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不住顫抖的小內(nèi)監(jiān)，終于是心有不忍，便多說了兩句：“鐘琴啊，你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好孩子，有些事兒不能不狠心，也不能太狠心。”

    他握著鐘琴攥著小瓷瓶的手用了用力，壓低聲音問道：“記住了嗎？”

    鐘琴看著孫公公布滿皺紋的手，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猛然抬頭看向?qū)O公公，嘴唇動了動想問什么，卻見孫公公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搖了搖頭便轉(zhuǎn)身進(jìn)了殿門。

    天色陰沉，隱約能聽到幾聲悶雷聲。

    鐘琴盯著自己手上孫公公給的瓷瓶，漸漸握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都不自知。

    紫宸宮，清涼殿。

    “鐘琴！”

    清涼殿外梨樹下，風(fēng)吹梨花颯颯，三皇子站在一片梨花中，遠(yuǎn)遠(yuǎn)看見個人影便高興招手叫道：“你來看看太子哥哥送我的白兔，軟綿綿的十分可愛！”

    低頭端著羹湯邁步進(jìn)門的鐘琴腳步一頓，他眸中神情復(fù)雜，指甲幾乎陷進(jìn)檀木托盤中。

    “鐘琴，鐘琴！”三皇子將兔子托到鐘琴面前，獻(xiàn)寶般道：“白綿綿的兔子，像鐘琴！”而后便自顧自笑得像個傻子。

    鐘琴聽著他的話，眼淚再也忍不住涌了出來，太醫(yī)說過三皇子的傻病在慢慢恢復(fù)，可他的父皇卻似乎不愿等到這一天……他自小便被皇帝選中跟在三皇子身邊，說是服侍，更不如說是監(jiān)視。

    鐘琴正出神，忽的耳邊有稚氣的聲音擔(dān)憂道：“鐘琴是誰欺負(fù)你了嗎？我，我?guī)湍愦蛩?！?/br>
    “殿下……”鐘琴不敢抬眼看三皇子，暗自深吸了口氣壓抑著哽咽：“殿下湯快冷了，喝了吧?！?/br>
    “你真的沒事嗎？”

    三皇子歪著頭看中鐘琴，好似這般才能看清他為什么哭似得，傻氣的舉動卻讓鐘琴的心揪成一團(tuán)。

    嘩啦！

    瓷碗碎了一地，鐘琴怔怔看著自己打翻的瓷碗，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著眼淚再也控制住流了下來，他幼時親眼見到因背叛而受凌遲之刑的情景不斷在腦海中浮現(xiàn)。

    三皇子被嚇了一跳，卻還是下意識地奶聲安慰道：“不怕，不怕?！?/br>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鐘聲驟然響起，渾厚而悲哀，徘徊在紫宸宮的蒼穹之上久久不散。

    鐘琴面色微變，卻見下一刻，便有小內(nèi)監(jiān)急匆匆進(jìn)門跪地痛哭道：“殿下！皇上，皇上駕崩了！”

    哐當(dāng)！

    鐘琴剛剛撿起的托盤滑落，敲在地上發(fā)出一陣悶響。

    哀鐘陣陣，驚起一片飛鳥，他看了眼大明宮灰白的天空，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又提了起來。

    這天，要變了。

    多年后，三皇子已成封地的閑王，而他也成為真正掌管封地后宮之人，鐘琴才在那裝著毒藥的瓷瓶中找到一張蠟封的紙條，打開才發(fā)現(xiàn)竟是先皇給三皇子留下的密詔。

    密詔言明，鐘琴不殺，則三皇子不誅。

    鐘琴終于明白了孫公公臨走時的那句話，那是先皇給三皇子的一線生機，賭的便是他的不忍心。

    若他不忍心，則三皇子得一忠心之人，且兩人關(guān)系曖昧不明，兩相牽制之下，三皇子也必定不會再行其母后塵。

    先皇鐵血手腕，卻也為他的每個兒子都想好了最合適他們的道路。

    皇帝駕崩，太子登基，紫宸宮換了新主人。

    已經(jīng)登基為帝的太子站在高處闌干后俯瞰著紫宸宮，巍峨綿延的宮殿還籠罩在破曉前的短暫黑暗中，勾勒出宏大而雄偉的剪影，他的視線似乎越過宮殿、穿過層層宮門到了永安城的大街小巷，商販叫賣，百姓和樂。

    “陛下，該上朝了?！?/br>
    新皇正出神，侍候的小內(nèi)監(jiān)喚了多聲他才聽見，正欲走他卻忽然停下，“朕……能當(dāng)好一個皇帝嗎？”

    小內(nèi)監(jiān)從小跟著新皇長大，激靈而謹(jǐn)慎更知其心思，忙笑道：“陛下才登基沒多久，朝中政治清明，百姓生活喜樂，陛下當(dāng)然是個好皇帝。”

    新皇聞言卻在心里緩緩搖了搖頭，他知道，眼前這些沒有父皇日夜籌謀，殫精竭慮地謀劃鏟除異己，他不可能如此輕松得享賢名，旁人只道是他謙虛孝順，只有他心里知道是父皇為他蕩平障礙。

    日頭東升，光芒刺破昏暗照亮料峭飛檐，藍(lán)天如洗，殿前廣場空曠而寬闊，天際偶有飛鳥滑過，除此之外只余風(fēng)聲。

    新皇負(fù)手而立，忽然心中涌起巨大的責(zé)任感，他要接穩(wěn)父皇交個他的大殷，做個好皇帝。

    *

    崇仁坊，晉國公府外。

    阿肥趴在念君的懷里無聲地嚎啕大哭，小念君也是一副舍不得的模樣。

    “到了那邊記得寫信回來報平安?！笔捑_羅拉著蕭鐸和霍長嬰的手殷殷叮囑著，“聽說邊境苦寒，長姐給你們做了襖子就放在第二個箱子里，還有……”

    “長姐，”蕭鐸打斷她，柔聲道：“放心。”

    “是啊長姐放心，”霍長嬰笑著安慰道：“我一定會照顧好阿鐸！”

    蕭綺羅看著他們不知怎么眼睛就有些濕潤，“一家人好不容易團(tuán)圓，先皇非要降下一道圣旨把阿鐸支去守西域，他怎么就?！?/br>
    “綺羅！”

    藍(lán)玉上前打斷蕭綺羅的抱怨，看向兩人珍重道：“山高路遠(yuǎn)，多保重?！?/br>
    因借助霍長嬰師父之力，藍(lán)玉得以暫借木偶身行走人間，待到了蕭綺羅百年后兩人再一同重入輪回。

    霍長嬰看向他，微微笑了下抱拳道：“姐夫保重?！?/br>
    趙程將馬遷來，大紅和追電親昵地蹭了蹭鼻子，“將軍，可以出發(fā)了?！?/br>
    蕭鐸和霍長嬰正欲上馬，忽見一人打馬疾馳而來，離得近了眾人才看清竟是內(nèi)宮侍衛(wèi)，而他身后不遠(yuǎn)處跟著同樣疾馳而來的宮女打扮的人，卻是一直跟在王皇后身邊的聽言。

    紫宸宮，含光殿。

    殿外艷陽高照，殿內(nèi)卻垂著厚重的布簾，將苦澀而厚重的藥味困在其中，內(nèi)殿昏暗而安靜，只偶爾有燈芯燃盡的噼啪聲。

    王太后曾經(jīng)的皇后便斜靠在重重紗幔后，她釵環(huán)發(fā)髻依舊整潔精致，卻將灰敗面色隱藏陰影之后，就連呼吸都是淺淡的。

    聽言將人帶到紗幔珠簾前，便獨自退到了一旁。

    霍長嬰正要跪拜，就聽里間傳出聲音來，“坐罷?！?/br>
    “要走了？”

    “是。”

    “邊境風(fēng)寒，別著了涼?！?/br>
    “嗯。”

    “邊塞飲食與咱們不同，可帶廚子同行？”

    “帶了?！?/br>
    隨后便是一陣的沉默，霍長嬰感到王太后的視線越過紗幔停留在自己面上，卻帶著溫柔和小心翼翼，他心中不是滋味，卻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這個母親，可也冥冥之中預(yù)感到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以兩人都分外珍惜。

    不知過了多久，里間才傳來一聲清淺的嘆息，喚了聲聽言，侍候在側(cè)的聽言聞言便將細(xì)長的木匣子交給霍長嬰，并示意他打開看。

    “不要則怪他。”王太后的聲音一如往日般沉靜，卻輕飄飄地仿若繚繞指尖的煙霧，想要留住，可只能從指縫間飄走，“他是皇帝，居天下至尊至貴之位，卻也要舍棄常人之不能舍之事。”

    霍長嬰打開木匣看到其中詔書，言說若他肯同蕭鐸鎮(zhèn)守邊境，此生無詔不得回京，則可保他百年無虞。

    目光在觸及到結(jié)尾處蓋著的先皇玉璽時，霍長嬰手不由猛地抖了下，他知道這是王皇后為他和阿鐸求得的保命詔書，可換而言之，便是先皇對他們曾起過殺念……

    王太后還在絮絮叨叨說著，就好像不舍出遠(yuǎn)門自己孩子的長輩。

    “若得那位子的人是你不是乾兒，你與蕭大將軍的關(guān)系，必然昭昭天下，即便蕭將軍不顧悠悠之口，想必你也會顧忌他的青史留名罷？”

    霍長嬰驚訝地看向紗幔后的人。

    王太后說著笑了笑，似乎有些驕傲，“你不必驚訝，我并非那些古板長輩，不會做些棒打鴛鴦的勞什子事，況且……”

    “況且，這道宮墻帶來了榮耀，也擋住了人情?！蓖跆笪惨魢@息，如同暈開在夜色中的墨，帶著疲憊與消弭?！笆篱g難得真情啊?！?/br>
    里間的聲音漸漸變小，好似睡著了般，而這話也說得著實有些顛三倒四，但霍長嬰?yún)s明白，他擔(dān)憂地看向聽言，聽言會意，同他比劃著——娘娘身體越發(fā)不好了，這些日子頭腦也開始變得糊涂。

    等了許久，也不見有動靜。

    聽言去里間看到王太后睡著了，便對霍長嬰比劃道——娘娘睡著了，你自回去罷。

    霍長嬰深深看了臥榻上的中年婦人一眼，忍住心中翻涌的情感，斂衽一拜，轉(zhuǎn)身便走。

    “長嬰。”

    王皇后忽然叫住長嬰，也不知是夢囈還是醒了，“再深的感情，也經(jīng)不起這道宮墻帶來的隔閡啊。”

    聽言嘆口氣，對霍長嬰搖搖頭表示娘娘未醒。

    霍長嬰回頭深深地看了王太后一眼，已經(jīng)貴為太后的女人此時已不再年輕，光影交接下的精致妝容也掩飾不了眼角的皺紋，以及青灰的面色。

    聽言放下紗幔揮了揮手，表示他可以離開了。

    而霍長嬰?yún)s在紗幔落下時，看到了王皇后眼角的淚水。

    霍長嬰走出含光殿，天邊似乎有飛鳥長鳴而過，他回頭看向重新緊閉的宮門，心中復(fù)雜的情緒再也壓抑不住全部涌了上來，他撩開衣袍鄭重其事地朝著宮門深深叩首。

    這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在權(quán)利的巔峰用自己柔弱的雙手為她的孩子搏來生機，最終為她的幾個孩子選擇了最適合他們的道路。

    *

    邊境白城。

    沒有了戰(zhàn)爭的威脅城中百廢待興，卻也欣欣向榮，因大殷和邊境各族重新交好，通商口也重新開辟，是以街道上隨處可見各國商人，服飾不同，口音不同，卻皆喜氣洋洋和樂融融，其熱鬧程度更甚永安城中的東西市。

    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有一白衣素服之人，軒軒郎朗格外出眾，只觀背影便可見是個漢家模樣的少年郎，可他卻同各國商販都能笑意盈盈地說上兩句。

    他一路走來，未擲銀錢，卻得各色瓜果器物抱了滿懷。

    “這小郎君是什么來路？”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商人cao著一口蹩腳的漢話問旁側(cè)賣胡餅的漢子。

    “嚯，他你都不知道?。俊蹦菨h子邊做著生意邊抽空答道：“這位可是都護(hù)府的長史，事無巨細(xì)都要經(jīng)他手，就連蕭大將軍都要敬他三分?！?/br>
    絡(luò)腮胡子商人雖不懂長史是個如何的職位，但他竟能讓威名赫赫的蕭大將軍都懼怕，那定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如是這般想著，他看那少年的背影時眼神更多了幾分崇敬。

    卻說這少年郎一路行至都護(hù)府，門房見人來忙上前接過他手里的東西，少年微笑寒暄后便徑自朝后院走去，一路之上但凡路過之人皆同他問好，他也回以微笑。

    新來的婢女羞紅了臉，卻被另一個年長些的婢女告誡不要癡心妄想。

    “為什么？”新來的婢女不忿。

    那年長些的婢女卻一副不可說的模樣，在小婢女幾番央求下才拉著她到假山后，婢女左右看看小聲道：“你可知咱們將軍曾有未婚妻？”

    小婢女點頭，奇怪問道：“聽說那位在隨著將軍上任途中染疾亡故了，與她有何干系？”

    年長些的婢女點點頭，“確實如此，可咱們將軍卻在途中遇見了個同未婚妻長得十分相似的男子，偏巧此人文韜武略無不精通，將軍信任有加，更是寵愛有加，如今都護(hù)府后院無主，偏就他一人可入……”

    “你說的是霍長史？！”小婢女震驚地捂住嘴才讓自己不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