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終于亮堂了些。 霍珩還沒有回來,花眠等得不耐煩了,心中越想越氣,索性上床之后拉上了被子,緊緊閉上了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霍珩終于回了房間,將身后門閂插上。 “睡了?” 花眠不理。 他爬上了床,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被花眠置于中間劃界的棉被也被他扯去,花眠也不管了,他躺了下來,似乎正對著自己的背,她甚至能感到一股灼熱的呼吸,鉆入了自己皮膚里,不斷地朝著她的雪頸撲打過來。 霍珩猜到她并沒有睡著,將方才泡在冷水里冥想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帶你去廢宅時,和你說過不納柏離,讓你將那些女人都打發(fā)走。雖然你又自作主張留了兩個,我不知你意欲何為,但姑且便算你已兌現(xiàn)了承諾,現(xiàn)在我要履行我的承諾了。” “我……”他想了想,方才在腦中過得飛快的一句話,卻成了現(xiàn)在最難以啟齒的一句,他猶豫了半晌,才磕磕碰碰說出,“我真沒想過娶柏離?!?/br> “不但柏離,什么離都沒想過。” 花眠仍是沒有理他。 霍珩覺著自己有點自討沒趣,嘆了口氣,默默地那食指戳了她的肩膀。 結果她卻突然出聲:“趕緊睡覺?!?/br> 霍珩便知道她果然是如所料一般沒有睡著,她對自己喜歡得深沉,他剛剛那么一走,她必定心緒不寧。他想著想著,那點羞意變成了得意,拉上了被子,應了聲,便閉上了眼睛,只是嘴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 翌日大早,花眠便仿佛忘了這件事,絕口不再提。 霍珩也感到奇怪,但只是將她送到了霍府之后,便折轉去,尋了自己以前在長安時玩得要好的幾個兄弟。 驪山深林之中蟄伏著諸多野獸,到了入秋時節(jié),不少回出來覓食。但山路險峻而迂回,不宜騎馬,便只能步行而上。 到了秋獵這日,陸規(guī)河帶著人先到,便在岔路口等著,霍珩帶著人,身后跟著一架華麗的馬車,馬匹精神而駿美,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所有。到此路之后,往后便不能再乘馬車上山,因此只能將這位千嬌百媚的小娘子請下來。 陸規(guī)河得知霍珩今日帶的竟不是花眠時,還吃了一驚,但見柏離襦裙迤邐委地,嚴妝打扮,不像是來狩獵,更像是去踏青一般,不禁直了眼睛。心道霍珩帶著這么一個礙事的累贅,今日還打得了什么獵物?這不是要被他們圍毆么。 柏離生得纖細,比花眠還細,弱不禁風的,走幾步路裙幅飄起,仿佛要被風吹走般,這讓陸規(guī)河身邊的幾個親兵也不由傻了眼。 柏離走到了霍珩跟前,對到樹邊拴馬的霍珩輕輕地說道:“將軍,阿離有些怕生,這幾位都是——” 霍珩拴著繩,回頭睨了眼陸規(guī)河,“這不是怕生,這是眼瞎吧,沒多久之前才來我家喝過大補湯的。他要不喝,能有今日這么精神?” 柏離垂了眸子,面頰彤紅,“是,阿離一時竟沒認出?!?/br> 霍珩栓完了馬,回頭將馬鞭往她手里一塞,鄭重其事地說道:“你知道打獵要怎么打么?往年皇家舉辦的圍獵,都是由陛下射中一頭梅花鹿開場,因此拔得頭籌極為重要,你在這兒守著,我去拿了頭籌就回來接你?!?/br> 柏離一愣,但隨即,她輕輕點了下頭。 “阿離知道了,就在此處等著將軍凱旋。” “甚乖?!被翮裥χ淞艘痪?,“等著我啊?!?/br> 說罷他帶著人走了。 陸規(guī)河跟了上來,幾個人箭矢一般竄入了深林。 陸規(guī)河腳快才能跟得上霍珩,回頭瞅了眼被遠遠拋在身后的嬌滴滴的小娘子,忍不住便說了一句:“當初你對花眠就是這么不解風情,沒想到這個更過分了?!?/br> 霍珩手里握著一支羽箭,重重地朝他胳膊拍去。 他冷冷笑道:“我一向不喜歡倒貼的女人。”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尤其是這種虛偽的女人?!?/br> 他忽然皺起了眉,又停了許久,補了一句道:“總之是厭煩這女人?!?/br> 陸規(guī)河知道他怕是將花眠一并算進去了,改口了又改口。如今兩人成日耳鬢廝磨,金吾衛(wèi)副統(tǒng)領載妻每日往返城內(nèi)城外,幾乎已成了長安一景了,陸規(guī)河想他們兩人互相鬧了這么久,應該已經(jīng)修成正果了,閉口在心念了聲“阿彌陀佛”。 柏離在原地等了霍珩許久,都不見人回來,山風吹得深林瑟瑟拂響,柏離的心頭也越來越亂,她擔憂等會不知從那條狹窄的小道里鉆出一頭虎豹,她一個人留著看馬,實在害怕。 可是要她一個人去尋霍珩,她又不敢。 望著那匹被霍珩拴在樹上的馬,柏離也不敢走近,握著霍珩留給她的馬鞭左右為難,越來越恐慌,無聲地在心中嘶喊起來。 山風不斷地吹拂著樹葉,秋葉密密地將地面鋪了一層厚毯,柏離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等得太過心焦,忽見日頭偏斜,已竄過了頭頂,不覺竟已是晌午過去,她只好找了一塊石頭靠著坐下,拿著霍珩的馬鞭戒備地望著四周。 一個念頭恍然闖入了腦中:將軍他是不是不會來接我了? 一念既起,便越想越是有可能。她又不是不分好賴的人,豈會看不出霍珩對她不假辭色,之所以答應帶她出來,也全是為了應承長公主。他對自己的厭惡是寫在眼中的,他能當街打斷了南康的腿骨,何妨故意將她一個人落在驪山上? 又過了一個時辰,柏離終于等不下去了,與其一個人在這兒等到天黑,也等不著霍珩回來,不如去找他。碰了面,他總不能當著她的面拂逆長公主的意思,至少也該將她安全地送回去。 柏離鼓足勇氣,站起了身,拿著霍珩的馬鞭朝深林,方才霍珩消失的道路盡頭走去。 霍珩的獵物堆了一籮筐了,沒有柏離那個絆腳石在側,他箭無虛發(fā),看得余人眼睛發(fā)直。 霍珩派去留在遠處暗中監(jiān)視柏離的人來了,霍珩一見他,便掃了興致,面色不虞,“她找過來了?” 親兵不住點頭,“是。將軍,這怎么辦?” 霍珩將弓弦拉成滿月,一箭破空,淡淡地對一旁盯著他發(fā)箭的紫衣少年道:“原計劃辦。莫凌,你帶著人堵上去,我稍后便來。” 莫凌將弓箭卸下,交給了一旁的小廝,順手拿起了小廝手中的背簍,“領命。” 柏離也不知走到了哪,腳下磕磕絆絆的,數(shù)度險些被山間的尖石絆倒,她從沒吃過這種苦,偏偏出來時,霍珩不知為何不許她的貼身女婢跟著,長公主也是出于讓他們多獨處的考慮,便答應了,連她也不好多言。這時只有孤身一人在險峻的山道上走著,秋風刺骨,遍身涼意。 她腳下踢開一塊大石頭,聽著遠處似有人聲,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面色一喜。 但隨即,不知從何處傳來了草葉拂動的聲音,柏離心口狂跳起來,跟著便有一條拇指粗的蛇從草叢之中鉆了出來,花青顏色,足有半丈之長,朝著柏離游了過來。 那瞬間柏離只是面無血色,手足僵住,直至那蛇越游越近,柏離才仿佛神魂歸位,終于,她花容慘白地慘叫了起來。 “啊——有蛇——” 聲音大得隔了十幾排樹與無數(shù)叢灌木,清清楚楚地飄入了霍珩耳中。 陸規(guī)河堵上了耳朵,開玩笑道:“這嗓門軍前叫陣不錯!” 霍珩又是一箭飛出,不過這一箭卻落空了,他回過頭,“我瞧不慣她平日里裝模作樣的閨秀做派,終于露出本真了?!?/br> 莫凌帶著人趕到,一見那吐著信要親近柏離的青蛇,伸臂一攔,將身后之人都阻住,柏離向他們求救,滿臉淚水,嘴唇蒼白,不住地發(fā)抖,莫凌伸指比劃了個噤聲的動作,“噓,小娘子,這可是山間最毒的蝮蛇,你小心點兒,不要出聲,不然它會攻擊你?!?/br> 柏離一邊流淚,一邊猶如抱住水中浮木般拼命地聽話點頭,莫凌的劍眉微微揚起,露出擔憂的神情,朝她發(fā)號比劃。 “小娘子,這蛇太毒了,我們也不敢靠近,你站著不動,它游過去,發(fā)現(xiàn)你沒有威脅,便不會咬你了?!?/br> 是、是這樣么?柏離生來貴女,以前雖曾服用過蛇羹,但卻從沒見過活的,這么長的一條可怕青蛇,正朝著自己靠近。可除了聽莫凌的話,她又能如何?萬一跑走,惹怒了這條蝮蛇,它會張口便朝她咬下一大塊rou,她便連益州都回不去了! 柏離雙腿發(fā)軟,渾身戰(zhàn)栗地在原地立著,瞳孔緊縮,望著那蛇游近,怕得面頰上慘無人色,唇rou幾乎被咬出了血。 這么個嬌花似的美人,連莫凌都有點虐待不下去了,偏偏始作俑者不親自過來,派了他們蝦兵蟹將算是怎么一回事,是連自己都不忍了? 莫凌嘆了一聲,小指蜷曲,在嘴里吹了一聲哨。 清越的哨音響起,柏離的魂魄仿佛都被抽去了一般,那蛇忽然調(diào)轉了頭,朝著莫凌游過去了。 莫凌接過小廝遞來的竹簍,蹲在地上將放下竹簍口子,青蛇便乖乖地鉆了進去,他拿起背簍,闔上了蓋兒。 柏離愕然地看著,來不及收去的淚珠噙在眼中,被風吹涼了,終于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莫凌心生憐意,抱著竹簍,面露愧色,“對不住了小娘子,我方才騙你的,這條蛇是家養(yǎng)的?!?/br> “你……” “你放心,我方才絕無要害你性命的意思!”莫凌忙擺手為自己澄清,“這蛇并不是蝮蛇,它無毒的,而且我早就鉗了它的牙了,傷不了人!” 仿佛怕柏離不信,莫凌澄清了幾遍。 失去生命威脅之后,柏離也終于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她明白了,這全部都是霍珩的主意。 “將軍在哪?” 她輕聲問道。 莫凌見她方受了一場驚嚇,實在過意不去,順口便賣了霍珩:“在林中呢?!?/br> 柏離似乎并沒有生惱,而是朝著莫凌所指的林中走了過去。 霍珩早知道她會找來,望著腿還打著戰(zhàn)卻拼命裝作云淡風輕的柏離緩慢走來,嘴角一勾,“不是說在原地等我?” 柏離走近了,才看見他放在腳邊的背簍之中,已經(jīng)盛滿了獵物,想到自己等了大半日,又被他如此戲弄,忍不住便說道:“將軍也說,只是拔得頭籌之后,便回來接阿離的?!?/br> 霍珩皺了眉,“是,不過今日路不太好找,我在林中摸索了太久,才找到這么一塊有獵物藏身的所在,方才拿出箭,便忍不住多射殺了幾只。小娘子勿見怪。” “我等會兒還在這塊兒活動,你也可以在林中走走,不要走太遠,我會讓你時時見著我的?!?/br> 霍珩見她手中空空如也,早已不知將馬鞭扔到了何處,眉心一凝,臉色微微暗了下來,又道:“我走了。” 柏離走了這么許久,才終于找到了他,他卻抽身便走。 柏離心生委屈,想到方才的驚險,眼眶兒又即刻地便紅了,豆大的清淚沿著敷了曾泥灰的素麗的面頰淌落,回身看了眼柏離的陸規(guī)河,終于也生出了動容之心,“小霍,過了?!?/br> 霍珩蹙眉,長弓拂到了陸規(guī)河身上,他停下了步子,目光不善地睨著他。 “我越壞,她便越早對我死心?!?/br> “沒有老婆的人,怎么知道什么是責任?!?/br> 前頭那句還好,后頭那句是直直地往陸規(guī)河胸窩插了一根羽箭,登時老血涌入了喉管。 “行,算你厲害?!标懸?guī)河口不對心地艱難擠出了笑。 無論柏離淌下多少清淚,都換不回那無情無義的男子一眼,她終于不再落淚,用還沒臟污的衣袖擦拭面頰,跟隨霍珩走去。 無論他走到哪兒,她都不遠不近地跟著。過一株巨大的老桑樹時,柏離忽然在樹底下的盤虬臥龍的樹根處,發(fā)現(xiàn)了一窩毛茸茸的小灰兔。 她眼睛雪亮,撥開草叢便朝里鉆了過去,兔子被她驚走了,只有一只身材肥碩的大灰兔,乖乖地蹲在原地,戰(zhàn)栗地啃著草尖。 柏離伸手撫了撫它的絨毛,愛不釋手,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笑容。 一支羽箭忽從身后破空而來,快得柏離根本來不及撒手,那箭矢便貫穿了兔腹。 血瞬間噴濺而出,飛濺在了柏離那張雪白的俏面之上。 她呆住了,仰倒癱坐了下來。 掌心撫著的灰兔,哀雁般地躺倒在地上,沒有了生息。 若是,若是方才那箭再偏上幾寸,便能一箭穿了她的胸腹! 柏離余悸未消,身邊卻忽多了一人,霍珩彎腰將那只死兔子拾起,拔出了它胸口的長箭,笑道:“花眠愛吃兔rou,回去給她烤一只。”說著,他微微俯身,對癱倒在地,花容雪白,上濺有斑斑紅血的柏離拎著兔耳朵在她跟前晃了晃,“你也要一只?” 柏離臉色慘白,仰起了頭望向那沐浴在陽光之下的英俊面孔的輪廓,忽然心生惡寒,忽然便翻過身去,在草叢之中嘔吐了起來。 霍珩將兔子隨手扔給跟來的親兵衛(wèi)隊,搖了搖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