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jié)
朱瑄淡淡地道:“看著他,不許他踏進坤寧宮一步?!?/br> 掃墨心底發(fā)寒,沉聲應(yīng)喏,轉(zhuǎn)身出去。 珠簾輕輕晃動,燈火從明間籠進來,折射出道道璀璨的光華,空氣里彌散著濃烈的花香。 朱瑄輕撫金蘭圓圓的臉頰。 他曾經(jīng)想過,要狠狠地報復羅云瑾,讓羅云瑾嘗嘗他經(jīng)歷的痛苦,讓羅云瑾痛不欲生,悔不當初……他也確實這么做了。 可是現(xiàn)在,他心中沒有一絲報復過后的喜悅。 他只想要金蘭好好活著。 朱瑄俯身抱住金蘭,眼淚掉進她濃密的發(fā)鬢里。 耳畔突然一熱,溫暖的氣流拂過頸間,柔軟的唇輕輕印在他的耳垂上。 朱瑄一震,抬起頭。 金蘭躺在枕上,眸光盈盈,平靜地看著他。 朱瑄立刻斂去悲痛之色,唇角輕輕揚起,故作輕松地問:“醒了?餓不餓?” 金蘭嘆口氣,掙扎著想坐起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眼前一陣陣暈眩。 朱瑄心中抽痛,抱起她,讓她躺在自己胸膛上。 金蘭摟著他的腰,聽著他急促的心跳聲,笑了笑,虛弱地道:“五哥,你真是……” 真是讓她又氣又恨,又心疼。 他瞞了她八年,直到現(xiàn)在才告訴她實情。她還有很多事沒有安排好,她有幾本沒看完的書,她提拔的女官還不能獨當一面,枝玉和枝堂還沒成親,再過不久宮中要舉行宮宴,名單剛剛擬定好…… 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關(guān)心了,什么都不在乎,眼里心里,只剩下他。 可是她沒有時間了。 她伸手摸摸他的臉,“五哥,你要好好的。” 再多的擔憂,再多的不舍,再多的囑咐,最后只化成這一句叮囑,你要好好的啊。 朱瑄沉默了很久,握住她的手,吻她手心:“好,我答應(yīng)你?!?/br> 金蘭微笑。 嫁給朱瑄以后,她沒再受過一絲委屈煩難,如果早知道自己會走得這么早,她不會這么悠閑,不會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朱瑄對她的好,她會早做安排…… 現(xiàn)在說什么都遲了,朱瑄就是這樣的性子,他寧愿一個人扛起一切,寧愿她恨他,也不愿讓她恐懼不安。 “五哥,我恨啊……” 朱瑄笑著抱緊她:“圓圓,我騙了你,你恨我罷?!?/br> 金蘭搖搖頭,努力抬起手抱他,手指用力到痙攣:“五哥……我不恨你……我只恨命運捉弄,我還想陪著你……春天的時候和你一起出城踏青,夏天的時候去西苑采蓮劃船,秋天去西山賞紅葉,冬天踏雪尋梅……我想一直陪著你,和你一起變老,天天送你去上朝,等到你老的時候,一定還是這么好看……” 她喃喃低語,眼皮越來越沉,聲音也越來越低。 朱瑄閉上眼睛,絞碎奪眶而出的淚水。 “你會陪著我的,圓圓?!?/br> 只不過是少年時的他。 她躺在他懷里,費盡力氣抬起眼睫,雙手摸索著捧住他的臉:“再讓我好好看看你……” 朱瑄低頭看她,蒼白的臉上綻出一絲清淺的笑容,如春水微皺,蕩開一圈圈漣漪。 他笑起來很好看,金蘭喜歡看他笑,沒事就湊到他跟前逗他,然后被他按著輕輕敲一下腦袋。 “五哥……”她緩緩閉上眼睛,“好好的……” 雙手無力垂下。 微風吹進內(nèi)室,紗帳輕搖,燈火明明滅滅,屏風外隱隱約約傳來嘈雜人聲,啪的一聲,燭火熄滅。 朱瑄坐在黑暗中,抱著金蘭,一動不動。 許久過后,院判和王女醫(yī)走進內(nèi)室,遲疑了一下,走上前,臉色大變,跪倒在他腳下。 “圣上節(jié)哀……皇后娘娘歿了!” 哭聲此起彼伏,傳遍整座坤寧宮,曲廊內(nèi)外,一片悲痛的嚎啕聲。 露臺之上,聽到風中依稀傳來的大哭聲,掃墨驀地晃了晃身子,猶如五雷轟頂。 皇后居然真的歿了? 他喉中涌起腥甜之意,目光落到剛剛踉蹌著爬上長階的羅云瑾身上。 羅云瑾抬起頭,鳳眸凝望著夜色下燈火輝煌的坤寧宮,挺拔的身影佇立在無邊寒涼夜色中,神情空茫,仿佛萬物都不在他眼中。 片刻后,他跪在地上,身體發(fā)顫,嘔出一口鮮血。 第182章 十年 繁星覆滿蒼穹,銀河燦爛, 風吹過, 花枝輕顫。 羅云瑾仰面躺在前廊云興霞蔚的杏花樹底下,杏花撲撲簌簌灑落下來,落滿他全身。 清遠的鐘聲在夜色中回蕩盤旋, 宮人踩著梯子取下曲廊里懸掛的彩燈, 四野彌散著壓抑的哭聲。 他應(yīng)該早些回來的, 早一天也好, 早一個時辰也好……那樣說不定還能見到她最后一面, 他不求和她說上話,只要能見一面就行。 朱瑄早就打算好了,派他去遼東, 兩地相隔千里之遙, 即使他發(fā)現(xiàn)什么也來不及趕回。 他不顧部下的阻攔,不顧生死, 幾天幾夜不眠不休, 趕在這一天回到京師, 馬跑死了,他可以走,走不動了,他可以爬,他手腳并用, 一點一點接近坤寧宮。 結(jié)果卻只能在距她不遠的地方聽到她的死訊。 鐘聲響徹大內(nèi)宮城, 哭聲四起。 他鳳目圓睜, 呆呆地仰望著花枝間絢爛的星河,摧心剖肝,心如刀鋸,渾身上下每一處傷口都剜心一樣的疼。 這樣的痛苦他經(jīng)歷過一次。 原來即使知道結(jié)果,還是會這么疼。 一陣沉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玄色常服袍角停在石階前,男人負手而立,面容冷峻,居高臨下地道:“羅云瑾,這種滋味,很不好受吧?” 聲音沙啞,譏諷的語氣,卻聽不出一點譏刺之意,只有無盡的蒼涼。 羅云瑾動了動,抬手捂住眼睛,唇角勾起,笑得悲涼。 事到如今,他們之間還有什么可爭的? 他忍著劇痛翻身爬起,衣袍間的杏花飄落而下,血跡斑斑。 “朱瑄?!彼焙艋实鄣拿?,“可以讓我見一見她嗎?” 朱瑄立在階前,昂首凝望無垠的夜空,淡淡地道:“不行?!?/br> 羅云瑾閉一閉眼睛。 當初圓圓死的時候,他沒有讓朱瑄見到她最后一面,他獨自一個人葬了她,這一次,朱瑄要報復到底。 他很佩服朱瑄,隱忍多年,始終隱瞞金蘭真相,沒有讓她察覺到一絲異象。 換做是他,可能早就露出蛛絲馬跡,讓金蘭猜出實情。 金蘭最后選擇的人是朱瑄。 嘴巴里涌動著鐵腥味,羅云瑾捂住傷口,一步一步離開。 身后傳來朱瑄的聲音: “下一次會是什么時候?” 羅云瑾腳步一頓,背對著朱瑄:“我不知道?!?/br> 他會等著。 月光籠在朱瑄清俊的面龐上,他凌風而立,道:“我也不知道。” 他們都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 他可以等。 哪怕要等上一輩子。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知道這一次需要等多少個六年,不知道一次又一次的六年后,他還在不在人世。 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護著她,照顧她。 所以他要留著羅云瑾的性命。 目送羅云瑾佝僂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朱瑄單手握拳,掩唇咳嗽,涼風從喉嚨灌入,肺腑緊緊縮成一團,渾身發(fā)顫。 不遠處侍立的掃墨滿臉焦急,擔憂地望著他。 朱瑄轉(zhuǎn)過身,走進溫暖的內(nèi)殿。 如果金蘭在這里的話,一定會埋怨他不該半夜站在風口吹冷風,催促他趕緊去內(nèi)殿暖身子,溫柔地撫著他的胸口,督促他吃茶。 他必須好好保重身子,他得聽金蘭的話,他還要等她。 圓圓,我等著你。 等一輩子。 …… 皇后崩逝,天下舉哀。 皇帝舊疾復發(fā),一連半月不能視朝,皇后喪葬之事全部由禮部和司禮監(jiān)料理,群臣顯宦?lián)Q上喪服,入宮哭祭。 因事發(fā)突然,群臣震驚,禮部倉促之中難以擬定謚號,后來禮部尚書親自選取謚號呈上,請朱瑄裁決。 朱瑄早已輟朝,不御正殿,只在暖閣和左順門接見大臣,百日之內(nèi)不再視朝。 待選的謚號遞進內(nèi)宮,他沒有裁奪,此后禮部數(shù)次上疏請求議定謚號,帝不允。 禮部再請,朱瑄只說了一句:“朕百年后,與皇后同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