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位置不是……

    他頓了頓，掐滅煙頭，重新站了起來。

    記不清是第幾次了，或許用“幾”不夠準(zhǔn)確，五年里，她被趕出來的次數(shù)雙手雙腳加起來都數(shù)不清了。

    從地上爬起來時，她才注意到手心擦破了，火辣辣的疼。

    可這點(diǎn)疼算什么？她神情疲倦地揉揉手，因?yàn)槭鲁鐾蝗唬B外套都沒穿一件?？烊攵囊雇砝涞皿@人，風(fēng)一吹，渾身都在抖。

    一旁傳來很輕的腳步聲，下一刻，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辛意?！?/br>
    辛意一驚，驀地回頭，“喬野？”

    四目相對時，她很快移開視線，勉強(qiáng)一笑，“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外面？”

    “出來抽支煙?！彼淹馓酌撓聛恚矝]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只遞給她。

    “不用不用，你穿你的，抽完煙就回去吧?！毙烈夤首鳠o恙，一邊笑一邊說，“我就是和我先生吵了句嘴，這會兒他在氣頭上，我出來逛逛，讓他冷靜一下。”

    她這樣說的時候，小心翼翼觀察著喬野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究竟看見了多少。

    好在喬野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晚上溫度低，下次多穿件衣服?！?/br>
    可手還伸在半空，他執(zhí)意要把衣服給她。

    辛意心里急，知道這會兒門內(nèi)的人說不準(zhǔn)還在聽外面的動靜。她要是接受了喬野的好意，一會兒有嘴也說不清，今夜怕是別想睡覺了?？扇羰遣唤邮埽衷撛趺磳桃敖忉屇?。

    她并不知道自己看上去無助又掙扎，但喬野看出來了。

    片刻后，遞衣服的手很快收了回來。

    “這個點(diǎn)在巷子里晃，你一個女孩子，不太安全?！彼剖遣唤?jīng)意般看了眼她手腕上疑似淤青的痕跡，眉頭不著痕跡地皺了皺，“你去巷子外面的咖啡館坐坐吧，也暖和點(diǎn)?！?/br>
    反正一時半會兒也進(jìn)不了門……

    辛意點(diǎn)頭，“好?！?/br>
    片刻后，似乎是補(bǔ)充給門內(nèi)的人聽，“你也回家吧?！?/br>
    喬野點(diǎn)頭，“嗯。”

    然而兩人一同經(jīng)過他家門口時，他卻并未停下腳步。

    辛意局促地說：“你不回去？”

    他側(cè)頭看著她，“你打算怎么辦？”

    她一愣，“我坐一會兒就回家，他肯定氣就消了，你放心好了?！?/br>
    喬野沒說話，就這樣看著她，也不拆穿，最后拿出手機(jī)遞給她，“給徐晚星打電話。”

    他看出了她這一身家居服根本沒處裝手機(jī)，便把自己的遞給她。

    辛意推辭：“不不不，這么晚了，叫她來干什么？”

    “你們現(xiàn)在不是朋友了嗎？”

    “為什么這么說？”辛意有些錯愕，“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就打給她?！眴桃把院喴赓W，“找個能看著你的人，不然你這個樣子，我不放心。”

    辛意與他對視片刻，終于不再逞強(qiáng)，沉默著接過手機(jī)，“……我背不出她的號碼。”

    “她換號了嗎？”

    “沒有?！?/br>
    “那你找通訊錄?！?/br>
    “……”

    辛意從聯(lián)系人里找到“徐晚星”，多年過去，她也沒想到還能在喬野的手機(jī)里看見這三個字。

    手滑點(diǎn)錯，沒摁到撥號鍵，反而摁到了短信頁面，只是匆忙一瞥，就看見了七年前的信息。

    滿屏幕都是喬野一個人的獨(dú)白，清一色在問：徐晚星，你到底在哪里？

    她慌忙退出頁面，又重新?lián)芡莻€號碼。聽見嘟聲的瞬間，她卻在想，七年時間，手機(jī)恐怕都更新?lián)Q代了好多個，為什么七年前的記錄還在？

    來不及多想，對面已經(jīng)接通，素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好友這次卻一聲不吭，只是接起了電話，留下一片沉默。

    辛意趕緊說：“是我，晚星?！?/br>
    那頭遲疑片刻，不可置信地問：“辛意？”

    徐晚星趕來時，已是凌晨。

    咖啡館是落地窗，喬野與辛意坐在窗邊，一人手邊擺了杯咖啡，此刻已經(jīng)涼了。

    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窗外的人，她存在感太強(qiáng)了，像是炸彈一樣從車?yán)锾讼聛?，旋風(fēng)一樣卷進(jìn)店里。

    此刻的咖啡館已經(jīng)沒有別的客人，柜臺后的小哥趴著在玩手機(jī)，呵欠連天，語音一條接一條，悲慘地和對象抱怨著上夜班的人有多苦。

    看見有人進(jìn)來，他趕忙收起手機(jī)，笑容滿面，“歡迎光臨——”

    話音未落，發(fā)現(xiàn)那人理都沒理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進(jìn)來，直接奔向了僅剩的兩位客人那桌。

    “他又動手了，是不是？”

    徐晚星像枚定時炸彈，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危險(xiǎn)訊號，仔細(xì)看臉的話，會發(fā)現(xiàn)倒計(jì)時已經(jīng)抵達(dá)臨界點(diǎn)。

    她咬緊牙關(guān)，壓根就無視了對面坐著的人，只一把拉過辛意的手，不容拒絕地掀起她的衣袖?？此拼拄敚Φ绤s輕得不能再輕。

    辛意沒躲過，隱藏的秘密在昏暗的光線里暴露了幾秒鐘，又慌忙把衣袖拉了下去，“晚星——”

    “他還是個人嗎？！”

    徐晚星幾乎是咆哮著，又猛地轉(zhuǎn)身，推門就往外跑。

    “晚星！”辛意尖叫著站起來，匆忙去追，“你別去找他——”

    可徐晚星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

    喬野神色凝重，驀地起身，“你待在這。”

    隨即，他也像風(fēng)一樣沖了出去。

    多年不見，徐晚星的身手和從前一樣好，跑起步來健步如飛。

    他遲了一步，到達(dá)巷子里時，她已然站在了辛意的家門口，那個動作用砸門形容恐怕更合適。

    “誰啊，這他媽大晚上了，擾民——”男人罵罵咧咧開了門，才打開一條縫，門就被一腳踹開，撞得他后退好幾步，“我我cao——”

    話音未落，陳俊之看清了眼前的人，臉色驀地一變，反手就要關(guān)門。

    “你他媽還是不是人？”徐晚星眼疾手快，一腳又把門踹開，拎住他的衣領(lǐng)就往外拉，“你給我出來，我他媽不打死你我不姓徐！”

    “她又給你打電話了？我弄不死她我。明明說過不準(zhǔn)給你打電話——嗷！”

    陳俊之人高馬大，卻被徐晚星一腳踹翻在地。

    巷子里一時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肢體沖突，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紛紛開窗來看。

    徐晚星揍了大概四五下，被人一把拉住胳膊。

    “不要打了?！?/br>
    她知道是誰，卻并不準(zhǔn)備停下，只冷冷說：“放手。”

    那只手非但沒放，還握得更緊了。

    “讓你別打了?！?/br>
    她沖口就說：“你他媽再攔我——”

    “就連我一起打？”喬野毫不猶豫地替她補(bǔ)全對話。

    那一刻，巷子里有剎那的寂靜。

    這樣的對話，似乎在從前也上演過。她去肅德找人干架，他跑來阻攔，那一晚，她就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徐晚星直到自己記憶力好，卻從未想過會好到這樣的地步——時隔多年，那一夜的一幀一格都?xì)v歷在目。就連她穿的衛(wèi)衣、他穿的毛絨拖鞋，她都記得分毫不差。

    她定了定心神，一把抽回手，拎住爬起來就要跑的人。

    “你他媽再跑一個試試，看看我打不打得斷你的腿！”

    陳俊之哎喲連天，還兀自嘴硬：“兩口子的事，關(guān)你屁事，你憑什么插手？”

    徐晚星冷笑，“我說沒說過，你再動她一根手指頭，我他媽宰了你？”

    她一把擰過他的手腕，惡狠狠問：“是這一只，這一只，還是五只指頭都碰了她？”

    手上稍一使力，就聽見陳俊之哇哇大叫。

    下一秒，她忽然被人從背后抱了起來，手上一松，就被陳俊之跑掉了。

    “你干什么你，給我松手！”心里一慌，她又急又氣，拼命掙扎。

    可喬野是從背后抱起她的，連人帶臂，將她舉了起來，像是抱孩子一樣，腳掌離地好幾厘米。

    一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才松手，讓她落地。

    徐晚星驚魂未定，猛地回過頭來，“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瞪著眼睛，仿佛要噴火，惡龍一樣殺氣騰騰望著他?？赡且豢蹋瑔桃熬谷恢幌胄?，是真正的放聲大笑。

    今夜無月無星，巷子里只有昏暗的路燈照在地上，拉長了兩人的身影。

    有風(fēng)吹過，帶來了他低低的笑聲，像是釋懷一樣。

    他想，夢想，熱愛，遠(yuǎn)大前程，直來直去，這些即便都沒有了，也許依然還有什么是不變的。

    比如她這暴脾氣。

    比如她這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一身熱血，和打起架來不要命的浩然正氣。

    他不是什么癡男怨女，一段年少舊事至今還瞎他媽惦記，可午夜夢回時，那段往事因?yàn)檫z憾，所以每每回想起來，都令人如鯁在喉。

    再見面，并非真的那樣耿耿于懷，即便依然為她當(dāng)年的不辭而別、半途而廢感到失望，卻不至于像今日表現(xiàn)的這樣混蛋。

    真正令他難以接受的，是這七年來每一次想起她，唯一的慰藉都是，那個故事除去結(jié)局不夠童話以外，過程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每一幀畫面都是美的。因?yàn)槊?，所以結(jié)局才令人抱憾。可再相逢時，他不能相信故事里的那個姑娘變成了白日里見到的那個模樣。

    她應(yīng)當(dāng)是仗義執(zhí)言、魯莽勇敢的，而不會點(diǎn)頭哈腰、世故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