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原來這些天自己明里暗里的勸說絲毫沒有觸動他……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碰觸到羅云瑾的逆鱗。 半個時辰后,謝騫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長隨看到他脖子上的血痕,嚇得大叫起來,他擺擺手,徑自奔向管家藏酒的庫房,翻出一壇菊花酒。 剛喝了兩口,大門又被哐哐拍響,一名穿錦袍的緹騎手里托著一只匣子進屋,笑著道:“謝侍郎,這是統(tǒng)領(lǐng)讓我送來的。” 謝騫接過匣子打開,臉上血色頓時褪盡。 緹騎微笑著道:“自從謝侍郎那晚深夜造訪,統(tǒng)領(lǐng)就派人去了謝侍郎的老家,謝侍郎和小少爺分別快有一年了吧?小少爺長高了不少呢!” 謝騫臉色煞白,雙手顫抖,扣上匣子:“回去告訴羅統(tǒng)領(lǐng),我謝某人素來怕死,不敢多嘴?!?/br> 緹騎獰笑,告退離開。 謝騫渾身力氣抽盡,跌坐在靠椅上,袖子掃過桌案,酒杯滾落在地,酒水淋漓。 他閉了閉眼睛,在一室酒氣中捂住自己的臉。 早在他認出羅云瑾的時候,羅云瑾就派人去了謝家,匣子里是他兒子貼身所戴的長命鎖。 他還以為羅云瑾心底至少對他和謝家殘存了一點舊情……原來都是他的錯覺。 不愧是羅云瑾啊…… 第79章 送葬 天亮了。 張公公下詔獄、錦衣衛(wèi)連夜登門拿人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整座皇城,一時之間人心惶惶,風聲鶴唳。 一大清早,官員們齊聚左順門前,想找內(nèi)閣大臣討個注意,翰林院不同于一般衙門,不能說抓就抓了! 內(nèi)閣元輔鄭茂被一群年輕官員堵在值房門口,他干脆躲進屋中吃茶看書,還讓隨從去茶房要了幾樣下酒小菜。官員們大罵鄭茂軟弱怕事,不配為內(nèi)閣元輔,他不為所動,左耳進,右耳出。 不知是誰先帶的頭,官員們開始自發(fā)聚集于左順門前,他們要效仿之前的官員,在這里哭求圣上開恩,否則他們就長跪不起! 徐甫和戶部尚書焦頭爛額,一邊派人去攔下眾人,一邊打發(fā)人詢問翰林院到底有多少官員被錦衣衛(wèi)抓走了,一邊留意乾清宮那邊的動向,還得分出心思應(yīng)付年輕官員的質(zhì)問,兩人忙得腳不沾地,在心里痛罵鄭茂和另外幾個內(nèi)閣大臣——他們倒是聰明,到現(xiàn)在還不現(xiàn)身! 六部一片凄風冷雨。 報更的鐘鼓聲還盤旋在宮城上空,錢興的轎子在宮門前停了下來。 鴻臚寺左少卿、通政使司左通政、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和錢興的干兒子、干侄子、賢孫們立馬堆著笑臉簇擁上去:“老先生辛苦!” 錢興得意洋洋地一笑,手中拿了一疊厚厚的文書,這是他連夜收集的證據(jù),別說翰林院那幫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逃不過,內(nèi)閣大臣也得掉一層皮,他甚至還給東宮的皇太子埋了釘子,東宮沒準也得栽一個大跟頭! 干兒子們簇擁著身穿藍織金妝花過肩蟒袍的錢興往里走,一行人氣勢洶洶,直奔乾清宮而去,路上的宮人、官員遠遠看到他們,立刻掉頭躲開。 長階近在眼前,錢興一腳踏上石階。 一名文書房內(nèi)官急匆匆追過來:“老先生!老先生!” 錢興皺眉看過去。 他的干兒子開口叱罵:“混賬!老先生在此,大呼小叫做什么?” 內(nèi)官忙躬身謝罪,等錢興示意才走近了幾步,拱手道:“老先生,張公公死了!” 錢興一愣,“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時候死的?” 內(nèi)官回答說:“天亮前死的,說是撞墻自盡,錦衣衛(wèi)還沒來得及用刑他就死了,羅統(tǒng)領(lǐng)剛才親自向萬歲稟報的?!?/br> 眾人面面相覷,沉默了片刻后,一個秉筆太監(jiān)干笑了兩聲:“死了就死了,他畏罪自盡,豈不是更好?” 死人好啊,死人開不了口,正好方便他們羅織罪名,只要是和張公公有過往來的官員,一個都逃不了! 錢興卻面色陰沉。 眾人訕笑了一陣,見他一直沉著臉,不敢多話,沉默下來。 錢興手指緊緊攥著那一疊文書,面容有些扭曲:“好一個羅云瑾!” 眾人對視一眼,一名干兒子先開了口:“老先生,死了一個張公公也沒什么,他死了,正好死無對證?!?/br> 錢興冷笑,陰鷙的目光掃視一圈。 眾人心頭發(fā)寒,低下了頭。 錢興轉(zhuǎn)身就走:“蠢東西!我早就叫你們盯著詔獄那邊的動靜,你們還是讓張斌死了!還死得這么早這么利落!張斌是伺候萬歲幾十年的老人,他活著,萬歲就不會放過那群文官,他死了,再大的罪責也都抵消了!如果他活著,我可以讓他攀咬整個六部!他死了,連我都得先回避一段時日,免得萬歲遷怒于我……” 收集的證據(jù)已經(jīng)沒用處了,奉上去只會碰一鼻子灰,嘉平帝這會兒肯定想起張斌的好處了,這個時候撞上去,不就是給張斌當陪葬嗎? 錢興回頭,目光從乾清宮金碧輝煌的殿頂劃過,心頭惱恨。 只差一步??!他已經(jīng)趕在最快的時間收集到了證據(jù),張斌的事情只是一個引子,他手中還握有其他文官私下議論朝政時抱怨嘉平帝的確鑿證據(jù),其中就有東宮屬臣寫給家人的信件。他生怕夜長夢多錯過時機,一夜沒睡,不等天亮就出發(fā)進宮,可羅云瑾比他的反應(yīng)更快,而且羅云瑾更加果斷,居然這么快就逼死了張斌。 張斌如果死得慢一點,一點一點拖死,那嘉平帝對他的主仆之情也會一點一點熬光。現(xiàn)在張斌死得這么干脆,嘉平帝愧疚之下勢必遷怒其他人,他錢興首當其沖! 錢興早就知道羅云瑾此人不可小覷,但是他沒有想到羅云瑾對嘉平帝的了解既然這么透徹! 干兒子們遲疑著站在原地。 不就是死了一個張斌嗎?他們以前羅織罪名逮捕官員的時候連確切的罪名都不需要,隨便偽造一份手書就能沖進千步廊和各個衙門抓人,老先生手中收集了那么多罪證,這一次他們師出有名,老先生為什么不試一試就放棄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東宮日益穩(wěn)固,文官的底氣越來越足,他們不能坐以待斃! 錢興懶得和干兒子們廢話,大踏步走遠。 一群蠢貨! …… 乾清宮,內(nèi)殿。 角落里的鎏金香爐中噴出一股股青煙,殿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 嘉平帝已經(jīng)蘇醒,束了網(wǎng)巾,額前勒了包頭,靠坐在床欄邊,衣襟松散,臉色發(fā)黃。 鄭貴妃坐在床榻邊,手里端了一碗藥湯,喂嘉平帝吃藥。 半卷的珠簾下,羅云瑾一襲錦袍,長身玉立,抱拳稟報完張斌已死的事,告退出去。 嘉平帝叫住他:“朕聽說翰林院的那個孫檀是你以前的老師?” 羅云瑾面色不變,淡淡地道:“小的能去內(nèi)書堂讀書,都是圣上的恩德。內(nèi)書堂是圣上專為內(nèi)官所辦,小的刻苦勤學(xué),心里只記得要效忠圣上?!?/br> 嘉平帝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嘆口氣,坐著出神。 鄭貴妃沒有說話,羅云瑾也沒有開口。 日光透過槅窗照進內(nèi)殿,畫簾上的山水人物投下交錯的暗影,金磚地上光影瀲滟。 嘉平帝望著窗外輕輕搖曳的畫簾,不知道在想什么。許久過后,他收回視線,輕聲道:“張老伴伺候朕多年,勤勤懇懇,忠厚老實,賜葬白云寺?!?/br> 羅云瑾應(yīng)喏,躬身退下。 鄭貴妃舀了一勺藥送到嘉平帝唇邊。 嘉平帝喝了藥,抬頭看著她,目光依戀,又有那么一絲古怪的、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冷淡。 鄭貴妃皺了皺眉,喂完藥,扶嘉平帝躺下。 嘉平帝拉住她的手,彎腰躺進她懷里,就像小時候那樣,腦袋枕在她膝蓋上,摟住她的手臂:“繁兒,我是不是做錯了?” 鄭貴妃雙眼微瞇,臉上神情怨毒,雙手輕輕為他按揉太陽xue:“皇上不會錯,皇上是天子,天子怎么會有錯?有錯的是那幫文官,他們故意攛掇張老伴,成心給您添堵。錢興向來對您忠心耿耿,就因為他心里只有陛下您,您又信重他,所以他才會被人嫉恨,大小官員一再誣告他,他就算滿身是嘴也說不清!” 嘉平帝聞著鄭貴妃身上濃郁的脂粉味,苦笑了一下。 他何必和繁兒說這些?繁兒永遠不會懂,她只是把他當成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樣也好,天下人將他視作君主,而他只想當一個人,一個可以任性、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過活的人。 他不是任文官隨意擺弄的玩偶。 …… 張公公是個閹人,沒有娶妻生子,不過他發(fā)達以后家鄉(xiāng)的子侄前來投靠,所以膝下并不荒涼。張家人接到圣旨,知道張公公已死,哭著趕到詔獄為他收尸。 翰林院的官員已經(jīng)無罪釋放,他們遠遠看著張家人抬走了血rou模糊的張公公,搖頭嘆息。 羅嚴謹下朝歸家,剛好和哭天抹淚的張家人擦肩而過。 張家侄子雙眼血紅,攔在羅云瑾的坐騎跟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畜生!” 緹騎勃然大怒,手中長刀出鞘,刀背狠狠地砸在張家侄子背上。張家侄子悶哼一聲,栽倒在地。 張家人大喊大叫鼓噪起來:“殺人了!殺人了!司禮監(jiān)羅云瑾當街殺人??!羅云瑾喪盡天良,殘害忠臣,當街殺人啊!” 文官們看到羅云瑾,早就怒發(fā)沖冠,一口牙齒咬得咯嘣響,聽到這邊喧嚷,更是怒不可遏,立刻一窩蜂沖了過來。京中老百姓仰慕文人的正直剛烈,平生最恨身為太監(jiān)鷹爪走狗的錦衣衛(wèi),聽見張家人哭嚎著喊出羅云瑾的名字,也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幫忙。婦人不敢上前,隨手抓起地上的石頭、菜籃子里的菜蔬、街邊攤子上沒賣完的炊餅,朝著馬上的羅云瑾扔過去。 人仰馬翻,雞飛狗跳。雞蛋、菜葉、湯水、石子滿天亂飛。 眼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緹騎不敢傷人,只能一邊后退一邊拿刀鞘阻擋洶涌的人潮。駿馬受驚,揚蹄嘶鳴,幾名趁亂廝打緹騎的張家人被駿馬掀翻,摔得頭破血流。 張家人大聲哭嚎:“殺人了!羅云瑾青天白日殺人了!” 緹騎暴跳如雷,身上衣衫被人扯爛,腰帶被人扯斷,頭上紗帽也被人摘走了,手中長刀不敢揮出去,拳頭也不敢對著老百姓招呼,只能抱著頭躲閃。 羅云瑾騎在馬背上,掃一眼不遠處站在街角看熱鬧的文官,夾一夾馬腹,撥馬轉(zhuǎn)身。 緹騎呆了一呆,忙鞭馬跟著掉頭。 張家人追了幾步,跌足大罵:“豬狗不如的東西!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jian賊!” 緹騎一肚子邪火沒處撒,跟著羅云瑾拐進小巷子里,催馬快走幾步,對著羅云瑾一抱拳,怒道:“統(tǒng)領(lǐng),這口氣我咽不下!我回去教訓(xùn)他們一頓!” 羅云瑾掃他一眼。 緹騎被他的眼神看得一個哆嗦,立刻偃旗息鼓,耷拉著肩膀回到隊列里。 另一名緹騎拍拍他的肩膀,笑著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咱們平時拿著駕帖到處拿人,內(nèi)閣大臣見到咱們也嚇得尿褲子,要多威風有多威風。那些人恨不能撕了我們、啃我們的骨頭、生吞我們的rou,這點場面你就受不了?你也太毛躁了!你記住,我們統(tǒng)領(lǐng)從不和不相干的人置氣。我們干的就是不招人待見的事,生前死后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別太把這些身外物當回事?!?/br> 緹騎面紅耳赤,低著頭不說話。 …… 張公公賜葬白云寺,喪禮辦得很隆重。 京師百姓聽說他是為勸諫嘉平帝而死,自發(fā)趕到白云寺為他送葬。朝中官員不滿錢興跋扈,失望于嘉平帝對錢興和鄭氏族人的袒護,也相約成群前去祭拜。 白云寺腳下十里山路,一片縞素,哀者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