

    這個問題顯然戳到了唐亦步的軟肋，他露出了有點像迷路小狗的表情，有那么點可憐巴巴的意思：“我沒想過這個問題?！?/br>
    “你認為人類找對象看重的是啥？”

    “外貌、性格、經(jīng)濟實力以及綜合潛力，總得來說，需要這段關(guān)系盡可能地滿足自己的rou體和精神需求。如果想要繁衍，需要考慮的問題可能更多?！?/br>
    阮先生的臉和身材非常符合人類的審美，性格有趣，能力也足夠強。他被對方吸引是十分符合邏輯的事情。而自己對“阮閑”也有著較強的執(zhí)著，兩者相加，或許就是這么回事。

    像是患有未確診疾病的人，唐亦步將自己的癥狀往常見模式里用力套著。

    “……這些都算是標準不假?！?/br>
    余樂把做好的牛rou粒鏟進盤子，又搭了點剩下的番茄和燙青菜。

    “不過處對象不是配種，兩邊都優(yōu)秀也不一定能成。這算不來的，說不準人有的地方你忍受不了，有的地方你離不開。磨合也得磨合，不能想著天上掉下個對象，不管啥都合你口味，最好還一次成真愛——沒那么好的事兒。”

    “可是人的性格可以進行推算，rou體欲望也可以量化?！?/br>
    “怎么著，現(xiàn)在的你和十年前的你一個口味？一個行為模式？電子腦也得吸收點新知識吧。要我說，一看湊一塊兒順不順心，二看能不能一起朝前走。能磨合就再處處，成不了就分，人總是會變的，就這么簡單?！?/br>
    唐亦步停住了筆。

    “我姐……還在的時候，我還談過個大美人呢。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人還賊聰明。我當時可想跟她結(jié)婚了，結(jié)果沒轍，人家要去國外發(fā)展，我又天天在海上干活，一年半載見不了幾面，將來也成不了，還不是分了?！庇鄻钒鸭搴玫呐ou粒往唐亦步面前一擱?！斑@和激素有個球關(guān)系，哪有人情況一模一樣?！?/br>
    季小滿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住了保養(yǎng)武器的動作，豎起耳朵聽著。

    “所以你和阮立杰到底咋回事？”余樂見唐亦步一臉若有所思地咀嚼牛rou粒，高高地挑起眉毛?！澳嵌褑栴}咋看都跟這書沒關(guān)系吧，我怎么覺得你還怪緊張的？”

    “因為某些原因，他對我的吸引力遠遠超過了我可以承受的風險標準?！碧埔嗖骄捉乐嘀呐ou，把寫完的書本推得遠了些?！翱晌疫€是對他很感興趣，也會因為約會……唔，在意到胃部不適。在全面分析出他的狀況前，這都是不明智的舉動?！?/br>
    “……還真跟姓阮的搞上了?！庇鄻烦榱丝跉猓D(zhuǎn)向季小滿?！巴ǔ７律藭氲竭@個地步嗎？”

    “我不知道。”季小滿一臉空白，“如果是沒有被注入過類人程序的機械生命，也沒有主腦的支持，通常智商和機械警犬差不多。他可能是底層模擬情感程序沒清干凈，或者搭載了特別奇怪的人格數(shù)據(jù)?！?/br>
    唐亦步絲毫不介意季小滿的評價，他咬住一顆牛rou塊，陷入深思。

    “我明白了?！卑肷魏?，唐亦步突然開了口，嘴里的牛rou塊險些掉出來。“我可以換個角度，弄清楚他為什么被我吸引。阮先生是人類，這會簡單許多——如果讓他盡可能久地喜歡我，待在我身邊，我會有更多時間去慢慢思考自己這邊的問題?！?/br>
    “不，你好像完全沒明白?！庇鄻犯砂桶偷卣f道。這仿生人還在試圖套用邏輯，他已經(jīng)懶得再去解釋了。

    “阮先生很聰明?！碧埔嗖竭€在快樂地繼續(xù)，“如果太刻意，他肯定能看穿我的打算。那我只要毫無保留地展示出自己對他的興趣就好。謝謝你，余哥?！?/br>
    “……我沒聽懂你想說什么，我也不是很想聽懂。”余樂虛弱地表示，試圖去夾唐亦步盤子里的煎牛rou粒，結(jié)果筷子尖還沒沾到rou，那塊rou就被唐亦步嗖地叉走了。

    “他們打算認真交往?！奔拘M不怎么體貼地小聲翻譯。

    “雖然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可我還是緊張。”唐亦步正襟危坐，一副會議主席的模樣?！坝喔纭?/br>
    “閉嘴吧你。”

    阮閑對唐亦步的新決定還毫不知情，相比那個憂心忡忡、狀態(tài)奇怪的仿生人，目前的日子大概算是他末日以來最為放松的時光。哪怕是預防收容所讓人火氣直冒的拘束衣和白墻，這會兒也沒法破壞他的心情。

    嶄新的體驗。哪怕他絲毫不認為他們的關(guān)系和“愛”有任何牽扯，阮閑還是覺得心情無比舒暢，如同在泥濘的沙灘上無意中踩到一罐金幣。

    享受午餐的時候，他甚至下意識哼起了卡洛兒·楊那首《亦步亦趨》，直到洛劍冷著臉坐到他的對面。

    “宮思憶找過我了?！彼吐曊f道，聽起來不算愉快?！敖裉焱砩衔覀冇新?lián)合治療，地點在地下室。一會兒你應該能收到具體的細節(jié)安排，不過我有點事情想提前說一句?！?/br>
    “唔?！比铋e態(tài)度不錯。

    “聯(lián)合型記憶治療是非常隱私的事情，三人聯(lián)合我還是第一次見，雖然說黎涵和你都是一株雪的受害者，作為主導治療的人，我不可能一視同仁。”

    洛劍用筷子煩躁地撥弄盤子里的炒胡蘿卜。

    “我對你沒什么好感，這是實話?？吞渍f了也沒用，我沒法騙過我自己的精神和意識。黎涵還好，如果你要進入我的記憶，對你來說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別說我沒警告你，宮思憶有時候會用一些比較激進的療法，雖說死不了人——”

    “死不了人就夠了?！?/br>
    阮閑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自己似乎越來越習慣“真正地笑”這個動作了，他想。

    “感謝提醒，不過關(guān)于你說的這個聯(lián)合型記憶治療，我沒什么印象……我會遇到什么呢？”

    “什么都可能?！?/br>
    洛劍哼了一聲。

    “畢竟你要進入我的記憶，而我腦子里可是真正的末日。”

    作者有話要說：

    老余：人類的關(guān)系哪有那么簡單！過來人跟你講……

    糖：好的我知道了，我這就按照這份攻略讓阮先生喜歡我。

    老余：。

    這段時期大概是軟最快樂的時期了，畢竟對椰子的真實面目還一無所知（？

    第124章 虛擬天災

    阮閑將下午的時間全部用來準備。

    他再次把房間里的景象切換成海邊, 現(xiàn)實增強系統(tǒng)的時間與現(xiàn)實中的一致。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午夜漆黑的海水, 而是幾乎和天空連成一片的碧藍。

    無數(shù)光屏在他身邊漂浮，屏幕上打扮正式的男男女女在報到發(fā)生在世界各處的重大事件或趣聞。虛擬的海浪卷過金燦燦的沙灘, 留下棕褐色的潮濕印記。這里的科技發(fā)展顯然沒有停止過, 阮閑自己曾經(jīng)很喜歡用這一類技術(shù), 來彌補無法外出的遺憾——當時的增強現(xiàn)實效果可沒有這樣逼真。

    在漂浮在四周的光屏里，這個世界十分安定。雖然沖突尚未完全消失, 比起自己的時代也少了不少。畫面里的景色鮮亮, 陽光明媚、抑或是燈光璀璨。人們在早已不該存在的街道上來來往往, 臉上大多帶著平靜和希望。

    如同一個編織精巧的龐大夢境。

    阮閑花了十來分鐘來看那些瑣碎的新聞和消息, 很快，他在快速涌動的信息流中找到一點漏洞。擺好消磨時間的姿勢，他一邊回憶著從收容所資料室取得的數(shù)據(jù)，一邊接入了系統(tǒng)最外層, 開始探查“聯(lián)合型記憶治療”這個關(guān)鍵詞。

    作為正式治療手段, 聯(lián)合治療的信息并不難查。

    記憶的可cao作多少會帶來些問題, 聯(lián)合治療通常只用于三個方面——補充缺失的記憶、對偽造的記憶進行證偽, 抑或是純粹的展示。

    它要求有一個人作為記憶的主體，記憶經(jīng)過處理后，會通過類似于增強現(xiàn)實的技術(shù)投到其他人身上。人們對世界的感知無非依靠刺激腦部的各種信號, 對這些信號進行干擾和模擬, 大概能做到“將人送入他人的精神世界”這樣的程度。

    只不過考慮到記憶母體的精神強度, 一般聯(lián)合治療只能允許一到兩個外來者參與。危險也存在——在足夠強烈的暗示和刺激下，這些偽造出來的信號足以蒙騙大腦, 導致外來者死于精神世界里的危險狀況。

    簡直就像人類思維的免疫系統(tǒng)，阮閑在幻境中微微笑了笑。

    自己雖然沒有暴露記憶的風險，這樣的治療同樣會把他放在一個毫無防備的狀態(tài)。他不太喜歡被動的境況，不過宮思憶既然還指望用自己掙一筆錢，八成對這方案有自己的一套計劃。

    要是自己死于過于愚蠢的醫(yī)療事故，按照主腦的規(guī)矩，先不說宮思憶能不能弄到那筆錢，他能不能繼續(xù)當醫(yī)生都難說。

    阮閑揚起頭，感受著幻象里的海風。

    謹慎準備歸謹慎準備，他必須承認，之前自己有點刻意在死亡邊緣行走的傾向。那些瘋狂的行為并非出于自信，而是出于某些更加黑暗的東西。

    某種盲目而陰暗的樂觀，加上一點病態(tài)的幽默感，之前他總覺得自己不會輕易死去。就像在和命運玩俄羅斯輪盤賭——自己踏著他人的絕望和厭惡活到現(xiàn)在，不會這樣簡單地死掉，讓這世界平白變好一些。

    然而阮閑這次猶豫了。

    他想到唐亦步，那個仿生人在某些方面精明又冷酷，在另一些方面卻單純得像狂追自己尾巴的小狗。他非常享受和對方的每一次互相試探，每一次博弈，以及每一次擁抱。不同于先前只為生存本身存在的生活，他還沒有對這些感到膩煩。

    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對死亡有了關(guān)乎感性的反感，這不是好跡象。

    阮閑摸了摸在床邊轉(zhuǎn)悠的鐵珠子，輕聲嘆了口氣。

    和從前一樣，他不會無視或者刻意歪曲自己的感受。

    他想要唐亦步在他身邊留得久點，想要盡可能擁抱那具溫暖的軀體……想要把對方據(jù)為己有。這種自私而貪婪的想法或許談不上“愛”，但它仍然在他的心底灼燒，讓他整個人都平靜不下來。

    不過面對眼下的狀況，這大概算是好事。在s型初始機的作用下，自己不會太容易死掉?？梢且虼吮粚m思憶察覺到了異樣，事情會變得更加麻煩——更強的生存欲望有利于讓他的精神更加強悍，不至于被聯(lián)合治療干擾太多。

    時間過得飛快。

    確定搞到了安全范圍內(nèi)一切關(guān)于聯(lián)合治療的知識，治療的時間也隨夜幕臨近。阮閑停在半敞開的睡眠倉前，下意識還是有點抗拒。

    洛劍和黎涵已經(jīng)熟練地躺了進去，在膠囊狀的休眠倉內(nèi)漂浮。兩人穿著簡單的內(nèi)衣，嘴部罩著呼吸罩，身上貼有不少連著電線的貼片。吞沒兩人軀體的液體微微發(fā)黃，要不是兩人胸口還在緩慢起伏，乍一看和人體標本差不了多少。

    阮閑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脫下衣服，緩緩躺入液體之中。冰冷的液體隨著濃郁的藥味將他逐步吞沒，隨后一切沉入黑暗。

    真糟糕，他心想。希望和那個仿生人碰頭前，自己能來得及把身體弄干。

    漂浮感只持續(xù)了一瞬。

    下一秒，他的腳踩上了厚厚的積雪。撲面而來的雪片混上干燥的風，化為刀刃般刺骨的寒意。阮閑下意識抱緊胳膊，四下打量——

    視野之中屹立著一座規(guī)模不小的鋼鐵城市，城市正中的巨大煙囪不斷向外吐出濃煙。稀稀拉拉的枯樹戳在雪地里，天空是暗沉的煙灰色。

    是洛劍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