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三叔公約花甲之年,須發(fā)花白,額寬臉闊,生得相貌粗獷,和其他晏家人偏瘦長秀氣的模樣大不相同,站在堂中自成一方氣勢。 他前些日子跟晏三做了個交易,現(xiàn)在當(dāng)然心甘情愿做他馬前卒,心領(lǐng)神會地抖了抖袖子,上前一步道:“不若就老朽來吧?!?/br> 寧莞不甚在意,頷首問道:“可以,測什么?” 三叔公凹陷在眶里的兩眼珠子沉沉一落,“來日福禍須得捱些時候才能做見證,等不得,既然今天便要出結(jié)果,咱們就來個簡單些的?!?/br> 他指著族老腰間掛著的一塊巴掌大玉牌,是極瑩白溫潤的玉質(zhì)。 出聲說道:“這是族里的腰牌,老朽也有一塊,只是幾日前不小心遺失,府中人遍尋不得,難得有今日這樣的機會,就問問它的去處吧。” 寧莞看了那玉牌的模樣,問道:“具體是哪一日丟的,又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不見的?” 三叔公指尖一動,到底是個老jian巨猾的,前日未時四個字在嘴邊滾了一轉(zhuǎn),為著保險,出口時變了個字,“我想想,約莫是前日巳時吧?!?/br> 寧莞沒有看透人心的本事,也不知道這位三叔公和晏三之間的勾扯牽連,但她曉得,如今晏家的利益線錯綜復(fù)雜,兄弟反目相殘都能做得出來,即便是德高望重的族里長輩也不能盡信,聽聽也就罷了,當(dāng)不得真。 她抬抬手,將銅板遞出去,溫言道:“您來扔吧?!?/br> “成?!比骞舆^,也不含糊,隨手就扔在了小桌幾上,銅錢玎地作響,四方散開,還有一個在平滑的桌面兒上豎著滾了一圈,旋即自右方桌角而下,直直落在地上。 寧莞垂目,靜心細看。 她久不見動靜,仿若老僧入定,時間一長堂中漸漸開始竊竊私語。 晏三笑道:“這是怎么了,一動不動半天不吱聲兒,怪是嚇人的?!?/br> 晏二夫人一向跟著自己兒子走,攏了攏身上的蜀錦披帛,接話道:“估計是瞧不出來名堂,撐著樣子呢。要我說啊,這占卜之術(shù)本就信不得,有這個空閑還不如往佛寺里去拜拜,叫菩薩保佑,指條明路?!?/br> 晏呈垣聽不得他們陰陽怪氣的,虎著臉,反駁道:“二嬸這話是瞧不起商陸先生,看不上咱們晏家老祖宗了?” 當(dāng)著族里長輩的面,這話說得可是誅心,晏二夫人繃起臉皮子,扭頭狠狠剜了他一眼。 晏呈垣已然別過臉,一心盯著那銅錢看,似要戳出兩個洞來。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寧莞才彎腰撿起地上的銅板。 三叔公看她慢吞吞的樣子,眉頭緊皺,插話道:“若是不成就趁早給個準(zhǔn)話,一大家子陪著耽誤時間也不是個事兒?!?/br> 寧莞睫羽低低輕落,側(cè)過身去,一一將散下的銅板拾回手中,緩聲道:“我倒是想快些,可您不說實話,卦象落得復(fù)雜詭異,免不得要費些時候仔細瞧的?!?/br> 三叔公目光閃爍了一瞬,旋即厲目沉臉,重重甩袖,“分明是你自己測不出結(jié)果,找不到東西,怎么賴到老朽身上來,成了老朽的罪過?小小年紀(jì)又是個女兒家,竟如此胡謅蠻纏,輕狂無知,豎子實在無禮!” 堂中諸人都屬晏家,皆是應(yīng)和,“姑娘,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br> “就是,就是,咱們族里除了族老,就數(shù)三叔公德高望重,淵渟岳峙,你可莫要胡說攀扯?!?/br> “沒得結(jié)果便沒得結(jié)果,只當(dāng)你年紀(jì)小不知事口氣大,但亂潑臟水可就是德行有虧了。” 一言一語的,嗡嗡地在耳邊響,嘈雜得厲害,寧莞打斷他們,極是訝異道:“諸位在自言自語吵吵嚷嚷些什么,怎么一個個的盡說胡話,莫不是叫太陽曬昏了頭?” 她又輕笑了笑,眉梢眼角鐫著幾分莫名之色,似有些不解,“我何時說過沒得結(jié)果?分明不過是道了一句需費些時候罷了?!?/br> 語聲分明甚是溫和,帶著女兒家嗓音里特有的輕軟。 因為三叔公的話而義憤填膺競相指責(zé)的堂中諸人卻像驟然被掐住了喉嚨,頓時卡住了聲兒。 一時訥訥,好像……是沒說過,是三叔公無意間開的話頭。 周遭總算是安靜了下來,寧莞點了點方才落下銅板的桌面,看向三叔公道:“東西還在您府上,湖邊亭東南方,桃柳樹,三尺路,順著找去,不出意外很容易便找得到?!?/br> 她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樣,三叔公先時還有些許擔(dān)心,聽完這話卻是不禁一笑。 說得那樣厲害,還以為有個一兩分本事,不想竟就是個只會裝模作樣唬人的半吊子。 他的玉牌確實前日不見了蹤影,但今兒個一早管家便已經(jīng)找了回來,只是臟了穗子,沒來得及換,不好隨身佩戴,出來時便隨手?jǐn)R在了書房長案上,怎么可能跑到湖邊去。 三叔公確信寧莞找錯了道兒,言語中便放心大膽不遺余力地表現(xiàn)自己的高風(fēng)峻節(jié),“姑娘既然這樣說,那便找人去尋一尋,只是未免引起爭議嫌疑,老朽身邊的人便不動了,這一屋子里的人,你大可自選幾個往我府里去一趟,以探真假?!?/br> 這話正是合意,寧莞應(yīng)好,隨手便選了晏家族老身邊的那兩個小廝。 族老點頭,吩咐道:“你們?nèi)グ?,仔細找找,快去快回?!?/br> 兩個小廝恭聲應(yīng)喏,齊跑出門,堂中諸人便各自落座,喝茶等待。 三叔公的宅子就在隔壁,與他們這處僅有一墻之隔,來回方便,加上找東西,最多不超過兩刻鐘的時間就能有結(jié)果。 晏三兒借著端茶抿水的間隙看了看老神在在的三叔公,兩人相視一笑,安心落意。 寧莞一直注意著,將他二人之間的眉眼官司盡收眼底,彎了彎唇,不動聲色。 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占卜一途順應(yīng)天時萬物,本就玄乎,信她自己解出來的卦象就是。 那頭小廝敲響宅門,與管家道明來意,三人一起去了湖邊亭,然后依言找了東南方兩側(cè)栽滿桃柳樹的小道仔細搜尋,連一簇一簇的淺草叢都不放過。 三叔公府上的管家姓陳,蓄著短襞,將將不惑之年。 今天早上便是他將玉牌找回來,親手遞給三叔公的。 他看著前方弓著腰,全神貫注滿臉慎重的兩個小廝,聳了聳肩,不以為意。 玉牌好好躺在老爺子書房里呢,他們能找得到那才是怪事。 陳管家這樣想著,也沒什么心思跟著胡鬧,步履緩慢地抬手撥撥草,做做樣子。 腳邊的野水仙開得正盛,金黃如盞,玲瓏多姿,他伸手拔了礙事的一籠車前草,還未直起腰身,便陡然聽得前頭一聲驚呼。 “找到了!” “是玉牌,真是玉牌!” 陳管家拽著車前草的手一抖,瞪大了眼,“啥?找到了?” 前頭的小廝轉(zhuǎn)過身來,晃著淺碧色的系繩兒遞給他看,巴掌大的玉牌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稍稍近前去便可見上頭雕刻的晏家三叔公的名姓。 陳管家兩眼發(fā)懵,“這是怎么回事?!” 兩個小廝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是曬的還是激動的,他們忙著趕回去復(fù)命,也沒什么空閑跟陳管家嘮嗑,拱了拱手就一前一后飛快躥離開,跑得老遠。 兩人走后,陳管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下了十足的力道,痛得他抽眉抖唇,倒吸一口涼氣。 青天白日的,頂著大太陽也不禁兩股戰(zhàn)戰(zhàn),環(huán)顧左右。 這事兒也未免太過古怪了。 小廝將玉牌帶回呈上時,三叔公正在喝茶,二人所言無異于平地一聲驚雷,唬得他猛地嗆了一口,緊緊撐著桌角,咳得天旋地轉(zhuǎn)。 堂中諸人更是滿臉驚異,目光灼灼地看向靜靜坐在旁邊的寧莞,眼中不自覺帶了幾分熱切,原以為是個說大話的,不曾想說找得到,還真叫人給找到了! 這晏家占卜一門,果真如百年流傳的一樣厲害。 晏三兒面目冷沉,兩眼如鷹隼般盯著三叔公,掐著虎口勉強控制住怒意。 還以為是十拿九穩(wěn),居然給他整這一出! 晏三兒一貫心思沉,面上還能忍得住,三叔公卻是忍不了了,待稍稍平復(fù)了喉間的咳喘,嚯地拍案起身,臉色鐵青,赫然而怒,“不可能!” 寧莞起身,指著小廝手里的玉牌,舒眉展顏,“為什么不可能呢?您瞧,上頭還刻著你的名字呢,去找東西的人與我并無干系牽連,是萬萬做不來假的?!?/br> 怎么可能呢!三叔公恍惚著,連頭都暈乎乎的。 東西明明就在書房里的,他記得清清楚楚,怎么會在小湖邊叫人找到?莫不是府里哪個不省心的小兔崽子動了他的東西?! 亦或者早上管家送玉牌過來一出,是他還沒睡醒尚在做夢? 寧莞看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輕唔了一聲。 而另一旁的族老高興得拄著拐杖敲了敲地,笑得兩眼瞇成了一條縫,“好啊,好?。∈沁@樣,就該是這樣。” 老人家顫巍巍地走了兩步,高聲喊道:“呈垣啊,去,快去祠堂里,把老安人留下來的大金盒子取過來?!?/br> 晏呈垣:“……哦哦,好?!?/br> 第48章 聽得族老讓晏呈垣去拿東西, 寧莞略略放下心來, 與老人家應(yīng)話閑說,指尖順了順腰間香囊上被風(fēng)吹得交纏在一起的穗子。 這處圍得是個四方院兒, 他們坐的是正堂, 兩道相通, 穿堂透風(fēng), 涼快得很。中間露著一方靛藍靛藍的晴天, 陽光落下來, 灑在圍砌的小花壇的里, 看著又覺暖融融的舒服。 晏呈垣傷勢尚未痊愈, 腿腳卻也利索得很, 抱著純金打造的大盒子,一路穿過小花壇,頂著太陽上來, 將東西放在木卓兒上。 他兩條胳膊直打顫,大盒子擱下的聲音又重又沉,顯然分量十足, 一點兒也不輕巧。 盒子是純金的, 金光閃閃得晃眼,寧莞心想, 確實是她師妹的喜好作風(fēng)。 小姑娘最稀罕金子,從小就在她耳邊念叨著,以后要住金屋子,睡金床, 連衣裳都要帶金絲兒的才好,說是喜慶又好看呢。 晏家人其實大都不怎么缺錢,但也比不上晏呈垣他們這一脈承了悅來館的富裕,看著這一閃一閃的黃金也不禁有些眼熱發(fā)酸。 你說這老祖宗吧,不留些好東西給后輩子孫,怎么盡想著外人呢。 晏二夫人倒不惦記這么個金疙瘩,但想到老安人的半生私產(chǎn)就要飛到晏呈垣和長房手里了,腦子里跟鉆了百萬只蚊子似的陣陣作響,兩眼紅得快滴血了,“真是天上掉餡餅兒,有些人啊沒見過世面,晚上別是要樂得仰天到地睡不著覺了。” 晏呈垣:“別等晚上了,我現(xiàn)在就樂呢,哈哈哈哈哈……” 晏二夫人氣得發(fā)怔,“小兔崽子!”老天不長眼,怎么就沒讓他死在外頭呢! “行了,吵吵鬧鬧的,像什么樣子,一點兒禮數(shù)也沒有!”族老不悅地沉了沉臉,斥了二人一頓,旋即拄著拐杖過去,摸了摸盒蓋兒上的雕花紋,表情微緩,略是感慨,“這東西放在族里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如今可算是找來了人,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亟怀鋈?,也算對老安人有個交待,她在天之靈也能心安?!?/br> 三叔公擠進人群,張開嘴有心插話,族老一個橫眼掃過去,滿含厲色。 他人老了眼神兒也不好,但這心可不瞎,平日背地里搞些小動作,不是要緊的也就只當(dāng)不知道,不過是微微放縱,如今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思做勾當(dāng)了。 三叔公身形一僵,訕訕一笑,哪還敢再說什么。 沒了他的阻撓,東西交接得很順利,得了東西,再留著也不是什么事兒,寧莞便向族老告辭。 族老年紀(jì)大,精神頭比不得年輕人好,本也有些疲憊,聞言便叫人好生送客。 晏呈垣今日在晏三兒面前露了臉,晏蔚然私產(chǎn)繼承之事族里還得拿個章程,他也走不開,再加上惦記家中祖母和母親,自然是不跟寧莞一起回十四巷了。 晏四少給大盒子罩上一塊藏藍色的碎花布,隔去那金燦燦的極是惹眼的顏色,又幫她將好幾十斤重的東西搬到了馬車上。 “寧jiejie,你慢走,等事情處理完了,我再去府上拜訪?!彼黠@高興得很,眉飛色舞,臉上的笑容兜都兜不住,一點兒也沒顧忌旁邊晏三兒一行人頭頂?shù)年幊痢?/br> 對比實在過于強烈,寧莞忍不住轉(zhuǎn)過頭,說道:“你自己小心些吧?!?/br> 又看了看他腹間傷患處,思索片刻,還是多提了一句,“若有空,不如明著去縣尉府報個案,查不出來是一回事,好歹做敲山震虎之用,略作警攝,也免得有人暗里再起心思,又生事端?!蹦俏魂倘贍敳皇呛孟嗯c的,如今失了私產(chǎn),指不定會再下一回手。 晏呈垣說道:“記著呢,我本也打算去的?!?/br> 晏家內(nèi)里爭斗到底與她無關(guān),外人不便摻言,寧莞不再多說,徑直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