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閑輕笑一聲，轉(zhuǎn)了下手里鋒利的水果刀。他松開手心，掌心深深的傷口已然痊愈。他看了會兒床頭的香檳，在唐亦步空出來的位置躺好。

    “你要救她?！碧埔嗖叫÷曕洁?。

    “我沒救她，算是給了她一個自救的機(jī)會，我只是不喜歡看到小孩兒被關(guān)著?！比铋e背對著他。

    “可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人類?！?/br>
    “重要嗎？”

    唐亦步?jīng)]回答。阮閑感覺到一股力量從他的背后爆發(fā)，下個瞬間，一雙金眼睛自上而下俯視著他，其中盈滿復(fù)雜的情緒。

    “我已經(jīng)無法解析現(xiàn)在的情況了?！碧埔嗖?jīng)]頭沒腦地說道?！八幌褡约?，而他制造的你卻……”

    唐亦步停住話頭，又壓低身子，赤裸的皮膚貼上來，發(fā)梢的水滴滴落在阮閑的脖頸。阮閑咽了口唾沫，捏緊手里的水果刀。

    “……”阮閑知道唐亦步指的是誰，自己名義上的制造人，另一位“阮閑”。

    可他無法明白唐亦步的具體意思。唐亦步第一次露出這樣復(fù)雜的情緒，卻像是不清楚如何處理它，無論是表情還是動作，都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硬和別扭。

    “你明明擁有人類的人格數(shù)據(jù)?！碧埔嗖缴斐鲆恢皇?，從阮閑的臉側(cè)慢慢滑下，聲音里透出一點驚嘆?！耙膊凰闶乔榫w敏感的類型，居然會對疑似仿生人的生物產(chǎn)生感情共鳴?！?/br>
    “就算你打算更新對我的觀察日記?！比铋e咬牙切齒，皮膚與皮膚的摩擦開始讓他感覺到焦躁。對方的非人反應(yīng)讓他本能地脊背發(fā)寒?！斑@個姿勢不是必須的?！?/br>
    然而就在這全新的恐懼襲來的剎那，另一股熱度隨著它迅速燃起。某種近距離接觸危險的奇異快感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如同腐蝕心臟的毒藥。

    “你說你要和我‘玩一會兒’，剛剛那個人肯定在聽。”唐亦步無聲地動著嘴唇，手停在了阮閑脆弱的脖頸上。“我們總得有點聲音……就您的情感處理方式看來，我不認(rèn)為您能很好地模仿出來。我可以幫你。”

    “不需要?！比铋e豎起刀尖，閃爍著寒光的刀刃刺破了那仿生人光裸的胸口。唐亦步的浴袍滑下，手臂上還橫著駭人的新鮮燒傷——八成是襲擊劫匪營地時留下的。

    “我再說一次，不需要。”阮閑又重復(fù)了一次，他的身體因為陌生的感受微微顫抖，拿刀的手卻很穩(wěn)。

    “可是你在興奮。”那雙漂亮的金眼睛眨了眨，“阮先生。如果你能夠跨過那條線，聽到她的聲音，你是不是也能……”

    他徹底俯下身體，手探入阮閑的浴袍，十分有技巧地滑過阮閑的后背。后者發(fā)出一聲沙啞的嘆息，隨后堅定地送出刀子。

    唐亦步?jīng)]有理會刺入身體的刀刃，他堅定地抱緊對方，鼻尖磨蹭著阮閑的鬢角，像是失去了痛覺。鮮血順著兩人胸口相貼的地方涌出，將淺色的床單染得通紅。

    “……你是不是也能聽到我？”他耳語般地問道。

    第71章 旋渦

    不能被蠱惑, 阮閑想。

    然而身周的一切都在引人墮落。人造陽光從假落地窗中涌入, 窗中映出的藍(lán)天猶如上好的藍(lán)寶石。身下的床鋪柔軟舒適，偏熱的空氣中飄散著要命的甜香。阮閑不清楚熏香是否能對自己生效, 也不清楚呼吸逐漸灼熱是因為藥物還是掠過皮膚的指尖。

    剛洗完澡不久, 他的浴袍系得很是松散, 眼下它們徹底散在自己身下，被唐亦步刀口涌出的血浸成暗紅。

    這里是敵人的地盤, 阮閑不斷提醒自己。

    神經(jīng)繃到隨時可能斷裂, 思維卻開始變得模糊。血腥混合著甜香沖擊著他的嗅覺, 另一個人的體溫和呼吸開始讓阮閑的大腦變得空白。他能聽見自己雷鳴般巨大的心跳, 恐懼、興奮和不斷攀升的陌生刺激混合，他的頭皮陣陣發(fā)麻，寒毛直豎。

    “你是不是也能聽到我？”

    就算刀刃深深埋入那仿生人的胸口，唐亦步還是收緊雙臂, 加大了擁抱的力度。對方的呼吸還帶著洗浴后的濕氣, 聲音里透出一點蟬翼般脆弱的期待, 阮閑能感受到心臟驟然一縮。

    “我不明白?！彼穆曇羲粏? 不像自己的。

    他想要拔出刀子，用暴力將一切分隔。可惜沒人給水果刀加上血槽，它被傷口深深吸住, 被對方壓在身下的自己也沒有太多活動空間。

    血依舊源源不斷地從傷口涌出來。

    “人總是以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去看東西, 而人類設(shè)置的仿生人也是這樣。我沒有見過例外?！碧埔嗖阶蟊凼种鈸巫∩眢w, 輕輕撫摸阮閑濕潤的頭發(fā)。他的眼神古怪而熱切，目光猶如解剖刀, 可以把靈魂一層層剝開。

    前提是自己還有靈魂這么個東西。阮閑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提起嘴角。

    唐亦步的交流方式一向自我而跳躍，可他這次聽懂了?；蛟S是因為他懂得同一種孤獨，它就像一道深深的傷疤——唐亦步的確像他自稱的那樣，算是個人類動物學(xué)家。不過動物學(xué)家總會有那么一段時間待在自己的族群內(nèi)，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公之于眾。

    但唐亦步?jīng)]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自己也沒有。

    阮閑不認(rèn)為人一定要和某人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只是除了那些天性簡單的生物，對于具有復(fù)雜情感和思維的族群來講，“他人”是必須的參照。

    無論是通過他人還是書本，人們必須有個渠道，界定自己的感受是否“正?！?。他曾從書中讀到過，人生莫大的幸福莫過于尋得知己——無論那人是友人、愛人或是親人，喜悅或痛苦被理解的那一刻，就會被分享或分擔(dān)。

    人們創(chuàng)造語言、創(chuàng)造故事，承載那些被重復(fù)無數(shù)遍的情緒和認(rèn)知。并試圖交流，表達(dá)自己的思想，一切都建立在那個固定的界限內(nèi)。

    副作用也隨之而來。

    出于生物的劣根性，人們總是潛意識將自己作為正確的那一面。個人不認(rèn)可便認(rèn)定為客觀上的次品，哪怕是誤會了他人的意思，也絕對會將自我認(rèn)知作為判斷標(biāo)準(zhǔn)。雖說人和人注定無法互相理解，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尊重與攙扶。但隨著社交途徑的過度發(fā)展，尊重變成了稀罕物，急于標(biāo)新立異的傲慢與自我越發(fā)泛濫。

    信息日漸豐富，人群卻越發(fā)懶得去聽、去看。這加劇了情況的惡化。

    哪怕是在正常的人群里，人們也開始挑剔一些不同的聲音作為異類，從審美傾向、面貌特征、道德認(rèn)知、性取向乃至于天生的殘缺，一切都可以作為異類標(biāo)準(zhǔn)。

    阮閑曾在那片泥沼旁眺望，他能看懂那些人的舉動，也能解析出他們的動機(jī)，可他無處記錄它們。和社會學(xué)家不同，作為被“人類圈”隱隱排除在外的人，他記載下的東西注定不會多么友好，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感情則是另一方面。

    真正的異類沒標(biāo)尺，他們所承載的東西會通通化為漆黑的未知。沒有對比，他們不知道面前的暗河有多深，或者深淵距離自己還有幾步。再強(qiáng)大的能力也無法彌補(bǔ)這份空虛，對于常人來說，真正的安全感來自于充足和透明的信息。然而從他自己的角度來看，知曉得越多，隨之而來的絕望也越深。

    然而出于某個原因，他堅持活下去，盲目地等待那個可能不會存在的轉(zhuǎn)機(jī)，如同堅持朝一口注定不會回應(yīng)的廢井吶喊——

    脫離社會和種群賦予的立場，脫離自以為是和自保本能，你能聽到我嗎？

    阮閑再次抬頭，看向那雙他所喜歡的金色眼眸。這回在那疏離的背側(cè)，他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孤獨和迷茫。

    說來好笑，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理解的放松，居然是在一只缺乏人類氣息的機(jī)械生物身上。

    唐亦步雙手溫暖有力，皮膚光滑緊繃，其下的肌rou充滿蓬勃的生命力，頭顱中卻裹著冰冷的人造物。房內(nèi)的高溫混上濃郁的血腥，阮閑喘得更加厲害，全身的血液都在激素的作用下灼燒，他卻從未如此清醒過。

    自己活像站在一個旋渦邊緣，被那股致命的吸引力拖向中心，試圖向反方向逃脫，最終徘徊不前。

    眼下他能感受到對方迷茫中隱約的渴望。或許自己可以暫時放出心底那只魔鬼，徹底拋棄用于偽裝的道德，在這個屬于異類的擁抱中放空那么幾分鐘。

    阮閑伸出手，狠狠扼住唐亦步的喉嚨。他強(qiáng)行將對方推遠(yuǎn)了半臂的距離，隨后猛地拔掉卡在對方胸口的刀刃，動作干脆利落。

    熱騰騰的血迎面噴濺，唐亦步的面頰有點蒼白。阮閑沒有猶豫，他將那具溫暖的身體拉回，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和之前那些應(yīng)付任務(wù)似的“治療”不同，他野獸般地撕咬對方的嘴唇，笨拙地吻著面前的人。

    唐亦步的呼吸反而變得緩慢，左手從濕漉漉的黑發(fā)滑到阮閑的鼻梁和嘴唇，像是想用觸覺記住那張面孔的輪廓與細(xì)節(jié)。他們都沒有閉上眼睛，阮閑從那雙金色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對方的瞳孔隨自己的每個動作收縮，表情專注至極。

    ……如今也不忘觀察和記錄，稱職的研究者。阮閑的笑意更濃了幾分。

    足以讓人燃燒的長吻過后，他終于能夠空出嘴巴，用盡全力呼吸，如同從未呼吸過?？赡苁侵委煹男Ч€不理想，下一刻，阮閑的下唇一陣刺痛——唐亦步緩緩咬破他的嘴唇，牙尖刺開柔軟的皮膚，開始吸血鬼似的吸吮血液。

    血液中的初始機(jī)成分很快生了效，方才還猙獰無比的黑紅刀口迅速愈合，連帶那仿生人手臂上的燒傷一起。

    隨著傷痕的最后一角消失，唐亦步終于放開阮閑的嘴唇，舔了舔殘余在對方臉側(cè)的鮮血，目光飽含不容置疑的掠奪氣息。阮閑則做了幾個深呼吸，快速找回呼吸的節(jié)奏，殘酷地放大自己的感知——傷口帶來的疼痛和前所未有的感受幾乎把他的腦漿煮沸。

    他毫無疑問活著，并且從未如此鮮活。

    “別演過頭，我需要保留體力……”他揪緊唐亦步的頭發(fā)，那仿生人正蘸著鮮血，在自己額上認(rèn)真地涂抹什么。

    “我有數(shù)，你的激素水平還需要下調(diào)?！碧埔嗖奖砬闊o辜，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阮閑的反應(yīng)。

    “好吧，討厭的動物學(xué)家……你在亂畫什么？”阮閑斷斷續(xù)續(xù)地嘟囔，很清楚內(nèi)心騰起的復(fù)雜情愫已經(jīng)脫離了做戲的范疇，可他發(fā)自內(nèi)心不在乎——他伸出手，用指尖觸碰唐亦步柔軟的耳垂，安靜地感受鮮血淌過的溫?zé)帷?/br>
    血跡沒有消失，那代表那些血并非屬于自己。

    “我們做過這個練習(xí)?！碧埔嗖侥税炎齑竭厷堄嗟难E。

    “我知道……你在寫自己的名字……為什么？”阮閑有些氣喘吁吁。

    他的生活中從未存在過“滿足自己”這一環(huán)。而花孔雀可能也等急了，房間里的氣溫毫無疑問在上升，幻象構(gòu)成的精美天花板陣陣搖曳，空氣的溫度是三十四度？三十五度？他的眼前有點發(fā)花。

    “你是我最特殊的收藏?！碧埔嗖教痤^，又咬了下他的鼻尖，“就像余樂說的……我在我的東西上寫上名字，別人就不會拿走了?！?/br>
    “聽著?！比铋e從暈眩里撈回一點神智，“我不是你的東西，我不是任何人的……呃。”

    “那我希望你是我的?！碧埔嗖叫÷曊f道，加大了筆畫的力道。絕對是報復(fù)，阮閑想。被放大的感知使他兩眼發(fā)白?！澳銜俏业膯?？”

    “不會?！比铋e咬緊牙關(guān)。

    “那你不要離開我。”幾秒后，那仿生人用十分討價還價的語氣繼續(xù)道。

    “為什么？”阮閑幾乎被他氣笑，笑意帶來的肌rou顫動又讓他倒抽一口冷氣。

    “我不知道?！碧埔嗖娇雌饋碓桨l(fā)困惑?！暗野焉磉叺臇|西一件件丟掉……你會是我最后才丟的那個。”

    “這真是我聽過最糟糕的甜言蜜語?！比铋e終于難耐地按住對方的后腦，大口吞咽空氣——唐亦步溫?zé)釢駶櫟暮粑鼑娚纤哪槀?cè)，掌心溫暖而粗糙。

    “根據(jù)我的觀察，你應(yīng)該沒有聽過太多——”

    “閉嘴。”阮閑報復(fù)性地扯起唐亦步的頭發(fā)，一口咬上對方的咽喉，情緒有瞬間的空白。

    “唔，現(xiàn)在真實性足夠了?！碧埔嗖綉械脫纹鹕眢w，他夠到枕邊的紙巾，隨便擦了擦被鮮血與其他液體濕潤的手?！耙^續(xù)嗎？我這邊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或者你打算現(xiàn)在開了那瓶香檳，把他們引進(jìn)來……”

    阮閑一只手捂住眼睛，低笑出聲。

    “我真的瘋了?！彼悬c開心地聲明。

    “我有著和人相似的外觀和構(gòu)造，你有反應(yīng)也正常。”唐亦步將又開始自己的寫名大計，“理論上進(jìn)食和親昵行為都會帶來快感，實踐感覺還不錯，你我之間不會出現(xiàn)信息泄露的風(fēng)險或難以控制的生理問題，可以進(jìn)一步嘗試——”

    “不，你不明白。”阮閑臉上還帶著笑容?！拔疫€以為殺人不會產(chǎn)生罪惡感已經(jīng)算異常……現(xiàn)在看來，和異種親熱也不會。我正式瘋了，這值得喝一杯?！?/br>
    他沒有理會身上的血液和汗水，懶洋洋地挪動身體，去夠那瓶半埋在冰中的香檳。

    唐亦步比他更快。他嘴里咕噥了一聲，抓住瓶子，又往嘴里吞了兩塊冰。

    “看來我的問題是沒時間解決了。”那仿生人嘎吱嘎吱咬著冰塊，“我得人工調(diào)整下激素和血液分布……”

    “真方便。”阮閑懶得拉上浴袍，直接倒了兩杯?！皝?，先嘗嘗這里面是什么，寶貝兒?！?/br>
    “強(qiáng)效安眠藥，對人腦和老式電子腦，雙份混合。”唐亦步抿了一口，嘴唇上的殘血沾上玻璃杯。他貼近阮閑的耳廓，公正地用氣聲點評道?！昂认潞笪宸昼姇l(fā)作，但對你我應(yīng)該無效——畢竟你可以把它快速代謝掉，而我剛剛攝取過你的血?！?/br>
    “哦，我還以為你的電子腦和一般電子腦不同呢。”阮閑耳語回去，沾著冷水的手摸過唐亦步的面頰?！案杀?？”

    “……干杯。”唐亦步頓了頓，笑著應(yīng)道。

    五分鐘后，阮閑乖乖閉上眼睛，拉長呼吸。花孔雀已經(jīng)在門外徘徊，這次腳步聲多了些，門外不止他一個人。

    門發(fā)出開啟的聲響，阮閑完全不擔(dān)心對方起疑——浴室里還響著水聲和女孩像模像樣的抽泣，空氣中滿是濃重血腥和輕微麝香混合的曖昧味道。

    而唐亦步那個混球為了追求所謂的真實感，直接趴在自己身上裝暈。染透血液的浴袍松松垮垮地垂著，滿是皺褶，在光線下近乎黑色。

    這倒給他留下了藏起兩把血槍的空間。自己帶來那幾把普通槍早就在一邊地毯上散好，連帶他們的衣服一起。

    “cao，這他媽可難收拾啦。要命的家伙，早知道就上差點的酒了?！被兹杆坏爻榱丝跉?，聲音很低?！袄弦?guī)矩，把他倆一起裝箱，小心別弄醒了，這年頭不少人給自己注射過抗藥的玩意兒……地毯上的武器收好，帶回去一起估價?！?/br>
    “那個小丫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