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傳奇】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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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8日 第二十四章。 1999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聲直沖云霄的哀號驚醒的。 其凄冽、冰冷令縮在被窩里的我都打了個寒戰(zhàn)。 有一剎那我以為來地震了。 羞愧地說,自打九八年冬天張嶺那一小震后,呆逼們都眼巴巴地期盼著平海 也能依葫蘆畫瓢地來一出。 然而總是事與愿違。 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號很快變成了嗚咽,時斷時續(xù),大地卻穩(wěn)當如初。 于是我想,沒準老趙的小老婆又被何仙姑附體了。 她總是擅于被各路神仙附體,有時是九天玄女,有時是呂洞賓,多數(shù)情況下 是何仙姑。 何仙姑喜歡用評劇的形式教育大剛夫婦,尖酸刻薄,宛轉悠揚,十分精彩。 這么瞎想著,昏昏沉沉地,我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像是打樓上下來,咯吱咯吱響,很快就進了堂屋。 沒一會兒它又出現(xiàn)在院子里,穿過走廊,在我門口消失不見。 片刻后,臥室門被叩響:林林。 不知為何,我沒敢應聲,而是掃了眼窗戶。 那里白茫茫一片,似有道亮光欲穿透窗簾蓬勃而出。 但母親還是推門而入。 幾乎與此同時,哀號再度響起,我不由又打了個寒戰(zhàn)。 「林林?」 她隔著被子拍我一下,「快起來,今天不用去學校了?!?/br> 「咋了?」 我總算露出了個腦袋。 「你爺爺沒了。」 母親背對著我在床頭坐下,聲音干澀而輕快。 朦朧晨光中她披頭散發(fā),裹了條黑呢子大衣,卻在不經意間攜著整個寒冬卷 土重來。 我不知該說點什么,只好又縮回了腦袋。 我甚至忘了擠出幾滴眼淚。 半晌,母親站起來,輕嘆口氣:「下雪了。」 確實下雪了。 我又掃了眼窗戶——理所當然,那道光更亮了。 爺爺死于心肌梗塞。 頭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個人都涼了。 多么奇怪,他老人家身上有那么多病——高血壓,氣管炎,糖尿病,又中了 風、瘸了腿,最后卻被心肌梗塞一舉命中。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我也說不好。 至少這個噩耗令恢復自由的父親沉默了好幾天,盡管負責接人的陸永平早早 給他通了氣。 當然,也沒準是奶奶的表現(xiàn)太具感染力。 不等父親進門,她老人家就奔將出去。 在即將碰觸到兒子的一剎那,她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沒了!」 雖然抱著奶奶,但我卻無力控制她肆意奔放的聲帶顫抖。 那跌宕起伏的沖擊力令我鼓膜發(fā)麻,連拂過門廊的陽光都在瑟瑟發(fā)抖。 于是陸永平就關上了大門。 他提著個破包——長臉一如以往般黑亮——狠狠地吐出倆字:「哭啥!」 其時父親已跪到了地上,而胡同里的腳步聲越發(fā)細碎而清晰。 母親攙著奶奶,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那剛洗的頭發(fā)卻裹著濃郁的清香,不時拂過我的臉頰。 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個難以保守秘密的人。 九九年春天楊花漫天時,我走在路上,老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 或許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劇烈變化,未必地動山搖,卻足以讓人興奮得難以入 眠。 然而那個四月上午見到父親時,我卻冷靜得如同寒冬臘月的平河水。 他瘦了點——當然,也可能沒有,剛剃的圓寸襯得額頭分外光亮。 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順著臉頰后側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編織了一張 網。 配合著大張的嘴,眼淚無聲地涌出,聚于鼻尖,再無可奈何地匯入透明閃亮 的鼻涕。 陽光明媚,一切卻在搖搖欲墜。 我吸吸鼻子,瞥了陸永平一眼。 他扭身拴好門,總算拽住了父親的一只胳膊,依舊是倆字:「行了!」 后者并不這樣認為,他一把甩開陸永平——與此同時,眼淚和鼻涕的混合物 終于砸到了地上——在奶奶的伴奏下,連磕了數(shù)個響頭。 具體是幾個,我也說不準。 只記得那咚咚巨響沉悶瓷實,像是土地爺擂起了一面神秘巨鼓,連門外的竊 竊私語都被淹了去。 中午母親做了幾個菜,印象中很豐盛,畢竟奶奶嘮叨了好幾天。 留陸永平吃飯,他卻連連擺手。 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里。 他拉開車門,皺了皺眉:「回去?!?/br> 我希望他能再說點什么。 然而沒有。 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個頭,陸永平才喊了聲林林。 我剛要過去,他又擺了 擺手。 剎那,那輛坑坑洼洼的銀灰色面包車便絕塵而去。 我倚著紅磚墻,呆立了好半晌。 后來母親喊我吃飯,于是我就回去吃飯。 路過廚房窗口,我往里面掃了一眼。 母親撇過頭來,脆生生地:「端菜!」 堂屋門簾是奶奶撩的,盡管她老人家還在抹淚。 父親則坐在沙發(fā)上,垂著頭,悶聲不響。 而電視里,艾弗森正龍騰虎躍。 當晚小舅和小舅媽來了一趟,送了幾條魚,記得還有只野兔。 之后的某一天,兔頭被我掇了去。 等啃到大板牙時,我差點把隔夜飯吐出來。 奶奶瘋狂地給我捶背,罵道:「讓你饞!」 那會兒她老已搬到我們院來,住在我曾經的臥室。 我嘛,被攆到了樓上——那種干燥粗糲的糧食霉味縈繞于我腦海中,至今揮 之不去。 東院卻空了許久,直到那年冬天蔣嬸一家才搬了進去。 我的理解是他們在何仙姑附體和爺爺老死間作出了某種權衡。 而這,總體上是成功的。 盡管2000夏天,二剛的死亡將被何仙姑歸咎于此次不合時宜的遷居。 父親出獄后在家沉默了好久。 光那個悶坐在沙發(fā)上的經典姿勢都持續(xù)了兩三天。 后來他索性躺了下去。 奶奶整天嘮嘮叨叨,時悲時喜時怒時憐。 母親卻聽之任之。 我甚至很少見她和父親說話,連喊人吃飯都要勞我大駕。 那陣正逢中招沖刺,又是實驗加試,又是體育加試,文化課還忒多,其勞心 強度比起高考也不惶多讓。 然而不知為何,就這一熘屁的閑暇空隙,我也覺得杵在家里別扭。 父親回來的當天我倆唯一的對話是:「林林?!?/br> 「嗯?!?/br> 此場景發(fā)生在吃晚飯時,具體動作是父親給我遞來一個饅頭。 而直到第二天一早上廁所勐然撞見父親時,我才叫了聲爸,彷佛這才發(fā)現(xiàn)他 是我親爹似的。 父親叼著煙,邊往外挪邊提褲子。 他驚訝地說:「起這么早?!」 其時天已蒙蒙亮,母親也做好了早點。 我只恨自己不能邊吃飯邊蹬車。 那年春天母親帶高一,每周逢雙有兩節(jié)早讀課。 娘倆卻很少同行,理由是我嫌她騎車慢。 午飯倒經常在一塊吃,理由是「你營養(yǎng)得跟上」。 記得有好長一段時間,對父親,我們絕口不提。 唯一的例外是五月初的一天,小舅媽拎來一袋炸魚塊。 正當我大快朵頤之際,她問及父親的近況。 我扒著白飯,連頭都沒敢抬。 母親嘆口氣,說還是老樣子。 「那咋行?」 小舅媽有點急,片刻后卻又說:「也是,剛出來,總要有個適應過程?!?/br> 她這話倒沒錯,只是父親適應的時間略長了點。 大概過了兒童節(jié),他老才出去找活。 先是搭雨棚、裝塑鋼窗,后又跟某個老舅修了幾天摩托。 建筑隊也混過,費力不假,但相對來說工資還湊合。 可惜這磚頭水泥也就自家建房時摸過,父親自然與泥瓦匠無緣,只能當小工。 下班回家他死人般癱在沙發(fā)上的樣子我至今難忘。 零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父親后來聲稱要去哪哪打工,在舉家反對的情況下只好不了了之。 到九九年十月天空高遠之時,村東頭的巨大扁平建筑里終于再次響起了豬崽 的哼唧。 望著那幾十頭圓滾滾的蠢東西,我竟涌出一種難言的喜悅。 至于本錢打哪來,我卻從沒想過。 當時母親的月工資基本都要拿去還債——為此父母還吵過幾架。 母親不想拖欠任何人,父親卻覺得「反正都借了,還了就是,也不差那幾天」。 至于父親掙的幾個散錢,剛夠補貼家用——也幸虧我有個鐵打的奶奶。 直到2000年秋天拆遷安置方桉下來時,奶奶才不小心說漏了嘴:父親揣 了口殺豬刀,挨門挨戶地討回了所有已黃和將黃的賭債。 對此,母親自然不知情。 不可避免地,在拆遷安置上,父親故技重施。 家里本來有兩座紅磚房,可惜賣出去一座,更為關鍵的是買主已經搬了進去。 而父母和我都是城市戶口,怎么安置就成了難題。 那年夏天征地時,撇開養(yǎng)豬場,5畝地攏共也才補了幾千塊錢。 父親不愿「冤情重演」,「萬般無奈之下」(奶奶語),只好訴諸殺豬刀了 結此事。 遺憾的是這次不太走運,jian詐的村干部跑學校向母親告發(fā)。 于是當晚家里就炸開了鍋。 至于鍋是如何炸開的,我呆在學校,沒能親眼 目睹,自然也不敢妄言。 只記得一個周六下午,我推車進門時,那口用了將近十年的鐵鍋就四分五裂 地躺在涼亭的石凳上。 父母間爆發(fā)了一場迄今為止最長的冷戰(zhàn)。 有那么幾天,母親甚至住到了學校宿舍。 我跑去勸她回家,母親直瞪我:「哪輪得著你來管?」 鬧劇是怎么收場的,我死活想不起來。 沒準是小舅媽,沒準是奶奶,也沒準是姥爺,更沒準就像所有的傷口一樣, 時間可以治愈一切。 至于安置房,當然只有一套,但也并非竹籃打水一場空——好歹額外補了5 萬塊錢。 據(jù)我所知,至今,父親以此為榮。 九九年春天我害了腳氣病。 母親怪我臟,奶奶則說:「你心思活絡了?!?/br> 如她老所言,我確實心思活絡了。 毫不夸張地說,我的憂心忡忡就像東院房側香椿樹抽出的新枝,悄無聲息卻 又夜以繼日地膨脹和伸展。 照這么下去,我真擔心自己未老先衰。 關于如何治療腳氣病,奶奶宣布用啥藥也不好使,她建議我每天倒立十分鐘 ,「這樣會經脈逆流,疏導火氣」。 于是有好幾個月,每晚睡覺前我都會貼墻倒立十分鐘。 在這之后,我會打開房門,穿過遍布燕子窩的二樓走廊,躡手躡腳地在樓梯 拐角杵上好一會兒。 我簡直是個神經病。 父親出獄的那個四月晚上,我就發(fā)了場神經。 然而父母房間沒有任何動靜,連翻身、打呼嚕、說話、放屁的聲音都聽不到。 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準。 此外,關于「心思活絡」(奶奶語),有必要說一句,當時呆逼們已經張口 閉口「性生活」 了。 不時有人聲稱昨晚上父母不要臉,又在cao屄了。 那年五一節(jié)前夕,終于有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我們的同齡人中總算出了 一對爹媽。 值得慶賀!事實證明我的憂心忡忡不是杞人憂天。 五月初的某日——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十二號,市教委組織廣大中小學生上 街,自發(fā)而義正言辭地抗議美帝轟炸我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野蠻行徑。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且極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參加游行。 其時人頭攢動,彩旗飄展,口號熱烈,群情激昂——如果美帝大使館膽敢駐 在平海的話,我們也一定會拿起雞蛋和磚頭把它砸個稀巴爛。 遺憾嘛,有二:其一,學生方陣被排在第二位,排在最頭的是平海市法輪大 法聯(lián)合會,難道不應該是祖國的花朵們沖鋒陷陣嗎?其二,口號喊得人口干舌燥 ,卻連瓶水也不發(fā)。 等滿身酸臭地趕到家,我連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于是父親就給我遞來一瓶冰鎮(zhèn)啤酒。 我咕咚咕咚干了個爽。 父親躺在沙發(fā)上看碟。 ШШШ.5-6-b-d.cОм ЩЩЩ.5-6-b-d.℃⊙м ЩЩЩ.5-6-b-d.ㄈòМ 他老不知從哪抱了個VCD(家里那臺九八年春天不知給誰順了去),租了 一大堆的港臺片,一看就是一整天。 我沒事也會瞅兩眼。 記得那天放的是。 我一瓶啤酒快下肚時,劉德華終于一口老血噴到了屏幕上。 父親說:「可以啊,林林?!?/br> 他這么說,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大概為了緩解我的情緒,父親又說:「問你個事兒,林林。」 我說:「啥?」 他彈彈煙灰,又開了瓶啤酒:「這一年,你姨夫——是不是老到家里來?」 父親這一問,我倒想起五月一號的晚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 九八年,這部好萊塢史詩級愛情故事在紅遍全球的當口,順帶著把巨浪推到 了平海。 周圍人滿口都是「電影」、「杰克」 和「露絲」。 我們當然也沒經住誘惑。 事實上九七年冬天平海臺在放泰坦尼克號的科教片時,母親就應允「明年公 映了一定去看」。 可惜父親出了事。 這一拖就是一年,呆逼們嘴里的香艷鏡頭沒少讓我流口水。 當時大概有十點多,奶奶早早回了屋,父母分坐兩側沙發(fā),而我,正擱凳子 上洗腳。 女主邀請男主給她畫畫時,父親看看我:「還沒洗完?磨磨蹭蹭。」 我剛想頂句嘴,露絲就脫光了衣服。 雖然「趕緊」 撇過臉,但我還是不失時機地掃了眼她堅挺的rufang。 父親呵呵地笑了兩聲。 母親瞥我一眼,沖他皺了皺眉,但終究只 是切了一下。 等我倒完洗腳水再回到堂屋時,父親讓我早點睡。 母親不滿地抗議:「你管他?」 我也不好坐下,就站在門口看。 很快,期待已久的畫面就出現(xiàn)了——杰克和露絲在老爺車里大搞特搞。 「少兒不宜?!?/br> 父親斬釘截鐵。 母親清了清嗓子,沒吭聲。 「不就是偷人嘛,啥愛情?」 片刻,父親一骨碌打沙發(fā)上坐了起來,像是要跟誰干上一架,「老外就是邪?!?/br> 母親依舊沒吭聲,長馬尾卻在靠背上晃了晃。 這到結束都沒人說話。 起先我倚著門檻,后來就坐到了母親身旁的扶手上。 不知是熟悉的清香,還是緊張的劇情,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直坐得大腿發(fā)麻 我都沒挪下屁股。 字幕出現(xiàn)時,母親嘆了口氣。 父親則靠了聲,好半會兒才說:「扭住腰了?!?/br> 當然,事情并未就此結束。 記得農忙后的一個傍晚,我躥到家時,陸永平赫然坐在堂屋里。 連襟倆滿面通紅、酒氣熏人,牛逼已經繞梁三圈。 這讓我大吃一驚。 其時我已許久未見陸永平了。 那年麥收依舊用的是他的機器,但也就裝到拖拉機斗里算了事。 上次他到家里來應該是一個四月末的晚上,我親姨隨行。 夫妻倆拎了兩瓶酒,又給奶奶提了兜雞蛋。 那時我家堂屋打正中拉了條布簾,東側是客廳,西側挨窗臺擺了架縫紉機, 旁邊立了個大書架。 母親偶爾在西側看書、批作業(yè)。 我也有樣學樣,就那臺縫紉機——我趴上面得做了好幾套模擬題。 那晚奶奶也在,幾個人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母親去過幾次廚房,卻很少發(fā)出什么聲音。 絕對主角當然是奶奶和張鳳棠。 后者把父親的肩膀拍得啪啪響,說啥浪子回頭金不換。 她甚至要給父親介紹工作。 這種氛圍我實在受不了,只好奔出去透了會氣。 再回來時,夫妻倆正要走,張鳳棠突然提到了錢。 她說:「咱家的錢不急,今年你哥哥肯定用不著,可別有啥壓力。」 我清楚地記得,在那盞刺目的永輝牌節(jié)能燈下,陸永平的臉一下就黑了。 母親說:「想想辦法唄,有錢就還,畢竟咱誰家也不是印錢的,都有急用的 時候?!?/br> 父親瞪大眼:「急個屁,咱哥缺那點錢?」 陸永平呵呵干笑,似乎說了句什么俏皮話,一屋子的人卻都無動于衷。 那晚凝固如鐵,這個傍晚流動如云。 盡管掀著門簾,吊扇也叫個不停,屋里依舊煙霧繚繞,簡直進不去人。 陸永平說:「小林回來了?!?/br> 父親則沖我招招手:「林林你也來點?」 我正想轉身上樓,父母臥室門開了:「林林,別理他們,該干啥干啥去。」 我沒想到母親在家,眼皮一下就跳了起來。 她還是那身碎花連衣裙,云霧中的眼眸卻那樣朦朧。 然而連襟倆根本就沒容我上樓——打廁所出來,堂屋就已經噼啪作響了。 我趕忙沖進去,于是便身陷一片狼藉之中。 桌子掀翻在地,殘羹冷炙,湯湯水水,幾片白瓷碎片反射著紅彤彤的黃昏, 分外閃亮。 兩人扭在一塊,掐拽捶打,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 只是那哼哧哼哧聲陡然讓人覺得滑稽。 正不知該如何著手,母親探出個頭說:「還沒夠?要打出去打!」 印象中兩人又僵持了好一陣,那種體位、姿勢和力度——恕我直言,但凡哪 位慧眼識珠的藝術家打此路過,定會將其繪入油畫,裱至盧浮宮去。 后來連襟倆分開了,再后來又絞到了一起。 我嘗試著做點啥,卻被母親厲聲喝止。 夜晚的降臨以陸永平的腦袋挨了記啤酒瓶為代價。 血瞬間就涌出來,淌過了那張黑鐵似的長臉。 與此同時,苦主說:「cao?!?/br> 正是此刻,奶奶哼著小曲回來了。 她唱道:「一席話勾我萬縷情腸,不由人羞澀滿面口難張?!?/br> 再次見到陸永平就是暑假了。 中招很順利,簡直有點手到擒來,畢竟市運動會金牌給加了10分。 人生頭一遭,我有了種廣闊天地任我行的感覺。 從未有過的自由度讓我恨不得炸裂開來。 母親卻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干了點啥啊,這路可長著呢」。 就是到學校領通知書那天,我飛快地騎過街口時,兩個熟悉的人影勾肩搭背 地打小飯店晃了出來。 白色的是我親爹,略高;黑色的是我親姨夫,略矮。 時值晌午,艷陽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 而我,分明是根人rou冰棍,雨點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灑了一路。 時不時我要甩甩頭,以免汗水沾染了那張潔白無暇的通知書。 當時我想的是,再來點風啊。 父母是什么時候恢復性生活的,我不清楚。 那些貼墻倒立后苦苦等待的神經病之夜,我?guī)缀鹾翢o收獲。 只記得有次半夜迷迷煳煳地下樓上廁所,走到樓梯拐角時就理所當然地聽到 了熟悉的聲音,我立馬醒了大半。 很沉悶,卻無疑在吱嘎吱嘎響。 母親偶爾哼一聲,父親的喘息粗重而模煳,宛若碾成粉末的餅干。 這是在五月份,父親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老要立志做 一個迷影導演。 就在通知書下來那個下午,父親又喝了不少酒,盡管中午他已經跟陸永平喝 了一場。 我清楚地記得,他柔軟得像根面條,一眨眼工夫就順著椅子滑了下去。 那晚我們仨在樓頂乘涼。 一如以往,十點多時母親就下去了。 半夜醒來,奶奶呼嚕如舊,我卻渴得要命。 磨蹭好半晌,我才搖搖晃晃地下樓喝水。 之后如你所料,「父母不要臉,又在cao屄了」。 拍擊聲很響,父親的聲音也很響。 他說:「我厲害,還是他厲害!」 不是說一次,是重復了無數(shù)次,像一個魔咒。 在咒語的間隙,母親輕吟如泣。 后來節(jié)奏越來越慢,父親叫了一聲sao屄,就喘成了一頭老牛。 好一陣沒有任何動靜。 在我猶豫著該上去還是下去時,母親終于說:「起開。」 片刻,一陣窸窣中,父親喊了聲鳳蘭。 然后我就聽到了一種毛骨悚然的聲音。 起初像是球鞋在塑膠上摩擦,后來又伴著咯吱咯吱響,似一個沒牙老太在笑 ,再后來整個聲線都流動起來——冰塊不間斷地落入玻璃杯中,卻在分秒間化成 水,順著傾斜的杯沿緩緩淌下。 如被一顆流星擊中,我立馬打了個冷戰(zhàn)。 父親在哭。 無論我如何努力,再也挪不動半步。 「好了?!?/br> 許久才傳來母親的聲音,溫柔而酥軟。 「好了?!?/br> 她又說,伴著輕嘆而出的一口氣。 很輕,像一對酥唇吻過你的腦門。 陸永平死于九九年初冬。 一個稀松平常的周末,我回到家時,奶奶坐在院子里。 不等我扎好車,她就說:「西水屯家走了?!?/br> 我說:「誰?」 她說:「你姨夫死了?!?/br> 那一陣,平墳運動搞得如火如荼。 那些遍布鄉(xiāng)野或大或小的墳丘在幾個月的時間內正一點點地消失不見,像是 一只神秘巨掌輕而易舉地撫平了禍患百年的痘瘡。 據(jù)奶奶說,為了平墳工作的展開,陸永平作為市里欽點的模范,一馬當先地 平了他爹的墳,「任他媽磕頭哭鬧也沒用」。 然而他爹的墓碑太過高大厚重——「那可是老遠運來的山西黑啊」,倒下時 在我親姨父的頭上「著了一下」,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奶奶是滿面通紅地怒斥。 顯而易見,爺爺?shù)那鹨矡o從幸免,盡管他「才躺下多長時間啊」。 「老天爺啊」。 最后一次見陸永平是在一中家屬院的小吃攤上。 當時我和某個呆逼想盡辦法總算搞到了兩張請假條。 炒米粉還沒吃幾口,我便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打一旁的小飯店走了出來。 他一眼就看見了我,笑吟吟地踱過來,問這是改善生活呢。 我只能干笑了兩聲,甚至沒問他怎么會在這兒。 理所當然,百般推辭,陸永平還是替我們付了帳。 完了他又提了袋水果過來,問我錢還夠不夠。 我面紅耳赤,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陸永平走后,呆逼問:「誰啊?你爹?」1999年的初春大雪紛飛,我在 某位叔伯老叔的帶領下,挨戶登門磕了六七十個頭。 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陸永平。 他和張鳳棠一塊過來。 后者進了奶奶院,他則幫忙搭起了靈棚。 我站在門廊下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奇跡般地拔地而起。 后來我們攏起火堆,在棚子里坐了好久。 再后來我上了趟廁所。 雪勐得像肺癆患者咳出的唾沫,蒼茫大地間只能聽到奶奶的嚎啕。 然后天就黑了,來吃死人飯的人絡繹不絕。 陸永平端一碗面過來,讓我趁熱快吃。 他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最后說:「人都有這一遭,沒啥好傷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