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fēng)幽幽，夜蟲低吟，月色如水，倒影花池。

    亥時(shí)初刻，長安城北的霍公府里沉寂下來，屋舍燈火漸次熄滅，只花池邊的涼亭里燭燈搖曳，人聲低語，柴紹夫婦對坐亭下石桌旁，你一言我一語，正絮聊著京城里朝堂上的大凡小事。

    “夫君，你剛才所說的大興宮早朝情形，真是令人不安！看來，父皇是有心遷都??！”李三娘盯著石桌上的燭燈，濃眉緊鎖，憂心忡忡地說道。

    柴紹點(diǎn)點(diǎn)頭，嘆息一聲，說道“是啊，在咱們回京之前，陛下已令中書侍郎赴樊州勘察丈量了，據(jù)說此地山環(huán)水臨，頗具四象，宜于安都。聽奏之后，陛下也很滿意，似乎圣意已明??！”

    “再好的地方，能比得過這長安城？”李三娘聽聞，嘴角一撇，不屑地說道，“我看吶，是朝堂上有些人想奉承父皇罷了?！?/br>
    柴紹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只可惜，朝堂上想奉承的人還不少哩！連太子殿下也…也傾于眾意啊。”

    李三娘雙目圓睜，一股怒火閃動(dòng)眸中，說道“難道三弟戰(zhàn)敗了，裴寂戰(zhàn)敗了，朝中就無人能抗擊劉武周了么？我大唐就永遠(yuǎn)失去晉陽和并州了么？就得被他人逼著翻山越嶺，遷都樊州了么？”

    柴紹聽聞，連忙抬起手來，食指押嘴唇，環(huán)顧左右，示意妻子輕聲，然后微微一笑，握住妻子的手，說道“夫人，你別著急……”

    “看你，在自己家里，我怕什么？”李三娘白了丈夫一眼，怒氣沖沖地說道，“即便到宮里見到父皇，我也是這番話！”

    “我知道，我知道…”柴紹連忙陪笑道，“只是朝中眾臣意見趨同，陛下也得有所考慮不是？再說，散朝之前，陛下也已讓秦王去謀劃反擊之策了?！?/br>
    “哎，”李三娘輕聲嘆息，把頭側(cè)向一邊，看著亭下雕花石欄，幽怨地說道，“為何非要等到敵寇揣到家門口了，才想到讓二弟去反擊，早些時(shí)候干什么去了？我早就說過，咱們李家，要論帶兵打仗，最能干的就是二弟！當(dāng)年，身披上柱國大將軍戰(zhàn)袍的外公也對父皇和母親說過，眾孫之中，‘二郎堪當(dāng)大任’！那時(shí)，父皇也只是歧州刺史而已啊……”

    “是啊，是啊，秦王征戰(zhàn)沙場，有勇有謀，鮮有對手，”柴紹見妻子余怒未消，便連聲勸慰，說道，“真金不怕火煉，金塊總會(huì)發(fā)光，呵呵，這不，到山南練兵，隱忍時(shí)日之后，陛下不是又讓秦王謀劃反擊了嗎？”

    “你們?。崩钊锘仡^看著丈夫，惆悵之中有幾分抱怨，傷感之余有些許無奈，嘆道，“這官做得大了，想法也就多了。我不明白，沒有國，哪有家？朝堂上的勾心斗角，爭權(quán)奪利，彼此妒忌，能換得天下的清寧太平？能為黎民百姓筑起和合家園？能使我李唐其樂融融，家國如一？”

    李三娘連聲發(fā)問，雙眼通紅，燭光下，淚光點(diǎn)點(diǎn)，喃喃說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陏楊天家不合，國祚不長，這是有目共睹之事！廢太子楊勇與煬帝之間的明爭暗斗，誰人不知？這才過去幾年啊，難道這樣的事情要再次降臨到我李家頭上？”

    說罷，李三娘低聲啜泣，傷心至極。

    “哪里會(huì)呢，哪里會(huì)呢！”柴紹連忙寬慰，話鋒一轉(zhuǎn)，笑道，“當(dāng)日我讓孟通送信長安，勸秦王有所避讓，免遭他人忌恨，不也正是為了今日的復(fù)出？要知道，這次委命秦王謀劃反擊，那可是陛下金口所授啊，文武百官親耳所聞！”

    李三娘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連連搖頭，無可奈何地嘆道“我說不過你，說不過你…對了，”李三娘把頭一偏，盯著丈夫問道，“那你在朝堂上是怎么說的？”

    “我什么話也沒講?！?/br>
    “什么話也沒講？！”

    “是?！?/br>
    “為什么？”李三娘杏眼圓睜，濃眉高揚(yáng)，驚詫不已。

    ……

    夜風(fēng)襲來，呼呼有聲，燭火忽明忽暗，人影時(shí)短時(shí)長。

    柴紹沒有立即回答妻子的問題，只緩緩起身，抱著雙手，踱了兩步，回頭看著妻子，反問道“夫人，延州城中的數(shù)萬將士，你是否還日夜?fàn)繏?？?/br>
    “那是自然。”

    “嗯，我在朝堂上越是沉默不語，咱們便越有可能重返延州?！?/br>
    “哦？”李三娘抬頭看著丈夫，迷惑不解。

    “是這樣的，”柴紹倚著石桌，重新坐下，替妻子解惑道，“若我贊同遷都，則延州軍馬很快便會(huì)撤回關(guān)中，如此一來，將士們在太和山的浴血拼殺，將付諸東流。今生今世，咱們也不知何時(shí)才能再看到延州的牡丹山！”

    見妻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柴紹繼續(xù)說道，“若我不贊同遷都，可能忤逆圣意不說，與朝中眾臣政見不合，還會(huì)有誰站出來為我說話，讓咱們重返延州，帶兵伐梁？若如此，恩師段德cao的遺志又有誰來完成？我那同澤兄弟段槿苛的仇又誰人來報(bào)？”

    說到這里，柴紹咬了咬嘴唇，低下頭去，黯然神傷，耳畔回響起延州老將段德cao的遺言－－“為大唐安危計(jì)，為西北諸軍計(jì)，為我和槿苛遺愿計(jì)，你定要領(lǐng)軍延州，徹底擊敗梁師都……”

    李三娘恍然大悟，站起身來，走到丈夫身邊，雙手撫按著他的雙肩，輕言細(xì)語道“夫君，難為你了！看來，咱們唯有指望二郞領(lǐng)兵出征，渡河反擊，才有可能重返延州，討伐梁賊，完成段老將軍的遺愿??！”

    柴紹微微點(diǎn)頭，抬眼看了看池中的月影，只見一盤白玉靜沉水中，清涼慘白，無聲無息，風(fēng)過葉落，玉散影破。

    柴紹萬般憂郁，緩緩說道“然而，朝中只有數(shù)人支持秦王，我擔(dān)心，陛下的委托只是權(quán)宜之計(jì)，最后，渡河之戰(zhàn)不了了之……”

    “夫君，”李三娘側(cè)身坐下，拉起丈夫的雙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說道，“我想，咱們是否可以去一趟觀文殿，找蕭之藏聊聊？此人飽讀詩書，深諳兵法，當(dāng)年在終南山時(shí)，曾助我義軍大破陏楊精銳，目下又侍讀御前，熟稔朝政，也許他有什么好法子哩！”

    “嗯，有道理，”柴紹頷首點(diǎn)頭，說道“此前，他既然能猜到陛下召回咱們的原因，我想，他對目前的政局也當(dāng)有一定的考量，如夫人所言，不妨去請教請教他！”

    夜風(fēng)拂來，似有涼意，燈影淡淡，棉芯漸短。

    李三娘站起身來，系緊丈夫束發(fā)的巾幘，說道“夫君，夜深了，咱們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