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傳奇】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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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8日 第五十章。 髖骨骨折很可怕,對老年人來說尤甚。 后遺癥肯定少不了,能避免骨頭壞死、恢復關鍵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 當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點什么的話,那也只能是老天爺。 為了讓她老安心,母親十月二十五剛上了上供,「這初五、十五怕也跑不了」。 這種事毫無辦法。 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著太上老君,成天煙霧繚繞的,連堂屋天花板 都熏得一團黑。 按母親的說法,跟日本鬼子剛放過炮一樣。 后來住進了小區(qū),癮再大她老也得忍著,「甭管咋地,可不能讓日本鬼子再 放炮了」。 說這話時,母親笑笑,低頭抿了口熱水。 于是水汽就邁過秀氣的鼻尖,爬上了光潔飽滿的額頭。 興許是過于cao勞,加上沒化妝,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在烏黑秀發(fā)的襯托下簡 直白得刺目。 「別瞎cao心,你奶奶啊,情況好著呢,待會兒到醫(yī)院瞅瞅你就知道了?!?/br> 母親又笑了笑。 我越過她的肩頭,在擁擠喧囂的小店里環(huán)視一周,嘴唇嚅了嚅,終究是沒有 發(fā)出聲音。 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間骨折,股骨頸也伴隨著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厲害,只 能置換了人工關節(jié),后者則釘上了七八顆空心釘。 老實說,撇開感情因素,此類手術還真有點邪典的意思,僅憑想象已讓人渾 身發(fā)癢。 「這好好的,咋就摔著了?」 這么說著,我擺擺手,讓服務員把面上給了母親。 「媽不餓,你先吃?!?/br> 面給推了過來。 「你先唄?!?/br> 我又給推了回去。 「讓你吃你就吃,」 母親皺皺眉,「跟你媽瞎客氣啥?!?/br> 我只好cao雙筷子開始吃。 「咋摔著了?這誰知道,你奶奶自個兒都說不清楚。來點辣子?」 我點點頭,于是瞬間碗里就多了一勺紅顏料。 「天冷,暖和緩和,」 她丟下勺子,搓搓手,凝眉淺笑,「你奶奶啊——說起來也不知該哭還是該 笑,摔了也不吭聲,媽到家做好飯,喊人出來,只聽聲不見動。這一聲又一聲的 ,進屋瞅了瞅,你奶奶說腿疼,說晚飯不出去了,就在床上吃。飯端過來了,結 果她在床上坐不起來,我一看不對勁,她這才說了實話?!?/br> 我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好埋頭吃得更加起勁。 「慢點吃,」 母親輕嘆口氣,「老小孩老小孩,這人一老跟小孩也沒分別,你姥爺還不一 樣?」 「我姥爺咋了?」 我艱難地在面條間擠出了幾個字。 「你姥爺見天要吃倆炸泥鰍,不然睡不著覺?!?/br> 她撇撇嘴,蔥白小手捧著一次性水杯靈活地轉了轉。 渾濁油膩的燈光下,那粉紅色的指甲光彩奪目。 周五下午翹了半節(jié)行訴課,到平海時已近六點。 天灰蒙蒙的,陰著小雨。 母親一身黑色羽絨服,在長途客運站外候著,哪怕只露著一雙眼,我也大老 遠就認出了她。 問咋不上大廳里等,她說里面空氣太差,完了就嫌我穿得薄——「也不瞅瞅 啥季節(jié),凍不死你才怪!」 接下來,不顧我的反對,母親開著畢加索直奔老南街。 一碗刀削面吃得人滿頭大汗,她的臉頰上也總算泛起了一抹紅暈。 我問她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沒闔眼,母親直搖頭,說可睡了好一會兒,「倒是 你爸,折騰了一宿」。 我當然不信。 顯而易見,父親這五大三粗笨手笨腳的,對奶奶的吃喝拉撒即便有心那也無 力。 飯畢,母親又要了兩份大rou芹菜水餃,說是小舅媽一份,奶奶一份。 「這大晚上的,她老人家吃得消嗎?」 我不禁問。 「有啥法子,」 母親搖頭苦笑,「你奶奶欽點,這要不吃啊,醫(yī)院還有雞湯,熱熱就成?!?/br> 按母親的說法,在骨折這件事上,奶奶的小孩心性暴露無遺。 當初是在二院做的檢查,醫(yī)生建議有條件的話盡快轉到平陽,這髖骨骨折可 不是小事。 母親四下托人,醫(yī)院和主治醫(yī)生都聯(lián)系好了,結果奶奶死活不去,她老哭天 喊地,「就是死也要死在平?!?。 我完全能夠想象奶奶于疼痛和麻木中淌出的那兩行絕望的清淚。 但對超出理解范圍的東西,她老又表現(xiàn)得服服帖帖。 比如是保守治療還是手術,是內固定還是關節(jié)置換,是氣動鋼板空心釘還是 不銹鋼陶瓷。 對所有這些,奶奶毫無意見,絕無怨 言,躺直了任人折騰。 如你所見,這其中竟涌出幾分悲壯,母親說著就紅了眼圈:「看你奶奶傻不 傻?!?/br> 那就說點不傻的,我從包里拎出了個充氣泵。 母親問啥玩意兒,我說醫(yī)用氣墊啊。 陳瑤原本要跟著回平海,可這陪護病人可不是兒戲,所以我拒絕了。 不想今天中午吃飯時,她直接抱了個盒子過來,讓我捎回去。 我的驚訝不啻于眼下母親的驚訝,簡直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當然,母親不會瞠目結舌,更不會說不出話,她拍拍充氣泵笑著說:「這就 是醫(yī)用氣墊啊,光聽醫(yī)生說,還心說要去找找看,陳瑤這就搞定了,這小妮子有 心了!」 起身接水餃時,她又眨眼補充道:「還別說,人這腦袋瓜子啊,就是靈光!」 打面館出來,天上飄起了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爺?shù)念^皮屑。 畢加索直奔人民醫(yī)院。 小舅媽來開的門,輕手輕腳的,她壓低聲音說奶奶剛睡著。 「也沒吃東西?」 母親問。 「給她熱了點雞湯,喝得挺香。」 說這話時,小舅媽搗了搗我。 哪怕當著母親的面,我也只能施以回禮。 小舅媽抿抿嘴,沒有笑出聲。 母親卻跟沒看見一樣,從我手里接過水餃就徑直進了廚房。 病房大概有個三四十平,進門西側是病床,眼下被簾子隔開,我不幸的奶奶 正安睡其上;正對著門,緊挨南墻擺了張陪護床,有個一米多寬,擠下倆人沒問 題;東北角看樣子是個衛(wèi)生間,屎黃色的燈光正透過門縫和玻璃悄然溢出;東南 角就是我所謂的廚房了,聽母親說只有張大理石臺子和倆插座,「電磁爐是壞的 ,又找人換了一個」。 幾聲清脆的叮當響后,母親探出頭說:「吃飯?!?/br> 「瞧瞧你奶奶?」 幾乎與此同時,小舅媽又搗搗我,轉身撩起了簾子。 奶奶確實睡著了。 我以為她會跟電視里演的那樣渾身上下插滿管子,再不濟也該吊個輸液瓶, 然而她老沉著安詳,干凈利落。 那張花白頭發(fā)下溝壑縱橫的臉和我上次見到時也沒多大區(qū)別,甚至——說不 好是不是錯覺,反而略為紅潤了些。 但氣味是有的,醫(yī)院的氣味,疾病的氣味,衰老的氣味,噩運的氣味,在充 足的暖氣里肆無忌憚地發(fā)酵著,登時一股辛辣涌來,簡直讓我兩眼發(fā)酸。 于是我就揉了揉眼睛。 這會不會給人一種孝順的感覺呢?我沒由來地想到。 「吃飯!」 母親不知啥時候到了身后,輕聲說。 「醫(yī)生五點多剛來過,拔了負壓引流器,」 小舅媽的神情讓我覺得我們在搞特務活動,「說術后反應很好,一切正常, 就是現(xiàn)在左腿還有點腫。」 「是不是?」 母親說,「先吃飯。」 「大概這一晚上就能消腫?!?/br> 小舅媽邊走邊回頭。 簾子外的空氣多少要清新些,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長舒了口氣。 「餃子,趁熱快吃?!?/br> 母親整了整簾子。 「我???我不吃。」 「不吃晚飯哪行?就是給你帶的,我們都吃過了?!?/br> 「真不餓,姐,」 小舅媽直搖頭,「我四點多在家剛吃過,你小舅悶了半鍋鹵面。」 說著她轉向了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氣,這餃子可不能放。」 母親把不銹鋼碗塞了過去。 小舅媽只能捧到了手里,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 我的回答是:快吃。 老實說,從小到大,我第一次見小舅媽這么客氣。 或許真的是鹵面吃多了吧。 好在她識相地放棄了抵抗,轉身在陪護床前的藍色皮椅上坐了下來。 母親脫去羽絨服,露出一截纖細腰身。 小舅媽也穿著紅毛衣。 這一切都提醒我,此時此刻,暖氣房里熱得讓人想爆炸。 依葫蘆畫瓢般,我脫去皮夾克,說:「熱死個人。」 母親哼一聲,接過去,扭身撐到了衣架上。 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條黑色休閑褲,圓臀緊繃,在腳尖掂起時甚至顛了顛。 我趕緊撇開眼,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已大汗淋漓。 這些冬日的汗水淌過臉頰,匯在脖頸上,黏煳煳一片,像一灘熔化的鐵水。 「你要不要也來點,林林?」 小舅媽夾起一個餃子。 沒有任何猶豫,我抹把汗,俯身湊過去,吸熘一下就吞進了嘴里。 不,吞進了食道,胃里。 我也搞不懂這是泥鰍還是餃子,它甩甩尾巴,嗝地發(fā)出一聲呻吟。 于是我就吐出了一 個氣泡。 「慢點你!」 小舅媽笑笑。 「沒事兒吧,」 母親在我背上捶了兩下,「多大人了,沒一點大人樣?!?/br> 「靠,」 好半晌,我才發(fā)出了聲音,「沒噎死我!」 如你所料,背上緊跟著又挨了兩掌。 今晚當然是小舅媽值班。 她說她周五調了課,「從上午十點一家伙睡到了下午三點」,這會兒精神正 旺。 所以我就勸母親早點回去睡,她光應允就是不見動身。 后來,突然地,我就想起了父親。 或者說,我總算想起了父親。 「我爸呢?」 我問。 小舅媽掇著餃子,頭都沒抬。 「你爸,」 母親揉揉眼,打了個哈欠,「魚塘呢唄,他到這兒也幫不上啥忙,不行晚上 讓他送點宵夜過來。」 小舅媽占著嘴沒吭聲,我卻覺得有宵夜吃挺不錯。 可以說,簡直太棒了。 就在小舅媽與水餃作斗爭的過程中,奶奶醒了。 先是通過導尿管來了一泡尿,完了她攥著我的手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說自己沒出息,又說差點見不著我。 " target="_bnk"> 當然,眼淚鼻涕很快就被母親擦了去,她問奶奶感覺咋樣,「疼不疼」。 奶奶說有點疼。 「有點疼就對了,」 母親笑笑,「說明這身體還是咱自個兒的?!?/br> 這話逗得奶奶破涕為笑。 但緊接著,她又嘆口氣,說自己身子里現(xiàn)在又是瓷片又是釘子,「唉,老覺 著癢得慌」。 「關鍵是沒人打牌,」 我瞅瞅母親,又瞅瞅奶奶,還有半截簾子外的小舅媽,「躺著干著急,不癢 才怪?!?/br> 滿堂大笑。 母親按著奶奶,白我一眼。 我也覺得自己有些過于心思活絡了。 我喂奶奶吃餃子的功夫,母親給小舅媽交代了些護理知識。 這老人臥床,關鍵是預防并發(fā)癥,比如便秘、褥瘡、深靜脈血栓、尿路感染 和肺病。 預防方法呢,很簡單,就是多活動,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擴胸 拍背和深呼吸。 母親總結得簡潔到位,我不由伸了伸大拇指。 她呸一聲,說都是醫(yī)生交代的。 「對了,」 這么說著,母親撩撩頭發(fā),笑盈盈的,「這林林從平陽捎回個醫(yī)用氣墊,咱 琢磨琢磨用法,過兩天給鋪上去?!?/br> 我連忙表示這是陳瑤的心意。 如你所料,奶奶很激動,樂呵呵地說:「這小妮子還惦記著我呢。」 「那可不?!?/br> 我回答她。 除此之外還能說點什么呢。 母親一連幾天都沒好好休息,周六一早還得赴林城參加個什么文化節(jié),這又 待了一會兒,就在大家催促下回去了。 難得地,我提醒她注意身體。 母親喲一聲,只是笑了笑。 臨走,她問我回去不,我說:「我得值班啊?!?/br> 我表現(xiàn)得很夸張,餃子差點扣奶奶頭上。 「也行,給你舅媽做做幫手,這打水買飯掃地了,還能干干?!?/br> 母親穿上羽絨服,「說好啊,一切聽你舅媽指揮,有事兒給媽打電話。」 于是在小舅媽指揮下,我們伺候奶奶拉了兩天以來的第一泡屎。 她那個聲音和神情讓我覺得生命真是場煎熬。 而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么一天。 在排泄后的心滿意足中,奶奶很快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于是在小舅媽指揮下,我們又聊了些家長里短的屁事兒,先是骨折,再是四 中,接著是萌萌、小舅和姥爺。 她說陳老師早離了婚,小孩得了白血病,前一陣二任開車翻溝里去了,剩下 一條腿,「你說說這人啊,誰知道下一步會走到哪兒去呢」。 清澈的燈光下,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連小舅媽的眼角都爬上了歲月的吻痕,而我曾經(jīng) 以為這個人會永遠嬌憨下去。 后來我們就談起了陳瑤。 小舅媽說她可聽說我上次帶女朋友回來了,也不讓她瞧瞧,「真是不把舅媽 放在眼里」。 我只能滿面通紅地表示時間太緊,下次一定領給她看。 「是不是?小氣樣兒,我還能給你看壞?」 小舅媽笑起來像能融化世界 上最冷的冰。 然而父親的宵夜我們沒能等來,這個小舅媽再指揮也無濟于事。 第二天晌午父親才來了一趟,提了倆飯盒,一個盛著魚湯,另一個是鹵面外 帶了份糖醋里嵴。 魚湯自然是煲給奶奶的,鹵面和里嵴——父親說:「湊合著吃吧,母豬剛下 完崽,這豬場里忙得要死,連個放屁功夫都沒,到飯店里隨便拾掇了些?!?/br> 原本我還想質問他昨晚上宵夜為啥沒送到,既然「連個放屁功夫都沒」,那 也實在不好說些什么了。 早飯是在醫(yī)院食堂解決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貴又難吃,所以這鹵面我難免 吃得狼吞虎咽。 父親讓我慢點,說豬崽都不帶這么急。 小舅媽在簾子那頭笑了笑。 她手腳是真麻利。 魚湯一到,她就接過去,碗勺備好,叮叮當當一通后,奶奶就發(fā)出了滿足的 嘆息。 父親則奔于簾子內外,凈講些豬崽的事了。 等奶奶吃飽喝足,小舅媽就要走,說一會兒張鳳棠就到,她這帶著畢業(yè)班, 下午還得補課。 父親和我讓她吃完飯再走,她連連擺手。 父親說這就是鳳舉的手藝,「你回去吃的也一樣」。 小舅媽這才紅著臉坐了下來。 就小舅媽吃飯的當口,張鳳棠來了。 她買了點水果。 「也不知道你們吃飯沒,」 到簾子那頭看過奶奶后,她一面脫大衣一面說,「幸虧沒給你們帶。」 「帶啥帶,這鹵面多的是,專門給你捎了份?!?/br> 父親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說,那我再吃點?」 張鳳棠小心翼翼地把綠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撐到衣架上,「鳳蘭走了吧?」 「一早就走了?!?/br> 我以為張鳳棠會說點什么,結果她直奔衛(wèi)生間。 再出來時,她邊擦手邊說:「這雪下得邪乎,一勁兒一勁兒的。」 如她所言,確實如此,地上湯湯水水,空中飛絮亂舞。 從凝著水汽的窗戶望出去,我還以為自己得了白內障。 小舅媽走后,父親讓我回家睡去,他說他在這兒看一會兒,順便等主治醫(yī)生 來了問點事兒。 于是我就回去。 老實說,病房里的氣味過于考驗一個人的意志。 打的到家,倒頭便睡,醒來已近八點——是被父親叫醒的,他說:「吃點東 西,吃點東西再睡。」 父親帶了倆涼菜,弄了個狗rou火鍋。 客廳里rou香四溢。 他搓搓手說:「喝點?」 恐怕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我只好「喝點」。 問哪兒來的狗rou,父親笑笑說:「問你小舅去,這rou是燉好了我才帶回來的?!?/br> 抿了兩口老白干,我才真的從昏睡中掙脫開來。 燈光下,父親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許多,看起來像真的一樣。 他說奶奶換了人工關節(jié)其實三五天就能下地,關鍵是那個骨裂,起碼得多躺 十天半月。 他說這個張可以的,年齡不大,醫(yī)術一流,不愧是師出名門。 他說他先去的醫(yī)院,「給你奶奶送了鍋泥鰍蛋花湯」,「你小舅發(fā)明的」。 然后他就沒話說了。 他搓搓手,打了個酒嗝。 然而我也沒話說。 埋頭掇了兩塊狗rou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給自己摸了根煙。 敬父親一根,他驚呼:「爸早戒煙了,你不知道?!」 這我還真不知道,起碼戒煙并沒有使他更胖。 但打火機不見了,我摸遍口袋也沒有。 父親起身在客廳里轉了一圈兒,也毫無收獲。 「邪門了!」 他說,「以前他媽的到處都是!」 我也起來找。 直奔臥室。 還是沒有。 父親說他們屋里應該有,床頭柜了或者哪兒。 這讓我隱約想起母親曾從我手里沒收過一個打火機。 于是進父母房間的同時,我說:「我媽還沒收過我一個?!?/br> 「一個?你媽沒收過我一打!」 床頭柜里也沒有。 倒是在梳妝臺的二層抽屜里,我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一個舊手袋。 漫無目的地,我打開亂翻了一通,結果摸到一迭紙。 隨手拽出來一看,粉色紙面,藍色小字,像是銀行或者醫(yī)院收據(jù)。 我以為是奶奶的手術單據(jù),就胡亂瞄了一眼,不想「張鳳蘭」 仨字一下就躥入眼簾。 沒由來地,我心里勐然一緊,兩秒后又渙散開來,好似雪球必然會融化,煙 霧必然會消散。 我只覺腦子有點發(fā)懵,而燈光硬得厲害。 單據(jù)上赫然印著「電zigong腔鏡檢查」,再往下是「0。9%氯化鈉注射液」 、「yindao灌洗上藥」、「宮頸注射」、「觀查床」、「一次性引流管」 以及「超導無痛人流」。 后面還有一長串,但那些字跳躍著,越發(fā)難辨。 除了發(fā)票,還有些白紙綠字的收費清單,甚至一張B超報告和宮頸檢查報告。 「找到了沒?一個破打火機……」 父親突然湊了過來,彷佛從天而降。 我感到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就愣住了。 真的愣住了,兩眼大睜,胡茬和褶子熠熠生輝。 「這你都能翻出來?」 或許有個半秒鐘,他笑笑,撓了撓脖子,「快收起來,你媽凈瞎放?!?/br> 于是我就收了起來,出票日期是2004年11月23日。 「咋樣,」 父親扛扛我,「爹厲害吧?」 這又是一個故作幽默的動作,在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常用來表現(xiàn)小康之家和諧 健康開明的親子關系。 煙是在液化氣灶上點著的。 幾乎與此同時,我在廚房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打火機,這他媽就有點夸張了。 但無論如何,狗rou還得吃。 直到把那半瓶老白干喝完,父子倆都沒怎么說話。 不是不想說,是我真不知說點什么好。 后來父親就開了電視,他笑笑說:「我說呢,咋老覺得少了點啥?!?/br> 我也笑了笑。 「咋樣,飽不飽?」 父親又搓搓手,「要不再下點掛面?你媽燉的雞湯還剩點?!?/br> 猶豫了下,我說行。 湯面很快就出鍋了。 父親炒了幾個雞蛋,放了兩把白菜,又澆了些雞湯和rou湯。 不得不說,很香。 我卻有點吃不下去,只是埋頭把碗里的湯喝了個一干二凈。 「吃面?。 ?/br> 父親瞅我一眼。 于是我就吃面。 然而挑了兩筷子,我終究還是抬起頭來:「咋回事兒到底?」 「啥?」 我沒吭聲,繼續(xù)吃面。 「那個環(huán)出了點毛病,時間也久了,這破銅爛鐵的,早過了保質期?!?/br> 「哦。」 「嘖,你個小屁孩瞎問個啥?再來點狗rou?」 他笑聲轟隆隆的,像個巨大風箱。 這是有史以來我們父子間第一次談到性。 「行了,飽了?!?/br> 我也笑笑。 「你說說,你奶奶這事兒要不要找個老仙兒看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冷不丁問道。 他臉膛通紅。 吃完飯不到九點,父親說他去醫(yī)院值班,我說我這睡一天了,還是我去吧。 他起初不愿意,但終究是拗不過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兩套保暖內衣出來。 「你媽剛給你買的,洗過了?!?/br> 他說。 地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雪,父親騎摩托車送我(這當然是妥協(xié)的結果),一路小 心翼翼。 到醫(yī)院時大致九點半,陸宏峰竟然也在。 仨倆月沒見,這小屄蛋子兒躥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來似的,頭小脖子細, 說不出的怪異。 還是愛臉紅——動不動就臉紅,彷佛永遠有瓶紅墨水等著潑灑。 父親說送陸宏峰回去,他偏不,說啥都要留下來值班。 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張鳳棠接個開水,他也要跟著去。 陪奶奶說了兩句話,父親就走了。 我們半拉著簾子,圍著矮幾磕了好半天瓜子。 當然,病號只有眼饞的份,雖然她老早兩年就已經(jīng)喪失了嗑瓜子的能力。 張鳳棠跟我說這個主治醫(yī)生張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掛他的號那是難 于上青天」,「還是你媽面子大」。 「還有這暖氣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難找,還暖氣房,單人間,啊,廚房,衛(wèi) 生間,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 「聽說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房,我這meimei還不要,不過確實,咱也用 不著。」 對她這些話我真不知說點什么好,只覺著酒精在暖氣烘烤下到處亂爬,讓我 渾身發(fā)癢。 后來,她又談到了陸敏,問我去過表姐那兒沒,我說沒。 問我見過那個當兵的沒,我也說沒。 「我jiejie請我吃過飯。」 我告訴她。 「那敢情好,你們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來往,多多扶持!」 她這就要唱起來。 話到此處,陸宏峰早已滾到陪護床上呼呼大睡。 奶奶更不用說,她的呼嚕聲在寂靜的雪夜里如此美妙。 張鳳棠說下午張醫(yī)生過來復查,一折騰就是半天,「你奶奶是真困了」。 「你也睡吧,」 她拍拍我,「姨一個人看著就成?!?/br> 這多不好意思。 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時此刻我 也有點迷煳——酒精和暖氣實在是催人入 眠。 耷拉著腦袋硬扛了一會兒,我只好挨著陸宏峰躺了下來。 再睜開眼,病房里壁燈昏黃,悄無聲息。 衛(wèi)生間倒燈火通明,沿門縫瀉出一道亮光。 我坐起身來,剛想叫聲姨,張鳳棠就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 「咋醒了,不睡啦?」 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 我親姨一如既往地苗條。 「給你弟送點紙,多大的人了,丟三落四?!?/br> 她帶上門,邊走邊說。 勞她提醒,我這才發(fā)現(xiàn)陪護床上就我一個人,而衛(wèi)生間里也適時傳來了響聲。 張鳳棠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以為她會開燈,然而并沒有。 或許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靜有些過于殘忍。 陸宏峰很快就走出來,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話沒有。 瞄了眼手機,凌晨四點,我就讓張鳳棠去睡會兒,「這一宿都沒闔眼了」。 她略一推辭,也就休息去了。 當然,在此之前先解了個手,那嗤嗤的水聲在這樣一個夜晚格外響亮。 我也放了個水,完了看看奶奶,又在這斗室里踱了一圈兒。 透過窗簾的縫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卻一片蓬松。 轉過身來,瞥見薄被下緊貼的母子時,沒由來地,我突然就想到了陸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來了一趟,大包小包帶了很多東西。 她很驚訝我回來了,笑著說林林就是孝順。 雖然父親和張鳳棠極力挽留,她還是沒留下來吃飯。 在走廊的拐角,她沖我招招手說:「有事兒給老姨打電話!」 母親回來時已近五點,劇團里七八個人隨行。 這些插科打諢的行家圍著奶奶便開始嘰嘰呱呱,一時病房里歡聲笑語。 母親確實瘦了點,但臉上終歸恢復了血色,兩頰那抹熟悉的紅暈在暖氣烘烤 下生動依舊。 她問我啥時候走,這我還真沒想好,隨口說明天吧。 「管你呢,要不想上學,哪怕你在這兒呆一輩子嘞!」 她撇了撇嘴。 搞不好為什么,這突然而至的熱鬧讓我說不出的心煩意亂,索性跑消防樓道 里抽了會兒煙。 一根將盡時,李青霞打此路過,看到我便叫道:「好啊,跑這兒躲清閑了, 讓你買東西呢!」 我問買啥,她說:「你奶奶想聽聽戲,結果咱們這一伙人全忘了?!?/br> 我說收音機家里有啊,她說:「家里是家里?!?/br> 這閑著也沒事兒,我就陪霞姐跑了趟超市。 冰天雪地,鵝毛飛舞,我只好夸她行動力強。 「那是,」 李青霞毫不謙虛,「不光行動力強,還美麗大方?!?/br> 「那可不,大方起來肯定美?!?/br> 我笑了笑,搖頭晃腦的。 就這一瞬間,那個刻著「三谷」 的棕色木屜冷不丁地打腦海里冒了出來,于是我又補充道:「請客吃壽司, 當然大方啦。」 「啥壽司?」 李青霞愣了下,馬上又企鵝般地擺了擺手,「瞅瞅你們這一個個豺狼虎豹樣 兒,我就那么隨口一說,還真讓你們惦記上了!」 「啥?」 「啥啥啥,姐過生日你又回不來,就下周六,比你媽早個一星期?」 雪實在太大了,我?guī)缀蹩床磺謇钋嘞嫉哪?,「要我說,直接一塊過得嘞,老 板埋單!別說壽司,燕窩魚翅都行!」 在霞姐的大笑中,我吸了吸鼻子。 遠遠望過去,大地一片蒼茫,行人和雪人也沒什么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