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羅云瑾!” 孫檀悲從中來,睚眥欲裂,怒吼一聲,猛地站了起來,推開謝騫,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兩步,雙膝一軟,又沉重地跪倒在血泊中,他抬起頭,雙眼怒睜,“羅云瑾!你遲早會有報應的!你逼死了那么多忠良,惡貫滿盈,早晚有一日……你也是身死詔獄的下場!蒼天有眼,報應不爽,張守勤的冤魂一直看著你吶!” 羅云瑾抽出袍角,看也沒看孫檀一眼,轉(zhuǎn)身離開牢室。 張公公死前還在試圖感化他,試圖用自己的死逼他做出選擇,要他繼承他的遺志。 可笑。 無親無故的,他為什么要繼承張公公的意志和抱負?張公公是他什么人?家國大義、忠貞節(jié)氣,誰愛扛誰扛去,他羅云瑾扛不起。 這世上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多得如恒河沙數(shù)。 在他身后,孫檀怒火攻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緹騎上前提起他,將他拖回牢室。 謝騫看一眼已經(jīng)無法辨認出面目的張公公,擦去眼淚,攥緊了雙拳,起身追出牢室。 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燒,搖曳的火光籠在羅云瑾高大挺拔的背影上,他面如冠玉,風姿挺秀,本不應該出現(xiàn)在詔獄這種幽冷陰森之地。 謝騫咬咬牙,追上羅云瑾:“為什么要逼死張公公?你可以不用理會這件事?!?/br> 這是錢興和文官之間的爭斗,文官說動張公公勸說嘉平帝疏遠錢興,錢興趁著張公公觸怒嘉平帝誣陷群臣、排除異己。以羅云瑾的聰明睿智,他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觀,而不是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逼死張公公。 羅云瑾沒有回頭,唇角一揚:“你以為圣上為什么命我抓捕翰林院官員?” 謝騫一怔,心口砰砰跳動。 “既然名單是錢興拿出來的,圣上可以讓錢興負責調(diào)查此事,圣上偏偏下旨由我主持審訊……”羅云瑾頓了頓,長靴踩上苔痕斑駁的石階,“圣上不是全然信任錢興,也不是全然信任我?!?/br> 謝騫一時無言以對。 嘉平帝疏遠文官,不問政事,寵信宦官,每天求神拜佛沉迷于長生之術,但是嘉平帝始終牢牢將司禮監(jiān)掌控在手中。登基之初,嘉平帝勵精圖治,卻一度被內(nèi)閣架空,所發(fā)詔令屢屢被內(nèi)閣大臣駁回,推行的新策還沒下達到地方就不了了之。如今嘉平帝昏庸怠惰,不再理會朝政之事,他只需要保證宦官的絕對忠誠就能舒舒服服躲在深宮里逍遙自在,文官鬧得再厲害也影響不到他。 嘗到了放縱的甜美滋味,嘉平帝的斗志和抱負早已在享樂中磨滅得干干凈凈,化為齏粉,風吹云散。 他不可能因為幾個宦官的諫言突然醒悟。 嘉平帝不明白張公公的用心嗎?他明白,正因為明白,他愈加惱怒。他最信任的近侍居然和文官站在同一條陣線上,揭開了他的真面目,讓他不得不狼狽地面對自己這幾十年帝王生涯一敗涂地的現(xiàn)實,他怎能不震怒? 震怒的嘉平帝依然保持了一份清醒,他已經(jīng)對錢興有了警惕,所以他選擇讓羅云瑾來審理此案。 羅云瑾受命審問翰林院官員,如果他和張公公一樣對文官手下留情,那他以后絕不會得到嘉平帝的信重,文官也不會因為他手軟就感激他。他必須作出取舍,用自己的選擇向嘉平帝展示出他的決心和忠誠,嘉平帝就是要他徹底和文官決裂。 這才是嘉平帝,即使昏庸,仍然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手段來培養(yǎng)最忠實的家奴。 他不需要太監(jiān)當什么忠臣良將,司禮監(jiān)是他豢養(yǎng)的一群獵犬,一群對皇帝忠誠,只要他一聲令下,立刻無情地撲上去撕咬文官血rou的惡狗。 朝中御史剛烈正直,可以在乾清宮大殿大罵嘉平帝,嘉平帝即使雷霆大怒,也不會賜死御史。 御史是皇家用來制衡朝堂的手段,皇家要用御史,只能忍下這口惡氣。 太監(jiān)就不同了,太監(jiān)是皇家養(yǎng)的狗,這條狗居然回頭對著主人狂吠,何必再留在身邊? 張公公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人。 幾束淺青色光暈從半敞的牢門籠罩而下,空氣里浮動著污濁的塵埃,謝騫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雙眼發(fā)酸,眼圈通紅。 他嘆口氣:“你會殺孫檀嗎?” 羅云瑾頓了一下,道:“張斌已死,可以結案了,孫檀不必死,你的同僚也不必死。消息已經(jīng)送進大內(nèi),有皇太子坐鎮(zhèn),翰林院這批官員死不了,不過他們不可能繼續(xù)待在翰林院。” 謝騫松口氣:“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br> 之前有人寫匿名信狀告錢興,錢興借機大肆搜捕,幾十人鋃鐺入獄,雖然第二天就無罪釋放了,但是已經(jīng)有五個官員因為受不了刑罰慘死在詔獄。 羅云瑾抬腳跨上一級石階,腳步忽然一停。 謝騫也停了下來,認真地道:“孫檀為人忠實,沒有什么拐彎抹角的心思,他說的那些話,你別往心里去?!?/br> 皇帝和文官之間的矛盾并不是幾個人、幾句話就能解決緩和的,文官想要限制皇權,皇帝想遏制文官,宦官不過是兩者激烈交鋒下畸形的產(chǎn)物罷了。 羅云瑾站著沒動,眼簾抬起,沐浴在從牢門漏下來的幾束淺淡的天光中,臉孔俊美如玉:“他說的沒錯,死在我手上的文官多如牛毛。” 謝騫不語。 羅云瑾擔任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以來確實跟著錢興做了不少惡事,他最擅長刑訊,落到他手里的官員下場凄慘。 “謝騫,其實你和孫檀他們一樣,希望我成為張公公那樣的近侍?!绷_云瑾忽然道。 謝騫看一眼羅云瑾,嘆口氣:“你到底是薛家子弟……你和錢興不一樣?!?/br> 羅云瑾一笑,站在階前,仰望天光。 明澈透亮的光線跌落進幽暗陰冷的地牢,一邊是璀璨燦爛的光明,一邊是牢獄的幽冷陰森,光華交融流轉(zhuǎn),界限變得混沌模糊。 羅云瑾置身其中,挺拔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濃密的眼睫微微輕顫。 他輕聲道:“沒什么不同。” 謝騫心中嘆息。 羅云瑾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我在這里待了一年?!?/br> 謝騫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眸光如電。 羅云瑾淡淡地道:“你問過我為什么會進宮……” 他回望地底幽黑陰森的牢獄,緩緩地道:“我祖父、父親都是正直剛烈之人,曾經(jīng)上疏彈劾幾個以歲辦之名勒索地方官錢財?shù)奶O(jiān),那幾個太監(jiān)不過是平常宦官,很快被貶,他們后來被撥去了教坊司和詔獄?!?/br> 謝騫瞪大了眼睛,雙拳握緊。 怪不得他和祖父每次去教坊司找人的時候都見不到人,不久后就傳出了羅云瑾的死訊,原來如此! 羅云瑾接著道:“我被送去教坊司,正好落到了他們手里,他們隨便找了一個死去的罪奴打發(fā)走了你和你祖父,把我?guī)У皆t獄……謝騫,你知道太監(jiān)懂得多少折磨人的法子嗎?” 謝騫胸口劇烈起伏,不敢看他。 羅云瑾平靜地道:“……我知道,因為十四歲的我全都領受了一遍?!?/br> 謝騫閉了閉眼睛。 羅云瑾面色冰冷:“整整一年……那天我看到你和你的同窗從貢院出來,個個錦衣華服,風光得意……就是那天,我被帶進了詔獄,他們關了我一年,不給我飯吃,不給我水喝,每天鞭笞我取樂,我身上的傷口潰爛流膿,從來沒好過……他們折磨我,羞辱我,我咬緊牙關扛了一整年,沒有書看,我就默默背誦學過的文章,沒有飯吃,我啃干草,不管他們怎么折磨我,我始終沒有屈服……一年之后……他們想到了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一年之后那幫人累了,不想折騰他了,而他依舊傲骨錚錚,那幫人惱羞成怒,干脆將他送進了宮。 他成了一個閹人。 薄如雪片的刀刃落下的那一刻,他的堅持,他的傲骨,他的胸襟和抱負……全都沒了。 羅云瑾仰望著頭頂?shù)墓饩€:“那時候我就是這樣,天天看著這一束束光線背誦先賢的文章,鼓勵自己撐下去……我試過逃跑,有一次我逃到了這里,看到我祖父昔日的一個下屬,他仕途不順,我祖父很欣賞他,費鈔幫他打點,讓他進京做了京官。我爬到他腳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向他求救?!?/br> 那個人認出了他,神色很詫異。 他就像今天的張公公一樣,手腳并用地爬過去,以為自己終于盼到了希望。 那個曾經(jīng)摸著他的頭夸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長輩果斷地一腳踢開他,捂住鼻子,轉(zhuǎn)身離開了。 羅云瑾被抓回詔獄。 “當時我依然沒有死心,我想就算他不敢救我,至少可以給我的族人報信……”羅云瑾慘淡一笑。 謝騫臉色慘白,雙唇哆嗦:“表弟……” 他不知道羅云瑾受過這樣的折磨!不知道表弟在詔獄里待了一年,苦等別人救他…… 羅云瑾伸出手,在空氣里抓了抓:“薛家是世家大族,我祖父獲罪,我的堂伯父、堂叔父還在,我們家親戚眾多,其中不乏任三四品大員的,現(xiàn)在的內(nèi)閣大臣就有我的親戚……”他唇角輕輕一挑,雙眸閃過一抹譏諷的笑意,“可是我祖父落難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施以援手,以前來往密切的親戚,一夜之間全成了陌路。我老家的族人趁機霸占了我家的田地,親戚直接上門搬空了我家的府庫,最后只有幾個無家可歸的老仆留下為我祖父辦理喪葬。” “沒有人來救我?!绷_云瑾輕輕一笑,俊美的面孔沐浴在晨曦中,“后來我成為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那個見死不救的長輩正好獲罪落到了我手里,我想問他到底有沒有給我的族人報信……” 如果那個人沒有報信,那么他可以原諒自己的族人。 但是羅云瑾沒有問出口。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經(jīng)不在乎了。 羅云瑾收回手,一步一步踏出詔獄,明亮的光線和幽暗的陰影交錯落在他臉上,他游走在光明和黑暗之中,身姿峻挺,宛如修羅。 “謝騫,太遲了。我的良心早就死透了。” 謝騫站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半晌后,他拔步追出詔獄。 天快亮了,晨光熹微,天際微微泛白,淡金色亮光傾灑在空曠的長街上,漸漸亮起來的蒼穹隱隱有云霞浮動。 羅云瑾站在一匹通體墨黑的駿馬前,正要蹬鞍上馬。 謝騫快步跑到他身后,劇烈喘息,雙拳緊握,輕聲問:“季和……你是不是愛慕太子妃?” 他偶然發(fā)現(xiàn)的。 那天翰林院編纂的新書付梓,主持編書的禮部尚書宴請翰林院官員,皇太子朱瑄出席宴會。席上眾人吃醉了酒,一時酒后失言,打趣皇太子,說他和太子妃好得蜜里調(diào)油,羨煞旁人。翰林院的官員都知道太子經(jīng)常詢問最近市面上有什么新書,有時候還會親自出宮去書肆挑選,據(jù)說是買給太子妃看的。 皇太子溫文儒雅,清冷端正,從不和臣子討論風流韻事,但是那天他很高興,不僅沒有因為眾人的打趣冷臉,還對著桌上一盤螃蟹笑了很久。 眾人面面相看,差點驚掉下巴。 羅云瑾那天也在,他掩飾得很好,眾人調(diào)侃皇太子和太子妃時,他眼皮都沒眨一下。 但是有些東西不管怎么掩飾還是會露出一點痕跡。 謝騫自小在風月廝混,羅云瑾瞞不了他。 料峭的寒風中,他渾身顫抖,聲音也在抖:“皇太子是什么人?陰柔深沉,不可捉摸……將來錢興一定死在他手里……季和,你沒有選擇,必須盡早抽身!” 皇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很好,如膠似漆,羅云瑾竟然敢肖想太子妃,皇太子遲早會下手殺了他! 羅云瑾腳步一頓,轉(zhuǎn)身。 突然抬手就是一拳頭。 剎那間,渾身往外散發(fā)著滔天的冰冷戾氣和殺意。 謝騫被這一拳頭打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鼻子里很快淌出血,踉蹌了幾步,倒在了地上。 羅云瑾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緩緩拔出腰間佩刀。 刀刃從刀鞘滑出的聲音無比清晰,謝騫嚇得面色慘白,渾身打顫。 羅云瑾走到謝騫面前,俯身,長刀雪刃迫近他的咽喉,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他的脖頸,狹長鳳眸里涌動著狂怒和殺意,聲音比刀尖還要冷冽:“謝騫,我造的孽和她沒有關系!不要隨便試探我的底線,否則我手里的刀不會留情,你記住,謝家的人,我照樣下得了殺手!” 試圖勸說他的勇氣瞬時煙消云散,謝騫毛骨悚然,癱軟在地。 眼前的羅云瑾才是那個殺人如麻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