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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鵪鶉在線閱讀 - 第69節(jié)

第69節(jié)

    “類似的話楊遇秋也說過?!睏罴袈犓v完,這樣說。

    凍住了,那種叫做氣氛的東西。這應該是這十一年來,他們之間,第一次說起這個名字。

    楊剪聽到沉默,連呼吸聲都停止,這是剎那降臨的靜謐。卻也知道李白聽懂了,周身剛剛松弛的力度已經(jīng)瞬間緊繃回來。這是他開口的機會嗎?前幾分鐘還在琢磨要如何提起舊事。那處斷崖也已經(jīng)不遠了,他放慢車速,勻出右手輕輕地拍了拍李白的手腕,“在火車站她對我說,有人可能想要一個女孩,有人可能想要男的,但很少有人男女都想要,一起離開這兒我們可能會死得很早,活不過一個星期?!?/br>
    “……楊老師?!崩畎椎氖种妇揪o夾克的布料。

    “沒什么的,”楊剪卻很放松,“坐拖拉機進縣城,再搭公交去火車站,有半天路程,她一直想甩掉我,我也一直跟著她,這是她最后沒辦法了和我說的話,看到我還是不走,以后就再也沒有說過?!?/br>
    李白靜了好一會兒,“可她還是死得很早?!甭曇艉苄。埠芑秀?。

    “至少比一個星期多?!?/br>
    “不是,你也不能這樣想……”李白卻這樣說,好像肯定了楊剪的想法就是給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似的。

    楊剪打斷他的如履薄冰:“生命是偶然的,無論是它的產(chǎn)生還是過程,只有死亡是必然,你同意嗎?”

    “我?”李白怔怔道,“我,同意。”

    楊剪“嗯”了一聲,又道:“所以它總會發(fā)生?!?/br>
    “那可能是我讓它提早了吧?!崩畎椎穆曇粢呀?jīng)啞了。

    “也許是你讓它推遲了呢?她以前就自殺過,我不在的時候,是你給她開藥?!?/br>
    李白吸了吸鼻子,又把頭垂下了。

    “當時我跑到現(xiàn)場,跪下發(fā)現(xiàn)她還沒斷氣,”楊剪望向前方約十米處一顆枝干扭曲的樹,兩株并蒂,現(xiàn)在左邊卻斷了半截,他知道那是菩提,“和我說了三句話,提到了你?!?/br>
    而此刻的李白已經(jīng)不敢發(fā)出聲音了。

    “第一句是她害怕?!?/br>
    “第二句是對不起?!?/br>
    楊剪把摩托停下,還差半米,就在那個急轉彎前。

    “第三句,”他打開方才踩在腳下的折疊拐杖,交給李白,“她說‘你,小白,好好活下去?!?/br>
    李白站上地面,直直地看著他,那雙空空的眼中理應充滿淚水,現(xiàn)在卻干涸。

    雙唇張開,微微顫抖著,也是哭不出來的模樣。

    “我有一段時間認為自己非常恨她,現(xiàn)在只想謝謝她了,至少我們活到了今天?!睏罴衾^續(xù)說著,還是淡淡的,握了一把他攥在拐杖橫桿上的手,帶著他靠近路邊的斷崖,也靠近那棵菩提,“看到那棵樹了嗎?”

    看到了。李白默念。根長在懸崖上,靠外那邊的樹干斷了一半。

    “那你恨我嗎?恨過我嗎?”他能說出口的卻只有這樣的話,問得突兀且局促。

    “我不知道,”楊剪側目望著他,“只是,一直以來,想到你活著我會開心,想到你死了不會?!?/br>
    李白猛地吸了口氣,臉上的僵硬沒能再持續(xù)多久,在楊剪看來他就像是一張泡進池中需要幾秒才能進水的硬卡紙,他說:“我和你一樣?!?/br>
    “是嗎?!睏罴粞壑泻诵σ猓廊豢粗畎?,依然全神貫注。

    “那棵樹怎么了?”李白扶了扶耳邊那朵小心呵護了一路的小花兒,讓自己轉過臉去。

    “是撞斷的,”楊剪也輕而易舉地從方才的情緒中走出,拿走他的一支拐杖,用尾端碰上斷面,避開側面新長的幾條枝芽輕輕地摩擦,“蒼南我去過,鷹潭宜春鳳凰江口也是,我們的路線應該基本重合,不過有幾年的時差?!?/br>
    李白一動也不動地等他說下去。

    “我找到山上的破廟,紅面具開車跑了,他在山里繞圈,追到半夜我到了這里?!?/br>
    “是他引你過來的?!崩畎椎吐暤馈?/br>
    楊剪點了點頭。

    李白的肩膀抖了一下,“是你的車,撞的?”

    楊剪卻笑了:“怎么會?!?/br>
    “可能是我不知道害怕追得太緊,”他把拐杖還給李白,“他來不及反應就沖出去一半,撞在樹上,暫時維持了平衡?!?/br>
    “后來呢?”

    “樹干馬上就要倒,砸在前蓋上他的平衡就會打破,我停了車,站在外面等?!?/br>
    “他掉下去了?!崩畎自囂降馈?/br>
    “他探出頭要我?guī)退?,說只要活著下山他就投案自首,我覺得還不錯,如果他這輛車后輪有驅動,我把車挪開給他讓路,也許還有救,”楊剪彎腰看了看懸崖邊緣,還用手摸了摸,當年軋出的深痕早已經(jīng)風化了,“所以就要他把面具摘了,我先拍照再說?!?/br>
    說完他就把手機遞給李白,沒有密碼,里面的相片頁面是早就打開的。

    李白看到漆黑一片之中被閃光燈照亮的斷枝與懸空的車,車是刺眼的白色,而它的窗口探出了一塊鮮紅,面具被掀起來,箍在頭頂,下面是那副五官,那張面孔。

    如果忽略驚恐的表情,還能怎么形容?

    只有普通了。

    甚至有些憨厚。

    可能出現(xiàn)在街邊的紅薯攤上、報刊亭旁、公交站的擦肩而過中。

    這些年他想殺的,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猜他死了?!崩畎锥⒅@張臉只想發(fā)笑。

    “確實,我剛倒車,樹干就徹底斷了?!睏罴粢廊黄届o地敘述著,“后來查到他這款斯柯達晶銳是兩驅車,后輪沒有動力。”

    已經(jīng)說得這么明白了,李白也聽懂了,該說是作繭自縛吧!紅面具把楊剪引到這種兇險地界的目的顯而易見,最后死的卻是自己……就算楊剪打算饒他一命又如何?兩驅車,能救他的輪子已經(jīng)騰空了,自己撞斷的樹把自己砸下了萬丈深淵,這就是天意!紅面具死了!真的死了,早就死了!

    死在他開始動手之前。

    所以這一年多以來,他找的都是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人。

    所以真實的仇恨是楊剪一個人背在肩上。

    所以,他以為的,自己所有的辛苦,楊剪全都嘗過,甚至早就消化好了,那些慌亂和狼狽都成了遙遠的過去式,如今找來,只是陪他走一遍曾經(jīng)的路。

    “哈哈哈哈……”李白終于笑出了聲音,也笑出了眼淚。他使勁在臉上擦抹了兩遭,放了拐杖,在崖邊坐下,兩腿垂在空中。

    楊剪也坐了,就在他身邊,和他一樣都是稍微往前錯身就會跌落谷底的姿勢。玉人谷。玉人谷。李白知道他在看自己,也知道他在等。

    要說什么呢?

    楊剪現(xiàn)在應該是有些忐忑的吧,或者說,百感交集?

    “你是喜極而泣么?!睏罴暨€給他擦眼淚了,方才摸地有些臟,楊剪用的是手背。

    “不是,不是,”李白抓住他的手,濕淋淋的臉蛋貼上手心,“我是在想……”

    “在想什么?”楊剪側臉貼上他唇邊,太溫柔了。

    以至于讓李白的眼淚顯得不合時宜。

    “每一次,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都不在你身邊?!?/br>
    把這句話完整地說完李白就徹底模糊了視線,他哭得止也止不住,混著難堪的哭嗝,楊剪并沒有多么慌張,兩手捧著他的臉,吻了吻他的鼻梁,眼皮貼上他的額頭,隨后閉上了眼。

    他的確猜到李白會哭。

    哭到口齒不清抽噎不止完全弄濕他的臉都在意料之內(nèi)。

    但李白哭到不能自已之前說的那句話是他從沒想到過的。

    楊剪曾以為自己唯一需要的就是自己,走一個圈自然能回到原點,向上爬也一定可以遠離地面,而對別人,是他們需要他,他欣然接受。滿盤皆錯時他被命運抽了一個又一個巴掌,沒有原點可以重啟,亦無地面可供降落,實在是累了,不想被任何人需要了,好像總有人在他耳邊提醒:離散和相遇都是注定的,你的徒勞也是注定的一部分,掙扎的確未必不能改變什么,卻也未必能夠改變。

    人是無法對這個世界造成“必然”的。

    他讀過那么多書,最喜歡物理,物理書里最喜歡的是量子力學,什么觀察者效應,什么不確定性原理,他是不是早該放棄用“必然”定義是個世界?

    并沒有求誰去理解。

    如果李白怪他曾經(jīng)的缺席,或者緘默,他不會有什么感覺,他認為往事不可追。

    但李白在說什么???

    李白在怪自己。

    所以事實其實是,在最需要對方的時候,他們都沒有給對方陪伴。

    楊剪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正視自己的需求,真是不可思議,凝望茫茫的霧,感覺就像已經(jīng)身處云端。將近三年之前,在看過仇人墜崖的次日,他報了警,和一大幫人在回到這里時正是差不多的時間,他也看到這樣的場景。

    尸體在崖底找到了,確認是在逃嫌犯了,種種證據(jù)也把他的嫌疑排除了,楊剪的感覺仍然貧乏。他能對別人的詢問、好奇、關心,全都做出合理的反應,心如止水地看著大霧彌漫,卻依舊無法理解昨夜自己下山時的失魂落魄。

    基本看不見什么,都是順著感覺走一段算一段,能碰到村寨,敲開肯收留他的大門就已經(jīng)是萬幸,因此他連下山走的什么路都不清楚了。

    第二次也有警車隊伍探路。

    那么這一次呢?他帶著李白,又該怎么下山?

    原路返回不是最明智的選擇,有幾段路被塌方堵得太險,如果加上下坡的角度,推著摩托車過都很懸。

    楊剪的心中仍然出奇平靜,老朋友了,卻又存在些許不同。以往大多數(shù)平靜是在臺風眼里假裝置身事外,現(xiàn)在卻像是,他終于走出風暴中央,坐在家門口,看它越吹越遠。他們坐在懸崖邊上不是嗎?可這又如何呢?

    他沒有秘密了。

    老天總拿他開些滑稽的玩笑,面對最后一個仇人也不放過,他想光明正大地看著自己花了幾百天去追的人伏法,都做不到。

    可是有人會為他的玩笑哭泣。

    楊剪聽到懷里的哭聲漸漸平息,便低下頭去親吻李白,親掉了他耳側別的小花,舔他矯正過后整齊得過分的牙齒、不知所措的舌尖,以及來路不明的新舊傷口。

    沒有那些釘環(huán),李白吻起來太柔軟了,銜久了會化一般,那些細小的洞也幾乎感覺不到,占據(jù)感知的只有糾纏的呼吸。好像時間發(fā)生倒流,他們第一次接吻是在多大年紀?楊剪不記得了,但他知道問就會有答案。時間的確不只是線性的,某些不太清醒的時候,楊剪在李白身上看到自己,無謂的當下,一頭亂撞的青年時代,還有荒唐得永遠不可能被理解的十幾歲,它們摻雜在李白一個人身上變成一種茫然的混亂。

    楊剪翻看他就像翻看自己。

    然后看穿他,嘲笑他。

    笑他古怪、偏執(zhí)、不得要領,為快樂而快樂,比天真還天真。

    就像嘲笑自己。

    他與這樣的李白接吻。李白與這樣的他接吻。

    他們吻到了地上,李白腰軟得躺倒了,楊剪就俯身撐起一邊胳膊,不壓痛他,只在一個個親吻的間隙,在他臉上細細端詳。泥土、云霧、淚水,這些濕潤的味道,也是自己嗎?

    不,它們只是李白。

    碎石、山峰的棱角、疼痛的記憶,這些不是李白。

    “楊老師,你哭了嗎?”李白還在問呢,用紅腫的眼睛注視他,用笨拙的、冰涼的手指,撫摸他的眼角。楊剪想,應該沒有,至少感覺不到。他知道自己的麻木,一直都知道,一時半會兒又怎么改呢。恨很容易但愛太難,所有的痛苦都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太久,所有的“原本擁有”也都可以離他而去,楊剪無需勉強,也并不在意。

    但現(xiàn)在例外就擺在他的眼前。

    李白不是痛的,也不是苦的。李白好像最初就在身體上刻下了字:我不會離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