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可能是徐晚星？

    那怎么可能是他至今想起來都覺得遺憾又氣惱的小姑娘呢？

    可眼前，巷子里的這個人和白天那副模樣截然不同。落幕的白日也帶走了她的偽裝，于是沒了世故，也沒了圓滑，她像條噴火龍似的對他怒目而視，樣子鮮活不已，像極了當(dāng)年的那個徐晚星。

    這才是她。

    喬野低低地笑起來，長長地，長長地吐出口氣。

    第六十六章

    深夜的巷子里，她怒火中燒，他卻在笑。

    徐晚星氣不打一處來，“你有病嗎你，這種事有什么好笑的？”

    她扭頭就要去追陳俊之，扯著嗓門兒沖他消失的方向吼：“有本事就別回家，你他媽但凡回家，看看你爸爸逮不逮得住你！”

    手腕又一次被拉住。

    “別追了?！?/br>
    “我說你煩不煩啊?！毙焱硇遣荒蜔┑鼗剡^頭來，一把抽回手，“吃個飯能狹路相逢，打個架也有你多事。怎么哪哪都有你？”

    白天黑夜都遇見，他還都跟她針鋒相對，再加上辛意那一手的淤痕時刻浮現(xiàn)在眼前，偏還讓罪魁禍?zhǔn)琢镒吡恕Ｐ焱硇桥鹬袩?，無處發(fā)泄。

    可她能和他說什么？他們倆現(xiàn)在是狹路相逢勇者勝，誰都看誰不順眼。

    她干脆轉(zhuǎn)身往咖啡館走，去找辛意。

    “徐晚星?！?/br>
    那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她有片刻的晃神，步伐一滯。

    眨眼已經(jīng)七年了，卻仿佛就在昨天。

    徐晚星站在原地，停留片刻，風(fēng)吹來一片沉默。他似乎沒想好要說什么，她也不知道還有什么話適合此刻。

    深呼吸，她頭也不回扔下一句：“就這樣吧。我去看辛意了。”

    身后的人沒有再出聲，也再沒跟上來。

    昏黃的光拉長了那個背影，一地?fù)u曳的溫柔。

    咖啡館里，徐晚星沒有一點(diǎn)就炸，要爆炸也該對著犯錯的人，不該炮轟自己人，這一點(diǎn)她想得很明白。

    唯一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發(fā)生，辛意都會選擇忍下去。

    “為什么不告訴我？”

    “怕你擔(dān)心。”

    “所以現(xiàn)在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就不擔(dān)心了嗎？”

    “……”

    徐晚星深呼吸，“這婚你還不離，那種人渣留著干什么？”

    辛意疲倦地閉上眼睛，“提過很多次了，一提就吵架，一提就動手。要不就是打電話給我爸媽，撒潑加威脅，我爸媽又大老遠(yuǎn)跑來誠惶誠恐勸我別離?！?/br>
    徐晚星簡直想掀桌子。

    “那兩口子要不是你爸媽，我他媽早拿八十米大刀砍得他們從今往后都不敢對你指手畫腳了。”

    辛意苦笑兩聲，“有時候我反而更羨慕你。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寧愿沒有父母，也不想要這樣的父母。”

    辛意結(jié)婚兩年了，丈夫陳俊之是父母的朋友介紹的，兒科醫(yī)生，年輕有為。

    兩人認(rèn)識那一陣，恰好是辛意的父親聽朋友的推薦，結(jié)果誤信了無良投資公司，老板席卷了所有錢財溜之大吉。辛家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就這么落了空，還把唯一的房子也抵押了出去。

    陳俊之的出現(xiàn)解決了這個難題，他學(xué)醫(yī)時間長、工作忙，耽誤了談戀愛的大好時機(jī)。辛意出現(xiàn)在父母催婚最急的時刻，見面后，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溫柔又聽話的姑娘，對父母恭敬孝順，善解人意。

    他是醫(yī)生，收入不俗，一邊著手解決清花巷這邊的老房子抵押問題，一邊把自己在老家買的簡裝房提供給了岳父岳母居住。

    “我爸媽在國外，當(dāng)初家里選這個房子的時候，沒想到我后來會在蓉城工作。反正空著也是空著，都是一家人，你們住進(jìn)去剛好?！?/br>
    都快無家可歸的辛意父母簡直喜極而泣，自此以后，陳俊之在他們眼里不只是乘龍快婿，簡直無異于再生父母。

    縱使那個時候，辛意與他認(rèn)識不過半年，一邊著急地私底下勸說父母不要住過去，這是平白無故占人便宜，一邊試圖說明半年時間什么都沒定下來，兩人八字還沒一撇，利益不能有這么大的糾葛。

    可辛意從來在家就說不上話。

    父親理直氣壯反問她：“不住過去，那住哪里？你想辦法解決房子問題嗎？你有錢把抵押出去的房子再弄回來嗎？”

    “我會再想辦法——”

    “小小年紀(jì)，說什么大話？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等你想出辦法，你爸媽都流浪街頭了！”

    “可我和他認(rèn)識才半年，你們這么住過去就等于是占了人家天大的便宜。萬一將來我們沒在一起了，這筆賬該怎么算？”

    “俊之這么好的人，怎么，你還不打算跟人在一起？”

    辛意都詞窮了，“這不是他好不好的問題，誰知道將來會怎么樣？我們都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那就著手談啊?！备赣H理所當(dāng)然地拍了板，“依我看，你是積了八輩子的德，這輩子才遇得上這么好的男人。正好那天俊之也說他父母催得緊，過了年他都買鍋三十大關(guān)了，干脆我們這周約出來吃頓飯，和他父母通個視頻電話，談?wù)劷Y(jié)婚事宜。”

    “爸！”

    可父親已然不搭理她，轉(zhuǎn)頭就指揮妻子，“把臺歷拿出來，咱們先挑幾個年底的好日子，明天再去找先生算算?！?/br>
    “爸！”

    “少說有的沒的，我看你倆相處得不錯，俊之又是個好孩子，事情就這么定了。你呢，心思不用放在別的地方，好好想想自己提什么條件，讓俊之盡量滿足你?！?/br>
    一次說不通，不要緊。

    辛意以為這至少是場持久戰(zhàn)，一輪談話不成功，還能接著再來。誰成想隔日還在上班時，就得知父母已經(jīng)請了搬家公司，只用了一個白天的功夫，就把所有東西搬上了貨車，夜里已經(jīng)落戶在臨市，陳俊之的家里。

    她心急火燎約了輛車，一小時后抵達(dá)陳俊之的家，就看見父母已然鳩占鵲巢，如魚得水一般張羅著明日要去買些什么花瓶掛畫了。

    她氣得眼圈都紅了，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唇z毫不考慮她的感受。

    如果這段關(guān)系沒法繼續(xù)發(fā)展下去了呢？

    她并沒有覺得自己已經(jīng)到了成家的階段。對于生活她還一片迷茫，父母安排的公務(wù)員工作她做得并無興趣，人生迄今為止的每一步，她都按照他們?yōu)樗?guī)劃的來做了，甚至連他們強(qiáng)行規(guī)定她更改高考志愿，她反抗無能，也妥協(xié)了。

    難道如今連婚姻大事都要渾渾噩噩就這么定下了嗎？

    那一夜，她終于不顧一切和父母大吵一架，可是大家似乎不在同一個頻道，再怎么談，他們都半點(diǎn)不理解她的想法。

    不是陳俊之不好，這跟陳俊之根本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她只是不確定。

    她只是還不想定下來。

    二十三年來，她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想什么，未來期待什么，怎么能就這樣把人生交給父母來做決定?；橐鍪嵌嗝创蟮囊患?，兩個人在一起了，未來的無數(shù)決定就都不是她一個人的了。

    可父母翻來覆去就只有那些話——

    “你不想安定，怎么，你想學(xué)外面那些野孩子，出去浪蕩，丟人現(xiàn)眼嗎？”

    “俊之到底有哪點(diǎn)不好？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是不可能同意你和他分手的?！?/br>
    “不想分手？不想分手就更好辦了，正好就結(jié)婚了呀。告訴你，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你以為你是什么香餑餑，還能找到比他更好的？打著燈籠也不可能了！”

    ……

    他們堂而皇之住進(jìn)了陳俊之的房子，自作主張與陳家父母談了結(jié)婚事宜。

    陳俊之發(fā)誓會對辛意好，也做盡浪漫之事向她求婚，給了她看似每個女孩子夢寐以求的婚禮。

    辛意還有疑慮，卻因為年輕，因為二十三年來從不曾反抗過，也不可能反抗成功，就這樣半遲疑半天真地走進(jìn)了一場從起點(diǎn)開始她就矮人一截的婚姻。

    真真切切快樂過，頭幾個月也被柔情蜜意沖昏頭腦，覺得父母的選擇大概沒有錯。

    可陳俊之的強(qiáng)勢很快體現(xiàn)出來，從蜜月地點(diǎn)到婚房的裝修，從生活作息到一日三餐，他全都要做主。

    某日辛意和徐晚星出去玩，回來時已近凌晨，縱使一整夜陳俊之每隔半小時就打電話催促一次，她也覺得自己都跟他解釋清楚了，也一早知會過他時間地點(diǎn)，他只是過于緊張了點(diǎn)。

    “大概擔(dān)心我在外面會有危險吧。”她笑著對徐晚星說。

    “這也太離譜了吧，三個小時打了個七八通電話，他是有多不放心我？”

    辛意也笑，笑完回到家里，遭遇了史無前例的一次暴力對待。陳俊之滿面陰郁地開了門，拉她進(jìn)去就是一耳光。

    “你看看誰家的好女人會三更半夜才回家？”

    她被打懵了，白皙的面頰驀地腫起來，火辣辣一片。而她不可置信望著眼前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錯事，值得他這樣對她。

    下一秒，陳俊之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味，更是氣急敗壞，“你還喝了酒？”

    ……

    那一夜，辛意被他抽了七八個耳光，體型懸殊太大，壓根沒法抵抗，最后擰開門把手落荒而逃，聽見他在后面罵她：“有本事一輩子別回來！”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大哭一場后，坐車去臨市找父母。

    母親一見她披頭散發(fā)的樣子，臉還腫了一半，就心疼得罵起陳俊之來。父親面色陰沉，去臥室給陳俊之打電話，十來分鐘后才又走回客廳。

    他把電話遞給辛意，說：“俊之知道錯了，說是要跟你道歉?！?/br>
    她渾身發(fā)抖，幾乎聽不清電話里的男人說了些什么，無非就是你不該這么晚回家，我也不該亂發(fā)脾氣。

    不，這根本不是亂發(fā)脾氣的問題。

    她是成年了，難道沒有為自己的行動負(fù)責(zé)的能力嗎？她難道無權(quán)決定自己去哪里，多久歸家嗎？況且她又不是不告而別，她明明把話都說得清清楚楚，難道結(jié)個婚就喪失了人身自由嗎？

    那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場婚姻也許不會善終，陳俊之也并非良配。

    可父母心疼歸心疼，她一提到暫且分開，他們就跳起來驚呼不可以。

    “為什么不可以？”

    因為房子是他的。

    因為他們每個月都會收到陳俊之打來的一大筆生活費(fèi)。

    因為他們對于這個女婿的依賴程度已經(jīng)大到等同于把女兒賣給他的地步。如果沒有了陳俊之，他們就沒有老朋友們?nèi)巳肆w慕的每隔幾個月就出國旅行一次的機(jī)會，沒有了大魚大rou可以發(fā)在朋友圈里，沒有兒女多么孝順、日子多么滋潤的談資，這是他們這個歲數(shù)的人看重的一切。

    再后來，陳俊之炒股失敗，把市中心的婚房賣了。

    他是個好面子的人，不愿意讓父母或是岳父岳母覺得他失敗，也不愿聽從辛意的建議，把臨市的房子收回來，和辛意父母一起住進(jìn)清花巷的老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