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年少見棄,流離顛沛,遇上這樣的女子,不啻救贖,如何能不喜歡上、愛上? “但,永妱郡主長了傅君集五歲,她大約只將傅君集視作親弟,雖也悉心教導,無時不刻地不將其帶在身邊,但傅君集終究無法入她的心。” 當年那個倔強而高傲,甚至遠過于今日霍珩的少年,為了能讓心上人高看一眼,得她每日笑靨夸贊,懸梁刺股,發(fā)奮苦學。但沒有用,回江都之后沒過兩年,江都王告病,囑獨女奉旨入京,為陛下賀壽。傅永妱點齊人馬,單獨挑中了文墨已是出眾的少年傅君集。 那年他剛剛抽條的身體,猶如竹節(jié)一般雖瘦削而傲岸,雙目灼灼,光華奪魄,令人不敢小視。 陛下將傅永妱留下作為了質子。這是臨江王一早便料到的,也是傅永妱跪在他病榻邊,以女子柔弱聲腔鏗鏘有力地答應下來的——“女兒絕不辱父王名聲。” 傅永妱淪落為質之后,傅君集被她趕出了門,三年陪伴之義,少年情根深種,而郡主卻說趕走便毫無容情處,傅君集驚呆了,他在永妱郡主門前跪著磕頭,跪了兩天兩夜,她狠心不出。 傅君集死了心,這時,卻又被永平侯收作了家中馬奴。他也是在那很久之后,才得知,原來傅永妱是故意帶他入京,她知道他如今的文墨與武功已經(jīng)出類拔萃,想給他一個平步青云的機會,跟著一個質子,自然是沒有半點前途。她明面是將他逐走了,可暗中卻給永平侯寫了一封舉薦信,永平侯取了信看罷,陪傅永妱演了這么一場。 得知傅永妱的用心良苦之后,傅君集簡直驚訝而狂喜,恨不得立時回去抱住她的雙腿,告訴她,他愿意一輩子為她當馬奴,一輩子做她裙下腳踏,只求她多看一眼,可是—— 花眠低低說道:“永妱郡主已愛上了別人?!?/br> 她從未對傅君集有過什么心思,也從來不知,他對自己竟有了男女之情。 “她愛上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被哒Z調輕輕的,微微含水的目光,帶著縷黯然,“郎君。你瞧瞧,這是不是兜兜轉轉一出好戲。” 花晝是太師次子,清華毓秀之門庭養(yǎng)出來的,年輕時已是溫文而風流,傅永妱久仰其名,一見如故,再見便已是傾心。 這樣的消息于傅君集而言,錐心泣血,少年才不滿弱冠年紀,便嘔出了血。 也不是沒問過傅永妱,得到的回答,他被她撿回去時,便被當做了阿弟,這一輩子是絕不可能滋生男女之情的。傅君集佇立原地,指尖掐入掌心,一串血珠不斷地滾落。一直到傅永妱的車駕離去,長街落雨,將他渾身打濕透,傅君集才恍然大悟——他這一生,儼然笑話,起落,不過是老天開的玩笑罷了,何曾有過什么眷顧。 他失魂落魄,那之后,想方設法,但愿忘卻了傅永妱,但愿,那個她當年發(fā)下誓愿“但為江都終身不嫁”而最終卻又食言愛上的男人,能真的給她一輩子榮寵,待她一如自己這般如癡如狂,視若瑰寶。 傅永妱啊。 少年作為馬奴,睡在破舊的老屋之中,頭枕著滿天星華,三載夢鄉(xiāng)之中,全是那個拉他出泥淖,高貴美麗,如云巔之上一抹雪白的身影。 放在心上,不敢褻瀆,連頭發(fā)絲都不敢想一下,可有人將她打碎了。 臨江王無子,獨有一女傅永妱,及笄之年,退二十九個求婚之人,立誓,一生嫁與江都,為父王分憂。她撿回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少年,其后又蹉跎到十九歲,入西京,與太師之子花晝相戀。 三年之后,廿二歲,因機杼詩名動長安,被陛下欽點,封為梅妃,入宮陪王伴駕。 她所愛的男人,沒有護住她,終究辜負了她。 從一個質子變成了皇妃,多少人歆羨傅永妱。而內帷之中,永遠只有那么一抹消瘦的身影,對著殘燭冷火,一直坐到天明,襟袖上的啼痕遠比空曠殿內的燭淚多。 傅君集最后一次見到傅永妱,他已不再是個馬奴,已脫胎換骨,得到了陛下的賞識,獵會之后,傅君集自報家門,是出自江都傅氏,眾皆愕然,陛下也是微微驚訝,但念及二人“姐弟”關系,準了他二人的私下會面。 傅君集便提出,要帶她走。 傅永妱蹙著眉,盯著他,“為何承認你是傅家人?” 她咄咄逼人,他不肯答,傅永妱恨他不爭氣,功虧一簣! “你可知,陛下留我為質子三年,是因他猜疑傅家,忌憚傅家!如此一來,你是要為自己身上打上一個亂臣賊逆的烙??!你知道么!阿集,你還年輕,你太沖動了!” 少年這幾年來,不知為何,早已變得沉郁無話,垂著一雙眼瞼,面色淡淡的,誰也看不透他心底的創(chuàng)痕,也瞧不清他的喜怒哀樂,傅永妱頓了頓,感到了一種無法跨越的隔閡,這讓她很無力。她知道自己當初拒絕了傅君集,如今沒資格過問他的事了。也許他也正是這么想的。 傅君集輕扯嘴唇,一笑,“永妱,你在我心中一直是聰慧的,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但你看男人的眼光,永遠那是么謬之千里?!?/br> “你……” 他淡淡地朝她微笑逼近半步,竟讓她無論可退。 他挑著薄唇,“你心愛的男人,他一手將你送入宮闈,可曾敢發(fā)出半個不字?他不敢的。永妱,要是當初你擇的那個人是我,即便是為你逆了朝廷,占山為賊,通敵叛國,我也無懼。” “啪——”一聲,手掌摑在傅君集臉上。 “你瘋了?!彼ё〖t唇盯著他說道,難以置信。 傅永妱沒答應傅君集,她轉身便走了,從此之后,無論何種宴會、圍獵,但凡要露面人前的,她都不再來,也便再也沒見過傅君集,一直到她香消玉殞,尸身被葬入泥里,成為皇權永恒的附庸,二人也再也沒見過。 “傅永妱為什么入宮?”霍珩啞聲問道。 “為了江都。”花眠沉默了片刻,“她至始至終都知道,她和我阿爹是不可能的。陛下封其為妃,我阿爹也想過帶她遠走高飛,可兩人終究都不是無牽無掛,能舍棄責任的人,最終這話誰也沒有提出口。我阿爹就那樣,送她走入了紅顏墓xue,深宮內院,此生再無相見。一直到永妱郡主香消玉殞后幾年,我阿爹才娶了我母親,生了我?!?/br> 那個女子如傅君集一樣,是個如流星般短暫而輝煌的人物。 她在世時,江都搖搖欲墜,終是保住了,她亡故之后,傅氏又得以茍延殘喘多年。 “有人說,永妱郡主是深宮寂寞,生了大病,紅顏薄命。其中隱情只有傅君集這個權臣最為清楚吧,當時他已封了承恩侯,是長安第一新貴,私下里不但暗募府兵,更是養(yǎng)了大群眼線,宮中應該也不乏他的暗線?!?/br> 花眠垂眸失笑,“永妱郡主,大魏梅妃,是被先帝陛下以一杯毒酒鴆殺的?!?/br> 帝王心術,神鬼不言,殺人甚至不必原由。只要傅永妱在一日,他便永遠沒名目對江都王施壓。這個聰明的女子,太會于朝局君臣之間斡旋,不動聲色,將江都護得無懈可擊?;实郯抵匈n死了她,對外則宣稱病逝。 “先帝之心狠,其實尤在今日陛下之上,且出其遠矣。傅永妱歿時,腹中還懷著先帝的骨rou?!?/br> 那原本是,那個女子為了江都忍辱的最后一線希望,被帝王一掌掐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傅君集應該還有三,這三章都是以傅君集為主線,霍霍和眠眠算是旁觀講述者,總算將這個人拉扯出來了,算是全文當中從未出場但是存在感極高的人吧,正是因為他的存在,霍珩和花眠這兩個本該錯過的人,被硬生生綁在了一起。 第93章 傅永妱死后, 傅君集儼然變了一個人。 昔日倔強孤傲的少年, 于他臉上再也看不到半分的痕跡。風刀霜劍,嚴加催逼,峻峭輪廓一日比一日地柔和下來, 打磨得溫潤如玉。人再也看不穿他心思, 只有帝王, 在一日復一日地猜忌之中, 對傅君集視若虎狼。 他也是江都傅氏出身, 不知何故到了永平侯處, 又莫名其妙數(shù)次救主,更是為定西南之患,獻策有功。一切的一切, 都巧合到讓皇帝不能不想。何況這些年傅君集在朝勢力范圍地不斷擴張, 勾結朋黨,暗營私利,身為帝王,沒法坐視不理。 又是多年之后,忽然一紙罪狀呈遞到了皇帝面前。 原來這么多年,花氏亦與傅君集私交甚密,名下田產(chǎn)茶園, 多半是出自傅君集手底下人的打理。 花晝私通叛將,與投降西厥的反賊還有書信往來,更是為帝王所無法容忍。 證據(jù)確鑿,法條昭昭, 存之不是無用。 “我家遭了這樣的無妄之災?!?/br> 花眠淡淡一笑,嗤了一聲,隨即,她又抬起眸子說來:“其實,若不是皇帝生性多疑,信了小人jian佞所言,我們家縱然是落入傅君集苦心經(jīng)營的危局之下,本也可以得以保全,至少不必——滿門男丁被屠,婦女為娼?!?/br> 霍珩不能辯解什么,花眠所說的是事實。 先帝原本便是喜好猜疑之人。 傅君集狂妄陰邪,所要復仇之人,一是花氏,一是帝王。他自幼孤苦,骨子里刺著偏激二字,本不怪他,只是當初花晝一人與傅永妱相戀,情迫無奈地分手,縱然是有對不住傅永妱之處,他一人便足可以償還,傅君集手腕雖厲害,吞聲隱忍部署多年,可終究還是牽連了無辜之人枉死。 那么他對花眠呢?這個花氏存留的唯一一個遺孤,為何要傾其所有,對她這么好? “傅永妱死后,傅君集病了。頭疼心悸,發(fā)作起來狂躁不安,一直到我們家滿門罹難之后,更是時常發(fā)作,攪得他痛不欲生。他將我接回承恩侯府后,月姬告訴我,他的病情這才有了好轉。想必是心魔作祟,他自己也明白自己這些年,枉殺無辜,問心有愧?!?/br> “他對我很好,視如己出,親自教我詩書,也讓月姬授我女紅紡線,只是,我在承恩侯府,沒有一日不是揣著仇恨,帶著笑容款款的假面隱忍度過的?!?/br> 她本有一家,滿門毓華,和睦融融,兄友弟恭,原本是如此幸福,為了一人之仇,她們陷入了無妄之災,就算傅君集對她再好,難道她真能認賊作父么。 那人常常將她叫去,如親父女一般,讓她坐在他膝下,他的手掌帶著一絲涼意,撫著她修長的墜入腰線以下的漆黑軟發(fā),指尖呷著一股幽淡冷梅香,顯得高曠而平和,“我有一侄兒,你要見見么?!?/br> 也許傅大佞臣日理萬機,他忘了,關于這話他已無數(shù)次在她耳邊提起。 花眠心里揣著仇恨,又在胡玉樓待了三年,見過太多蠅營狗茍、背信棄義之徒,對男女之事風花雪月早已看淡,但凡傅君集提起,她都回答得很無心。 漸漸地傅君集也感到了一絲失望,直至霍珩離京那日,她才終于在傅君集的指引之下,于城垛邊,第一次見了他口中念叨不休的少年。從談月姬嘴里知道,他曾向那少年走近過,可惜被揭穿身份之后,那少年與他劃下天塹,與他死不相往來了。 霍珩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那么,他為何會下獄,且就甘心就死?” 如今見識了傅君集羅網(wǎng)的真正厲害之處,霍珩再也不相信,他是真的就為了花眠一紙罪狀和寥寥幾個證人,便將一手筑起的隱秘河山完全推覆的人。 “仍是為了情,”花眠笑容恬淡,仿佛說著一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他愛上了另一個人?!?/br> 談月姬是在傅永妱死后入府的,她通醫(yī)理,傅君集但有頭疼時,都是談月姬施針為他緩解痛苦,到底還是有些用處的。 他是jian佞,旁人見了他都怕他,背后都唾罵他,只有月姬不會。她也不會諂諛,故意地逢迎于他,更不會如府上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穿戴成傅永妱的模樣,在他酒醉夢魘之后,偷入他的寢屋。 不能得逞的,被他當場一劍封喉,得逞了的,被他發(fā)現(xiàn),亦是一劍貫胸。久而久之,這種不知死活的奴才少了,侯府中人來來往往,一茬又一茬,唯獨談月姬,始終都在。她是青樓女子,但身上沒半點胭脂習氣,溫柔得像一汪清澈的山澗里冰涼的泉水,潺潺的,汩汩的,能沖刷走人心里的罪惡和苦悶。仿佛只有在她的身旁,傅君集的頭不至于那么痛。 傅君集活了四十歲。一生當中,他有過不少女人,在傅永妱入宮第一日,在她于那惡心的老皇帝身下承歡時,他幸了第一個,此后接二連三,在軟塌羅帷里飲鴆止渴,每每御女,都讓人用黑布蒙住她們的面目。 但他愛過的兩個女人,他從來都沒有碰過。 傅永妱不提,談月姬是他府中的奴仆,他要,不過是勾一下手指的事罷了,談月姬也是愿意的,但是他卻從沒流露過半點那樣的意思。 “月姬一直以為傅君集不愛她,日日相伴,她眼睜睜看著侯府許多女孩子得到了那樣的眷顧,自己卻從沒有過那樣的幸運。她是卑微的,我問過她,她同我說,這大抵是命,所愛之人,心有她人,求不來的。但我后來又在獄中見了傅君集,他所說的,完全不是一樣?!?/br> 花眠頓了頓,“他起初是不知,傅永妱是他心中二十多年的執(zhí)念和傷痛,他每一日都活在過去之中,他起初只是不知自己心中早已有了月姬。十多年細水涓涓的陪伴,終究不是一點地位都沒能在他心頭烙下??蓞s晚了?!?/br> 當他猛然回頭,驚覺身后之人已是遍體鱗傷時,那個總是溫柔如水陪伴在他身側,與他度過每一個頭疾發(fā)作孤獨痛苦的深夜的女子,為了給他頂罪,成了一縷刀下亡魂。 “月姬多傻啊,其實那點兒罪證要不了傅君集的性命,不過是有點傷筋動骨,充其量讓陛下褫奪爵位罷了,他的地下羅網(wǎng)尚在,別人便也撼動不得他分毫。但月姬卻站了出來,她身上流著一半西厥人的血,眸子天生異色,太容易便能取信于人。她擋了傅君集面前的災禍,于大理寺,卻沒能擋住酷刑,一夜過去便香消玉殞了,連讓傅君集出手的機會都沒有。月姬斷了五根指頭,她的尸體,是連同那五根斷指一并送回承恩侯府的?!?/br> 花眠還記得那一日,她幾乎不敢走出來,便躲在回廊后探看。 傅君集儼然如瘋了一般,發(fā)狂拔劍,殺了侯府不少人,最后她們倉皇逃竄,散如猢猻,一夜之間,偌大侯府空了下來,傅君集也沒問這些奴仆奔竄之罪,又數(shù)日,月姬的尸首在棺槨之中已經(jīng)發(fā)出了陣陣惡臭,他也不讓人蓋棺,枯坐守著,直至滿七日后,他命人將月姬下葬。 花眠見到他,他坐在承恩侯府老桑樹底下的一派石凳上,披向身后的長發(fā),已是花白如雪。 他聽到動靜,低低說道:“來了?過來吧?!?/br> 花眠雖是遲疑,但仍走了過去。 他道:“眠眠,我這一生實是可笑。” 父母扔棄他,他將那一雙父母亂棍掃出門去,兄長背棄承諾,他來長安之后,從不見他儼如陌生人。 傅永妱將他拉出深淵,他愛她至深,她為了花晝拋棄他,又為了江都拋棄花晝。他又重從云端跌回泥淖。 最后,他辜負了月姬。 他這一生,永遠是在往回看,看自己走過的一步一個腳印的路,看自己趟過的刀山,渡過的火海,看辜負自己的那些人一個一個被自己遠遠甩去,但他心中從未有過一時一刻的痛快。 二十年前就明白了,他是一個笑話。 他又用了二十年,不遺余力地證明了這一點。此生確實,如同玩笑。 “眠眠,這是能要我性命之物,你好好收著?!?/br> 他取出一沓信紙和票子出來,中間雜著地契文書之物,不知作何用處。但花眠一點沒有懷疑這是一個圈套,她走了上去。 直到她的雙手接過那些確鑿的罪證,傅君集淡淡說道:“你看我的第一眼,是仇恨的目光,那樣的目光我一直記著。從你來承恩侯府起,你沒有一日不想殺了我吧?花氏確實忠心耿耿,是被我讒言誅毀,如今冤冤相報也是應該。你拿著這個,向新帝陛下立功去罷?!?/br> 他頭疼欲裂,臉孔蒼白,說話卻仍是淡淡地帶著一絲看不透的微笑。 花眠接過了他手中之物,從承恩侯府里養(yǎng)出來的女孩子,不知不覺那唇邊一抹微笑,已是與他如出一轍:“我會的。侯爺放心。” 她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