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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寄印傳奇(我和我的母親)在線閱讀 - 【寄印傳奇】24

【寄印傳奇】24

    2021年6月18日

    第二十四章。

    1999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聲直沖云霄的哀號驚醒的。

    其凄冽、冰冷令縮在被窩里的我都打了個寒戰(zhàn)。

    有一剎那我以為來地震了。

    羞愧地說,自打九八年冬天張嶺那一小震后,呆逼們都眼巴巴地期盼著平海

    也能依葫蘆畫瓢地來一出。

    然而總是事與愿違。

    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號很快變成了嗚咽,時斷時續(xù),大地卻穩(wěn)當如初。

    于是我想,沒準老趙的小老婆又被何仙姑附體了。

    她總是擅于被各路神仙附體,有時是九天玄女,有時是呂洞賓,多數(shù)情況下

    是何仙姑。

    何仙姑喜歡用評劇的形式教育大剛夫婦,尖酸刻薄,宛轉悠揚,十分精彩。

    這么瞎想著,昏昏沉沉地,我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像是打樓上下來,咯吱咯吱響,很快就進了堂屋。

    沒一會兒它又出現(xiàn)在院子里,穿過走廊,在我門口消失不見。

    片刻后,臥室門被叩響:林林。

    不知為何,我沒敢應聲,而是掃了眼窗戶。

    那里白茫茫一片,似有道亮光欲穿透窗簾蓬勃而出。

    但母親還是推門而入。

    幾乎與此同時,哀號再度響起,我不由又打了個寒戰(zhàn)。

    「林林?」

    她隔著被子拍我一下,「快起來,今天不用去學校了?!?/br>
    「咋了?」

    我總算露出了個腦袋。

    「你爺爺沒了。」

    母親背對著我在床頭坐下,聲音干澀而輕快。

    朦朧晨光中她披頭散發(fā),裹了條黑呢子大衣,卻在不經意間攜著整個寒冬卷

    土重來。

    我不知該說點什么,只好又縮回了腦袋。

    我甚至忘了擠出幾滴眼淚。

    半晌,母親站起來,輕嘆口氣:「下雪了。」

    確實下雪了。

    我又掃了眼窗戶——理所當然,那道光更亮了。

    爺爺死于心肌梗塞。

    頭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個人都涼了。

    多么奇怪,他老人家身上有那么多病——高血壓,氣管炎,糖尿病,又中了

    風、瘸了腿,最后卻被心肌梗塞一舉命中。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我也說不好。

    至少這個噩耗令恢復自由的父親沉默了好幾天,盡管負責接人的陸永平早早

    給他通了氣。

    當然,也沒準是奶奶的表現(xiàn)太具感染力。

    不等父親進門,她老人家就奔將出去。

    在即將碰觸到兒子的一剎那,她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沒了!」

    雖然抱著奶奶,但我卻無力控制她肆意奔放的聲帶顫抖。

    那跌宕起伏的沖擊力令我鼓膜發(fā)麻,連拂過門廊的陽光都在瑟瑟發(fā)抖。

    于是陸永平就關上了大門。

    他提著個破包——長臉一如以往般黑亮——狠狠地吐出倆字:「哭啥!」

    其時父親已跪到了地上,而胡同里的腳步聲越發(fā)細碎而清晰。

    母親攙著奶奶,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那剛洗的頭發(fā)卻裹著濃郁的清香,不時拂過我的臉頰。

    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個難以保守秘密的人。

    九九年春天楊花漫天時,我走在路上,老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

    或許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劇烈變化,未必地動山搖,卻足以讓人興奮得難以入

    眠。

    然而那個四月上午見到父親時,我卻冷靜得如同寒冬臘月的平河水。

    他瘦了點——當然,也可能沒有,剛剃的圓寸襯得額頭分外光亮。

    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順著臉頰后側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編織了一張

    網。

    配合著大張的嘴,眼淚無聲地涌出,聚于鼻尖,再無可奈何地匯入透明閃亮

    的鼻涕。

    陽光明媚,一切卻在搖搖欲墜。

    我吸吸鼻子,瞥了陸永平一眼。

    他扭身拴好門,總算拽住了父親的一只胳膊,依舊是倆字:「行了!」

    后者并不這樣認為,他一把甩開陸永平——與此同時,眼淚和鼻涕的混合物

    終于砸到了地上——在奶奶的伴奏下,連磕了數(shù)個響頭。

    具體是幾個,我也說不準。

    只記得那咚咚巨響沉悶瓷實,像是土地爺擂起了一面神秘巨鼓,連門外的竊

    竊私語都被淹了去。

    中午母親做了幾個菜,印象中很豐盛,畢竟奶奶嘮叨了好幾天。

    留陸永平吃飯,他卻連連擺手。

    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里。

    他拉開車門,皺了皺眉:「回去?!?/br>
    我希望他能再說點什么。

    然而沒有。

    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個頭,陸永平才喊了聲林林。

    我剛要過去,他又擺了

    擺手。

    剎那,那輛坑坑洼洼的銀灰色面包車便絕塵而去。

    我倚著紅磚墻,呆立了好半晌。

    后來母親喊我吃飯,于是我就回去吃飯。

    路過廚房窗口,我往里面掃了一眼。

    母親撇過頭來,脆生生地:「端菜!」

    堂屋門簾是奶奶撩的,盡管她老人家還在抹淚。

    父親則坐在沙發(fā)上,垂著頭,悶聲不響。

    而電視里,艾弗森正龍騰虎躍。

    當晚小舅和小舅媽來了一趟,送了幾條魚,記得還有只野兔。

    之后的某一天,兔頭被我掇了去。

    等啃到大板牙時,我差點把隔夜飯吐出來。

    奶奶瘋狂地給我捶背,罵道:「讓你饞!」

    那會兒她老已搬到我們院來,住在我曾經的臥室。

    我嘛,被攆到了樓上——那種干燥粗糲的糧食霉味縈繞于我腦海中,至今揮

    之不去。

    東院卻空了許久,直到那年冬天蔣嬸一家才搬了進去。

    我的理解是他們在何仙姑附體和爺爺老死間作出了某種權衡。

    而這,總體上是成功的。

    盡管2000夏天,二剛的死亡將被何仙姑歸咎于此次不合時宜的遷居。

    父親出獄后在家沉默了好久。

    光那個悶坐在沙發(fā)上的經典姿勢都持續(xù)了兩三天。

    后來他索性躺了下去。

    奶奶整天嘮嘮叨叨,時悲時喜時怒時憐。

    母親卻聽之任之。

    我甚至很少見她和父親說話,連喊人吃飯都要勞我大駕。

    那陣正逢中招沖刺,又是實驗加試,又是體育加試,文化課還忒多,其勞心

    強度比起高考也不惶多讓。

    然而不知為何,就這一熘屁的閑暇空隙,我也覺得杵在家里別扭。

    父親回來的當天我倆唯一的對話是:「林林?!?/br>
    「嗯?!?/br>
    此場景發(fā)生在吃晚飯時,具體動作是父親給我遞來一個饅頭。

    而直到第二天一早上廁所勐然撞見父親時,我才叫了聲爸,彷佛這才發(fā)現(xiàn)他

    是我親爹似的。

    父親叼著煙,邊往外挪邊提褲子。

    他驚訝地說:「起這么早?!」

    其時天已蒙蒙亮,母親也做好了早點。

    我只恨自己不能邊吃飯邊蹬車。

    那年春天母親帶高一,每周逢雙有兩節(jié)早讀課。

    娘倆卻很少同行,理由是我嫌她騎車慢。

    午飯倒經常在一塊吃,理由是「你營養(yǎng)得跟上」。

    記得有好長一段時間,對父親,我們絕口不提。

    唯一的例外是五月初的一天,小舅媽拎來一袋炸魚塊。

    正當我大快朵頤之際,她問及父親的近況。

    我扒著白飯,連頭都沒敢抬。

    母親嘆口氣,說還是老樣子。

    「那咋行?」

    小舅媽有點急,片刻后卻又說:「也是,剛出來,總要有個適應過程?!?/br>
    她這話倒沒錯,只是父親適應的時間略長了點。

    大概過了兒童節(jié),他老才出去找活。

    先是搭雨棚、裝塑鋼窗,后又跟某個老舅修了幾天摩托。

    建筑隊也混過,費力不假,但相對來說工資還湊合。

    可惜這磚頭水泥也就自家建房時摸過,父親自然與泥瓦匠無緣,只能當小工。

    下班回家他死人般癱在沙發(fā)上的樣子我至今難忘。

    零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父親后來聲稱要去哪哪打工,在舉家反對的情況下只好不了了之。

    到九九年十月天空高遠之時,村東頭的巨大扁平建筑里終于再次響起了豬崽

    的哼唧。

    望著那幾十頭圓滾滾的蠢東西,我竟涌出一種難言的喜悅。

    至于本錢打哪來,我卻從沒想過。

    當時母親的月工資基本都要拿去還債——為此父母還吵過幾架。

    母親不想拖欠任何人,父親卻覺得「反正都借了,還了就是,也不差那幾天」。

    至于父親掙的幾個散錢,剛夠補貼家用——也幸虧我有個鐵打的奶奶。

    直到2000年秋天拆遷安置方桉下來時,奶奶才不小心說漏了嘴:父親揣

    了口殺豬刀,挨門挨戶地討回了所有已黃和將黃的賭債。

    對此,母親自然不知情。

    不可避免地,在拆遷安置上,父親故技重施。

    家里本來有兩座紅磚房,可惜賣出去一座,更為關鍵的是買主已經搬了進去。

    而父母和我都是城市戶口,怎么安置就成了難題。

    那年夏天征地時,撇開養(yǎng)豬場,5畝地攏共也才補了幾千塊錢。

    父親不愿「冤情重演」,「萬般無奈之下」(奶奶語),只好訴諸殺豬刀了

    結此事。

    遺憾的是這次不太走運,jian詐的村干部跑學校向母親告發(fā)。

    于是當晚家里就炸開了鍋。

    至于鍋是如何炸開的,我呆在學校,沒能親眼

    目睹,自然也不敢妄言。

    只記得一個周六下午,我推車進門時,那口用了將近十年的鐵鍋就四分五裂

    地躺在涼亭的石凳上。

    父母間爆發(fā)了一場迄今為止最長的冷戰(zhàn)。

    有那么幾天,母親甚至住到了學校宿舍。

    我跑去勸她回家,母親直瞪我:「哪輪得著你來管?」

    鬧劇是怎么收場的,我死活想不起來。

    沒準是小舅媽,沒準是奶奶,也沒準是姥爺,更沒準就像所有的傷口一樣,

    時間可以治愈一切。

    至于安置房,當然只有一套,但也并非竹籃打水一場空——好歹額外補了5

    萬塊錢。

    據(jù)我所知,至今,父親以此為榮。

    九九年春天我害了腳氣病。

    母親怪我臟,奶奶則說:「你心思活絡了?!?/br>
    如她老所言,我確實心思活絡了。

    毫不夸張地說,我的憂心忡忡就像東院房側香椿樹抽出的新枝,悄無聲息卻

    又夜以繼日地膨脹和伸展。

    照這么下去,我真擔心自己未老先衰。

    關于如何治療腳氣病,奶奶宣布用啥藥也不好使,她建議我每天倒立十分鐘

    ,「這樣會經脈逆流,疏導火氣」。

    于是有好幾個月,每晚睡覺前我都會貼墻倒立十分鐘。

    在這之后,我會打開房門,穿過遍布燕子窩的二樓走廊,躡手躡腳地在樓梯

    拐角杵上好一會兒。

    我簡直是個神經病。

    父親出獄的那個四月晚上,我就發(fā)了場神經。

    然而父母房間沒有任何動靜,連翻身、打呼嚕、說話、放屁的聲音都聽不到。

    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準。

    此外,關于「心思活絡」(奶奶語),有必要說一句,當時呆逼們已經張口

    閉口「性生活」

    了。

    不時有人聲稱昨晚上父母不要臉,又在cao屄了。

    那年五一節(jié)前夕,終于有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我們的同齡人中總算出了

    一對爹媽。

    值得慶賀!事實證明我的憂心忡忡不是杞人憂天。

    五月初的某日——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十二號,市教委組織廣大中小學生上

    街,自發(fā)而義正言辭地抗議美帝轟炸我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野蠻行徑。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且極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參加游行。

    其時人頭攢動,彩旗飄展,口號熱烈,群情激昂——如果美帝大使館膽敢駐

    在平海的話,我們也一定會拿起雞蛋和磚頭把它砸個稀巴爛。

    遺憾嘛,有二:其一,學生方陣被排在第二位,排在最頭的是平海市法輪大

    法聯(lián)合會,難道不應該是祖國的花朵們沖鋒陷陣嗎?其二,口號喊得人口干舌燥

    ,卻連瓶水也不發(fā)。

    等滿身酸臭地趕到家,我連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于是父親就給我遞來一瓶冰鎮(zhèn)啤酒。

    我咕咚咕咚干了個爽。

    父親躺在沙發(fā)上看碟。

    ШШШ.5-6-b-d.cО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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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老不知從哪抱了個VCD(家里那臺九八年春天不知給誰順了去),租了

    一大堆的港臺片,一看就是一整天。

    我沒事也會瞅兩眼。

    記得那天放的是。

    我一瓶啤酒快下肚時,劉德華終于一口老血噴到了屏幕上。

    父親說:「可以啊,林林?!?/br>
    他這么說,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大概為了緩解我的情緒,父親又說:「問你個事兒,林林。」

    我說:「啥?」

    他彈彈煙灰,又開了瓶啤酒:「這一年,你姨夫——是不是老到家里來?」

    父親這一問,我倒想起五月一號的晚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

    九八年,這部好萊塢史詩級愛情故事在紅遍全球的當口,順帶著把巨浪推到

    了平海。

    周圍人滿口都是「電影」、「杰克」

    和「露絲」。

    我們當然也沒經住誘惑。

    事實上九七年冬天平海臺在放泰坦尼克號的科教片時,母親就應允「明年公

    映了一定去看」。

    可惜父親出了事。

    這一拖就是一年,呆逼們嘴里的香艷鏡頭沒少讓我流口水。

    當時大概有十點多,奶奶早早回了屋,父母分坐兩側沙發(fā),而我,正擱凳子

    上洗腳。

    女主邀請男主給她畫畫時,父親看看我:「還沒洗完?磨磨蹭蹭。」

    我剛想頂句嘴,露絲就脫光了衣服。

    雖然「趕緊」

    撇過臉,但我還是不失時機地掃了眼她堅挺的rufang。

    父親呵呵地笑了兩聲。

    母親瞥我一眼,沖他皺了皺眉,但終究只

    是切了一下。

    等我倒完洗腳水再回到堂屋時,父親讓我早點睡。

    母親不滿地抗議:「你管他?」

    我也不好坐下,就站在門口看。

    很快,期待已久的畫面就出現(xiàn)了——杰克和露絲在老爺車里大搞特搞。

    「少兒不宜?!?/br>
    父親斬釘截鐵。

    母親清了清嗓子,沒吭聲。

    「不就是偷人嘛,啥愛情?」

    片刻,父親一骨碌打沙發(fā)上坐了起來,像是要跟誰干上一架,「老外就是邪?!?/br>
    母親依舊沒吭聲,長馬尾卻在靠背上晃了晃。

    這到結束都沒人說話。

    起先我倚著門檻,后來就坐到了母親身旁的扶手上。

    不知是熟悉的清香,還是緊張的劇情,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直坐得大腿發(fā)麻

    我都沒挪下屁股。

    字幕出現(xiàn)時,母親嘆了口氣。

    父親則靠了聲,好半會兒才說:「扭住腰了?!?/br>
    當然,事情并未就此結束。

    記得農忙后的一個傍晚,我躥到家時,陸永平赫然坐在堂屋里。

    連襟倆滿面通紅、酒氣熏人,牛逼已經繞梁三圈。

    這讓我大吃一驚。

    其時我已許久未見陸永平了。

    那年麥收依舊用的是他的機器,但也就裝到拖拉機斗里算了事。

    上次他到家里來應該是一個四月末的晚上,我親姨隨行。

    夫妻倆拎了兩瓶酒,又給奶奶提了兜雞蛋。

    那時我家堂屋打正中拉了條布簾,東側是客廳,西側挨窗臺擺了架縫紉機,

    旁邊立了個大書架。

    母親偶爾在西側看書、批作業(yè)。

    我也有樣學樣,就那臺縫紉機——我趴上面得做了好幾套模擬題。

    那晚奶奶也在,幾個人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母親去過幾次廚房,卻很少發(fā)出什么聲音。

    絕對主角當然是奶奶和張鳳棠。

    后者把父親的肩膀拍得啪啪響,說啥浪子回頭金不換。

    她甚至要給父親介紹工作。

    這種氛圍我實在受不了,只好奔出去透了會氣。

    再回來時,夫妻倆正要走,張鳳棠突然提到了錢。

    她說:「咱家的錢不急,今年你哥哥肯定用不著,可別有啥壓力。」

    我清楚地記得,在那盞刺目的永輝牌節(jié)能燈下,陸永平的臉一下就黑了。

    母親說:「想想辦法唄,有錢就還,畢竟咱誰家也不是印錢的,都有急用的

    時候?!?/br>
    父親瞪大眼:「急個屁,咱哥缺那點錢?」

    陸永平呵呵干笑,似乎說了句什么俏皮話,一屋子的人卻都無動于衷。

    那晚凝固如鐵,這個傍晚流動如云。

    盡管掀著門簾,吊扇也叫個不停,屋里依舊煙霧繚繞,簡直進不去人。

    陸永平說:「小林回來了?!?/br>
    父親則沖我招招手:「林林你也來點?」

    我正想轉身上樓,父母臥室門開了:「林林,別理他們,該干啥干啥去。」

    我沒想到母親在家,眼皮一下就跳了起來。

    她還是那身碎花連衣裙,云霧中的眼眸卻那樣朦朧。

    然而連襟倆根本就沒容我上樓——打廁所出來,堂屋就已經噼啪作響了。

    我趕忙沖進去,于是便身陷一片狼藉之中。

    桌子掀翻在地,殘羹冷炙,湯湯水水,幾片白瓷碎片反射著紅彤彤的黃昏,

    分外閃亮。

    兩人扭在一塊,掐拽捶打,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

    只是那哼哧哼哧聲陡然讓人覺得滑稽。

    正不知該如何著手,母親探出個頭說:「還沒夠?要打出去打!」

    印象中兩人又僵持了好一陣,那種體位、姿勢和力度——恕我直言,但凡哪

    位慧眼識珠的藝術家打此路過,定會將其繪入油畫,裱至盧浮宮去。

    后來連襟倆分開了,再后來又絞到了一起。

    我嘗試著做點啥,卻被母親厲聲喝止。

    夜晚的降臨以陸永平的腦袋挨了記啤酒瓶為代價。

    血瞬間就涌出來,淌過了那張黑鐵似的長臉。

    與此同時,苦主說:「cao?!?/br>
    正是此刻,奶奶哼著小曲回來了。

    她唱道:「一席話勾我萬縷情腸,不由人羞澀滿面口難張?!?/br>
    再次見到陸永平就是暑假了。

    中招很順利,簡直有點手到擒來,畢竟市運動會金牌給加了10分。

    人生頭一遭,我有了種廣闊天地任我行的感覺。

    從未有過的自由度讓我恨不得炸裂開來。

    母親卻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干了點啥啊,這路可長著呢」。

    就是到學校領通知書那天,我飛快地騎過街口時,兩個熟悉的人影勾肩搭背

    地打小飯店晃了出來。

    白色的是我親爹,略高;黑色的是我親姨夫,略矮。

    時值晌午,艷陽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

    而我,分明是根人rou冰棍,雨點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灑了一路。

    時不時我要甩甩頭,以免汗水沾染了那張潔白無暇的通知書。

    當時我想的是,再來點風啊。

    父母是什么時候恢復性生活的,我不清楚。

    那些貼墻倒立后苦苦等待的神經病之夜,我?guī)缀鹾翢o收獲。

    只記得有次半夜迷迷煳煳地下樓上廁所,走到樓梯拐角時就理所當然地聽到

    了熟悉的聲音,我立馬醒了大半。

    很沉悶,卻無疑在吱嘎吱嘎響。

    母親偶爾哼一聲,父親的喘息粗重而模煳,宛若碾成粉末的餅干。

    這是在五月份,父親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老要立志做

    一個迷影導演。

    就在通知書下來那個下午,父親又喝了不少酒,盡管中午他已經跟陸永平喝

    了一場。

    我清楚地記得,他柔軟得像根面條,一眨眼工夫就順著椅子滑了下去。

    那晚我們仨在樓頂乘涼。

    一如以往,十點多時母親就下去了。

    半夜醒來,奶奶呼嚕如舊,我卻渴得要命。

    磨蹭好半晌,我才搖搖晃晃地下樓喝水。

    之后如你所料,「父母不要臉,又在cao屄了」。

    拍擊聲很響,父親的聲音也很響。

    他說:「我厲害,還是他厲害!」

    不是說一次,是重復了無數(shù)次,像一個魔咒。

    在咒語的間隙,母親輕吟如泣。

    后來節(jié)奏越來越慢,父親叫了一聲sao屄,就喘成了一頭老牛。

    好一陣沒有任何動靜。

    在我猶豫著該上去還是下去時,母親終于說:「起開。」

    片刻,一陣窸窣中,父親喊了聲鳳蘭。

    然后我就聽到了一種毛骨悚然的聲音。

    起初像是球鞋在塑膠上摩擦,后來又伴著咯吱咯吱響,似一個沒牙老太在笑

    ,再后來整個聲線都流動起來——冰塊不間斷地落入玻璃杯中,卻在分秒間化成

    水,順著傾斜的杯沿緩緩淌下。

    如被一顆流星擊中,我立馬打了個冷戰(zhàn)。

    父親在哭。

    無論我如何努力,再也挪不動半步。

    「好了?!?/br>
    許久才傳來母親的聲音,溫柔而酥軟。

    「好了?!?/br>
    她又說,伴著輕嘆而出的一口氣。

    很輕,像一對酥唇吻過你的腦門。

    陸永平死于九九年初冬。

    一個稀松平常的周末,我回到家時,奶奶坐在院子里。

    不等我扎好車,她就說:「西水屯家走了?!?/br>
    我說:「誰?」

    她說:「你姨夫死了?!?/br>
    那一陣,平墳運動搞得如火如荼。

    那些遍布鄉(xiāng)野或大或小的墳丘在幾個月的時間內正一點點地消失不見,像是

    一只神秘巨掌輕而易舉地撫平了禍患百年的痘瘡。

    據(jù)奶奶說,為了平墳工作的展開,陸永平作為市里欽點的模范,一馬當先地

    平了他爹的墳,「任他媽磕頭哭鬧也沒用」。

    然而他爹的墓碑太過高大厚重——「那可是老遠運來的山西黑啊」,倒下時

    在我親姨父的頭上「著了一下」,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奶奶是滿面通紅地怒斥。

    顯而易見,爺爺?shù)那鹨矡o從幸免,盡管他「才躺下多長時間啊」。

    「老天爺啊」。

    最后一次見陸永平是在一中家屬院的小吃攤上。

    當時我和某個呆逼想盡辦法總算搞到了兩張請假條。

    炒米粉還沒吃幾口,我便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打一旁的小飯店走了出來。

    他一眼就看見了我,笑吟吟地踱過來,問這是改善生活呢。

    我只能干笑了兩聲,甚至沒問他怎么會在這兒。

    理所當然,百般推辭,陸永平還是替我們付了帳。

    完了他又提了袋水果過來,問我錢還夠不夠。

    我面紅耳赤,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陸永平走后,呆逼問:「誰啊?你爹?」1999年的初春大雪紛飛,我在

    某位叔伯老叔的帶領下,挨戶登門磕了六七十個頭。

    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陸永平。

    他和張鳳棠一塊過來。

    后者進了奶奶院,他則幫忙搭起了靈棚。

    我站在門廊下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奇跡般地拔地而起。

    后來我們攏起火堆,在棚子里坐了好久。

    再后來我上了趟廁所。

    雪勐得像肺癆患者咳出的唾沫,蒼茫大地間只能聽到奶奶的嚎啕。

    然后天就黑了,來吃死人飯的人絡繹不絕。

    陸永平端一碗面過來,讓我趁熱快吃。

    他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最后說:「人都有這一遭,沒啥好傷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