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張夫人拜見的時候,王氏正帶著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清點東西。 勛貴人家不比仕宦人家,講究什么三媒六聘、婚前避嫌。勛貴人家父子相襲,兄終弟及,然后這些人相互間通婚聯(lián)姻,形成一個圈子,同氣連枝,彼此之間甚至有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一塊長大,水到渠成就辦了婚事。 “怪道今兒喜鵲叫喚地厲害呢,原來果然是貴客上門了,”王氏笑著將張夫人迎進(jìn)來,又指著王秀蘭道:“這就我看中的媳婦,下個月打算辦喜事?!?/br> 王秀蘭模樣乖巧,身姿荏弱,盈盈一拜:“見過夫人?!?/br> “哎呦多禮什么,”張夫人親熱地拉住她的手,卻摸到了她手心厚厚的一層老繭,心下嫌惡起來,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一看就是好孩子,快坐下,我第一次見沒什么禮物,這一支雙鸞銜壽果金簪,算是我的一點心意?!?/br> 張夫人將頭上的金簪取下來,插到了王秀蘭的頭上。 王秀蘭還要推拒,就被張夫人攔下,假意道:“若還拒絕,便是與我不親近了?!?/br> 王秀蘭這才面帶羞赧地接下,張夫人夸贊了幾句,仿佛不經(jīng)意間微微一嘆息,頓時被心細(xì)如發(fā)的王氏發(fā)覺出異常來,當(dāng)即問道:“jiejie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說?!?/br> 張夫人忙道:“并沒有什么事情,你多想了,況是當(dāng)著孩子的面,又怎好說心事什么的?!?/br> 王氏心中一轉(zhuǎn),看向王秀蘭,王秀蘭倒也十分伶俐有眼色,只說自己去換衣服,起身告退了。 見王秀蘭離開,張夫人這才道:“meimei,我瞧著這孩子是真好,模樣端正,迎人又孝順,你娶進(jìn)來真是有福氣了。只不過這婚事將近,可不要出現(xiàn)什么波折才是?!?/br> 王氏聽出不對來:“什么波折?” 張夫人欲言又止:“……這讓我怎么說,原是從我家老二身上覺出不對來的,他這幾日早出晚歸,神思不屬的,我瞧著不對勁,問又問不出來,只好悄悄遣人打探,這一打探才知道,原來這孩子竟不去書院幾多時了,每日便是跟著你家的小世子……” 王氏只以為自己家兒子帶壞了人家的孩子,尷尬不已:“符生是個好的,就是身邊的人結(jié)交地不仔細(xì),多是些愛玩的人,等成了親以后,這性子肯定會收回來的?!?/br> 沒想到張夫人搖頭道:“不是貪玩,小世子如果年少貪色,也不算什么毛病,可如果碰了不該碰的人,那落的就不是風(fēng)流的名聲,而是大禍?zhǔn)掳 !?/br> 王氏心中一緊:“什么不該碰的人?” 張夫人道:“長平侯府的那位。” 長平侯發(fā)妻早逝,兩個生了庶子的姨娘被接出府去供養(yǎng)了,如今侯府主人是個八歲的孩子,因為年紀(jì)太小,朝廷壓著印寶,要等到過幾年這孩子長大了,才將印綬和爵位一同交給他,所以現(xiàn)在的長平侯的名分,依然指的是以前那位老侯爺,整個侯府也只有一個女主人,那就是長平侯夫人。 楚嫣的名字,王氏不會不知道,甚至她親眼見過,也言笑晏晏過,在南安侯府還沒有大廈傾頹的時候。 王氏對楚嫣的記憶,還停留在好幾年前一同在大雷音寺燒香的時候,那個鮮妍明媚的少女,一點點憂慮也沒有,歪著頭搖了寺廟的簽子,抽中了一個“日邊紅杏倚云栽”的簽子,住持微笑著解釋,得此簽者,必得貴婿。 現(xiàn)在看來,什么貴婿,六十八歲的長平侯,是貴婿嗎? 王氏原本也風(fēng)聞過一些事情,聽聞長平侯死后,這位侯夫人很快就搬離出府,來到翁山獨居,只不過性喜宴客,便傳出些風(fēng)流韻事來,頗有桃色之意,她是當(dāng)個飯后談資來聽,沒想到這事情居然有一天和她的兒子扯上了關(guān)系。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氏一時之間,氣得肝火上頭,頭暈?zāi)垦F饋怼?/br> “夫人,夫人!”王秀蘭從簾子后面急急奔出來,將王氏扶進(jìn)了里屋。 張夫人知道她躲在后堂的屏風(fēng)后面,聽了個一清二楚,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卻歉疚不已:“都是我,說了這些有的沒的,讓侯夫人聽得犯了舊疾……” 王秀蘭一聽到楚嫣的名字就忍不住涌上一陣嫉恨,“夫人有什么錯,不過是以實告之,若是夫人不說,我們哪里知道還有人如此水性楊花,不知羞恥——” 張夫人捂著帕子匆匆離開,留下王秀蘭在原地絞著手,那一雙本來清秀的眼中,射出惡毒的光來。 聯(lián)璧閣中有一座斜倚亭,玲瓏輕巧,可供人小憩、納涼、避雨、觀景,而且空間范圍也不逼仄,遠(yuǎn)眺可以看到天光云影碧波涌動,近看有池塘錦鯉遨游,荷蓮輕蕩。 下午的時候,下過一場雨,以至楚嫣晚上在亭子里觀賞錦鯉的時候,這群魚兒都冒頭在水面上,一點一點地,像在對她點頭示意。 楚嫣抓了一把魚食撒在水面,忽然身后一陣風(fēng),她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就被一雙剛強(qiáng)有力的手抓住了腰身。 這雙大手貼上來,像炙熱的炭火,一路帶著火花鉆進(jìn)了她薄薄的衣衫之中。 楚嫣被壓在欄桿上,由著這雙手靈巧地磋磨著她,猶如蘸飽了濃墨的筆頭,在她的身上留下斑斑印記。 掌心下的肌膚恍若新雪初凝,白潔綿軟,溫香嫩玉,這雙手不知足地向下,卻被楚嫣死死摁住了:“都督,你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楚嫣被翻過來,男人強(qiáng)橫地置身在她的雙腿之間,只逼得她縮在欄桿上面,再往后半步,便是池塘。 楚嫣后背懸空,渾身都軟了下來,腳踝還捏在男人的手里,男人像把玩一件精工雕琢的美玉。 “不為何事,”男人一雙比夜還黑的眸子壓下來:“就來看你。” 楚嫣一陣心慌,沒有依托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撲騰了起來,煙羅紗落進(jìn)了池塘中,被幾條魚兒當(dāng)做魚食,嘗了幾口,卻又吞不進(jìn)肚子里去。 “要看也要點著燈籠才看的仔細(xì),”楚嫣見掙扎不動,心中倒也一定,只道若是再進(jìn)一步,自己就翻身落入這池塘之中:“黑燈瞎火的,都督看得清嗎?”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洞悉了她的想法,總之果真也不曾進(jìn)一步,將她從欄桿上抱了下來。 然而楚嫣還不等松一口氣,卻被這男人拉近懷里,身下便是他遒勁的大腿,燙地楚嫣心底里害怕。 “都督這幾日莫不是又去演武了,”楚嫣強(qiáng)笑道:“我坐上去,真像坐在了柴火堆上?!?/br> 她借勢欲起,卻仍被鎖在方寸之間。 楚嫣一下子冷下來,一雙手沒有再推離,反而如蛇一般纏了上去:“都督這般情濃,一定是給我?guī)砗孟⒘税桑屛也虏隆皇前缸佑辛嗣寄???/br> 男人果然一頓,一言不發(fā)。 楚嫣又道:“不是案子的話,那就是婚事了,都督總算下了決心,要停妻再娶了?一紙休書將原配趕回老家,然后八抬大轎來翁山迎我,都督可愿意?” 男人在提到原配的時候,鎖在楚嫣身上的力氣,不自覺淡了許多。 楚嫣順勢站起來,笑道:“看來都督還未有所取舍,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作者有話要說: 求花花mua~~ 第三章 楚嫣剛剛邁出一步,皓腕就被箍住了。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只見這人長身玉立,猿臂蜂腰,武健沉鷙,面色有如火炭,不知道是內(nèi)家功夫深厚,還是氣血充足的原因,一雙眼睛烏沉沉地,被他盯住的人,都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龍魚衛(wèi)指揮使楊榮。 龍魚衛(wèi)身負(fù)偵緝之責(zé),作為天子耳目親衛(wèi),一切刑獄不必關(guān)白,擁有自己的詔獄,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不必經(jīng)過一般司法機(jī)構(gòu)。 而龍魚衛(wèi)指揮使楊榮作為本朝最年輕的指揮使,三十一歲就身居高位,深受寵信,威權(quán)赫赫,朝野側(cè)目。 “你今兒又見了誰?”楊榮盯著她,一雙眼睛仿佛能望到她心底:“陳修還是劉符生?” 楚嫣微微笑道:“都督是拿我當(dāng)犯人審問???” 楊榮略略松開了她,“奉勸你一句,南安侯謀逆案,乃是鐵案,任何人都翻不了,何況你一介女流。” 楚嫣晃了晃被箍地生疼的手腕,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留下了一圈紅?。骸拔抑蓝级秸f得對,我本應(yīng)該規(guī)規(guī)矩矩、安安分分地當(dāng)個寡婦,可惜天下沒有能坐視父仇不報,而心安理得的。這仇一日不報,我便一直折騰?!?/br> “你要折騰到什么時候?!”楊榮將小石桌上的梅子青茶碗揮下去。 “都督,我早就說過了,誰能幫我查清案子,還以真相,我就委身于他,”楚嫣咯咯笑道:“都督當(dāng)時也是信誓旦旦說自己能做到的,但現(xiàn)在看來……仿佛這話也做不得數(shù)。那就不能怪我另尋他人?!?/br> “你就是這么人盡可夫的嗎?”楊榮忍無可忍道。 “都督你又說笑了,本朝可無規(guī)定寡婦不能再嫁的,”楚嫣道:“我是長平侯繼室,亡夫已逝,我又無子,正待要坐產(chǎn)招夫,能不仔細(xì)挑選嗎?” 楚嫣繞過桌子,楊榮又伸手去拉他,卻被楚嫣反手一推,厲聲道:“都督你放尊重點!我這個長平侯夫人雖然是個笑話,但也是朝廷封誥的一品侯夫人,有金冊寶印的!我知道你龍魚衛(wèi)抄家破門有如常事,但你要動侯府,也不可能無緣無故捏造把柄……除非,” 她仰頭一笑,波光粼粼的池塘水光映照在她的臉上,仿佛神仙妃子:“除非你到御前密奏我有傷風(fēng)化,那時候第一個脫不開的,可是都督你啊?!?/br> 楚嫣徑自回了閣樓,但見楊榮在亭子里坐了不多久,有如夜鷂子一樣騰空翻了幾下,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夫人,你這樣惹怒了他,”白芨給她披上衣服,擔(dān)憂道:“他不肯給咱們出力了可怎么辦?” “我從來沒指望他出力,”楚嫣冷冷地看著池塘水:“龍魚衛(wèi)是最不能相信的……” “啊,”白芷但見她與楊榮周旋,并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為什么?” “龍魚衛(wèi)審理大案要案,記得嗎,”楚嫣道:“周敬通虜案、郭汜貪污案,甚至宮中巫蠱案,沒有一個不經(jīng)過龍魚衛(wèi)審訊的,為什么南安侯府謀逆案,龍魚衛(wèi)根本沒有沾邊?” 南安侯府謀逆案,是當(dāng)時任刑部侍郎的張昌宗審問的,案子結(jié)束后,張昌宗也因為審訊有功,升為刑部尚書。 而本該負(fù)責(zé)審問的龍魚衛(wèi),卻悄無聲息,根本沒有摻和那一次的大案。 “啪”地一聲,微弱的蠟燭最后凝結(jié)出一朵大燈花來。 那橘色的、飄搖的燭光,帶她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一晚。 “走水了!”眾人紛紛從夢中驚醒,披衣而起,只見都城西南方向經(jīng)廠庫,燃起了漫天煙火,火乘風(fēng)勢,染紅了半邊天空。 嬤嬤還安慰她燒不到這里來,自有五城兵馬司救火,然而她親眼看到爹爹和哥哥們帶著親衛(wèi)沖了出去,六哥最后出門,看到她叫她回去:“去睡,沒事的,宮中傳詔,叫咱們侯府帶人去救火……” 救火的人只有他們南安侯府,火勢還未熄滅,南安侯府便被扣上“夤夜私帶兵甲”的罪名,押往了獄神廟。 “宮中傳詔,宮中傳詔……”楚嫣知道六哥一定不會開玩笑的,父兄一定是接到了旨意,方才敢?guī)е兹ゾ然?。然而最后會審的時候,卻根本找不到那個傳詔之人。 “夫人,夫人!”楚嫣從無盡的冤仇苦海中醒來,白芷擔(dān)心地看著她。 “我沒事,下去吧。”楚嫣道。 白芷只好端著燭臺下了樓,楚嫣聽到她的腳步漸漸微不可聞了,起身在梳妝臺下輕輕一扣,那紫檀木大柜應(yīng)聲而動,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密室,里頭竟然供奉的是面目猙獰、兇神惡煞的獄神! 楚嫣跪拜下去:“小女楚氏神愛,再拜于獄神尊前……破家之仇,冤侮之恨,不敢或忘,三百三十七人血債,必要血償……哪怕小女蚍蜉撼樹,只有旦夕之力,也與仇人不共戴天?!?/br> 她狠狠嚙住食指,直到嘗到血腥味。 “爹,娘,哥哥,jiejie……”楚嫣椎心泣血:“我知道你們不想讓我報仇,可這仇不報,我就活不下去,冤仇似海,就是精衛(wèi)也填不滿!” “神愛,神愛!”南安侯死死抓著她的手:“別恨,別報仇!嫁作長平侯之婦,保全自己……” 楚嫣拿起獄神腳下的竹簽,那簽子上是暗紅色的血寫的人名,倘若旁人見到這些人名,定要大驚失色,因為沒有一個不是位高權(quán)重,在朝堂之上呼風(fēng)喚雨之人,但這些名字刻在竹簽上,仿佛圈定了最后的期限一樣。 “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一個都不會放過……”楚嫣的語氣漸漸低沉下去,只有微弱的燭光映照在她的芙蓉玉面上,一會兒彷如秀美端莊的菩薩,一回彷如深淵歸來的修羅。 翁山山谷中的太陽先躲在云霞后面,而云霞升起來,穿過重重的綠葉的斡隙匯聚成點點金色的光芒,在園子外面的小林子中映出一絲一縷的透明的、淺黃色的薄光。 早上起來,楚嫣就遣人從山下借了十幾條民船,讓丫鬟仆役都坐到舟上采蓮蓬。每個小舟向不同的方向開去,大家都知道哪里能摘到又大又好的蓮蓬。 白芨眼疾手快,等她游了一圈回來,船上全是她摘的蓮蓬,其他幾個丫鬟都沒個坐的地方,每個人手上都抱著蓮蓬,把岸上看風(fēng)景的楚嫣笑得花枝亂顫。 還不等眾人笑鬧完,就聽見一個尖細(xì)而憤怒的聲音響起:“楚嫣,你給我出來!” 楚嫣抬眼一看,只見聯(lián)璧閣中氣勢洶洶闖進(jìn)來一群人,為首的那個跳得三丈高的,正是自己的熟人。 “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惠寧伯府的大小姐啊,”楚嫣道:“不是聽說正在備嫁,要嫁給成安侯世子么?怎么有閑心到我這里玩耍?” 王秀蘭啐道:“既然知道成符生哥哥是我未來的夫婿,你個不要臉的sao狐貍,還敢勾搭他?” 楚嫣似也不惱:“sao狐貍這個詞,還是原樣奉還,你家符生哥哥在我面前彩衣娛親,搔首弄姿,可不是像個sao狐貍,只不過是個公狐貍!” 聯(lián)璧閣中的丫鬟都哈哈大笑,王秀蘭帶過來的一群婆子里頭,也有人憋不住笑的,只氣得王秀蘭大怒:“不要臉的賤貨,給我撕了她的嘴!” 她帶著一群婆子沖上來,卻被一根□□輕輕松松挑開,護(hù)院王庚帶著兩個人過來,將為首的婆子摔在地上:“我看誰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