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我不是好人,也沒那么壞。”祁陸陽揉亂陸晚額前碎發(fā),手掌順著輪廓往下滑動,輕柔地遮住她帶著歉意的眼。 “天亮了,晚安。” * 這天之前,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關于林雁池。 祁陸陽沖著陸晚喜好投資的那部電影,雖然披了懸疑外殼,歸根結底還是部愛情片,由于劇本本身打磨得扎實,又花大價錢請了影帝與當紅流量女星演對手戲,在淡季的電影市場殺出一片天,叫好叫座,網絡熱度居高不下。 林氏集團旗下有影視投資公司,也有院線。正式公映時,導演帶著幾名主角跑路演,結束后想請林氏分管影視院線的副總吃飯,落實下排片的事。 林永強稍加思索,讓小女兒林雁池跟著副總一起赴宴: “影視這塊兒你們年輕人應該是感興趣的,你趁機會多接觸了解下,要是喜歡,就從這一塊起步吧?!彼f。 林雁池只當自己不知道比起林氏旗下的地產和有色金屬板塊,影視是最不起眼、也最不掙錢的一環(huán)。 她順從地說了聲“謝謝爸爸”,欣然前往。 為了圖清凈,林雁池讓副總別聲張自己的身份,只說是公司高層之女,跟過來見見喜歡的導演,一頓飯因此吃得很是輕松,沒人刻意上前巴結,大家聊起天來也無所顧忌。 酒過三巡,導演大著舌頭談起自己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艱辛,九九八十一難扛下來,頗有些西天取經的意思,話沒說完已經淚盈于眶,賣慘賣得駕輕就熟。身邊人勸慰他: “咱前期雖然遇著些磕磕碰碰,可是不都被那財神爺拿錢擺平了嘛?能化險為夷就行。現(xiàn)在市場反響這么好,您啊,可知足吧?!?/br> 導演不住地點頭,對著林氏這位副總感嘆:“我今年也是走了運。開元的小祁總您應該熟吧?當時我這片子拍一半,投資商破產,資金一下子就斷了,差點連器材都租不起。多虧小祁總出手救急。仗義,太仗義了?!?/br> 冷不丁聽到這句,林雁池早已飄出九天之外的神思被硬生生地給拉了回來。 “小祁總?”林氏那位分管影視的副總此時也同樣詫異,“他手什么時候伸到影視這塊來了。” “嗐,千金搏美人一笑罷了?!蹦菍а莺鹊眉t霞滿天,舌頭打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女朋友愛看我的片子,為了人家高興,索性就投了錢,讓我放開膽子拍,盈虧不論,不夠再加。真真是少年風流,羨煞人眼哪?!?/br> 圈子之間相隔得太遠,顯然,導演并不太清楚祁家與林家的聯(lián)姻傳聞。 林雁池不是個喜形于色的人,也自認為比一般女孩子心智成熟堅定,可剛才的十來分鐘里,她卻像是個壞了零件的機器娃娃,只知道機械地重復著舀湯吞咽的動作,直到嘴里被熱湯燙得甜腥氣溢出來了,才堪堪停下。 意思領會得南轅北轍的副總聽到導演的話,一臉了然,轉而看向林雁池,壓低聲音說:“難怪林總讓我?guī)氵^來,沒想到,咱們林氏和這片子居然如此有淵源,排片上我心里有數了,二小姐放心??礃幼舆@小祁總對你確實上心得很,我先恭喜了?!?/br> 他說恭喜,可……喜從何來?和她林雁池又有什么關系? 勉強笑笑,林雁池潦草地找了個借口,從飯局上落荒而逃。 也許心底還是對“家”這個地點還抱著些卑微期待,口腔灼痛、連呼吸都帶著血腥氣的林雁池在上車后,下意識讓司機將自己送回了林家大宅。 出于風水上的考慮,林家玄關設計得深且長,正門口與客廳連接處還擱著個兩米長的大型魚缸,養(yǎng)了幾尾龍魚接財。林雁池習慣自己帶鑰匙,她輕輕開門,沒喊保姆,安靜地找出拖鞋準備換上。 興許是沒料到她會這么早從外邊回來,林永強與顧玉貞坐在沙發(fā)上喝茶聊天,沒刻意避諱什么。 “雁池才22,你就讓她進公司?給錢給房子,哪怕給股份我都沒意見,就這一項,我不同意。她年紀太小了,本科學校和專業(yè)也不行,還不如送去b大再讀幾年書,鍍鍍金,又不影響嫁人。”說話的是顧玉貞。 雖然在婚姻里稱不上忠貞,還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但林永強私下對顧玉貞還是很敬重的。見妻子不悅,他好言相勸: “我只是讓雁池試試影視這一塊而已,又不是動其他的。不過是小打小鬧,能出什么問題?雁池她mama走得早,弟弟也夭折了,孤苦伶仃的,我作為她父親,不好太苛待?!?/br> 顧玉貞還有些氣悶:“你要不提那個女人還好。就她那種貨色,生出來的能是什么好的?雁回才是林家正兒八經的大小姐,家里的產業(yè)都是給她留的。我可得看好了,免得被那種人的女兒給偷了搶了去!” “什么偷不偷搶不搶的,亂七八糟,總說這些有意思嗎?” “招惹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是誰?要不是為了雁回,你當我愿意這么沒意思地湊合過日子?” 眼見著話題又要扯到自己的陳年舊事身上,林永強忽地換了話題:“祁陸陽那小子還是精,我聽人說,他直接追到拘留所里去了,非要面對面找李燾問個清楚。” 顧玉貞聲線緊張:“他沒問出什么來吧?早知道他這么難搞,那一年就該……” 林永強及時讓她打住,只說:“倒沒有被他問出什么。李燾本來就惹了事在身上,逃不開,我既然有本事幫他、讓他乖乖聽差遣,好少蹲幾年,反過也能讓他在里邊牢底坐穿。就沖這點,李燾不敢不老實的。至于應付祁陸陽的說辭,我之前就教過了,一句‘家賊難防’不變應萬變。你猜,祁陸陽聽了會往誰身上想?” 沒人回答,仍站立在玄關處的林雁池卻清楚,他們指的是祁元善。 “禍水東引,祁家這一老一小又得斗一陣子了。祁陸陽念著你的‘搭救’之情,怎么說,都要好比以前控制點。雁回回國之前,祁家這兩個光顧著內斗,應該翻不出什么浪來?!鳖櫽褙戄p松地嘆了一聲,音調里沾了喜色: “還是咱們家老林有辦法?!?/br> 話說到這里,林永強情緒反倒低落了些:“其實吧,祁陸陽這孩子我是真的很喜歡,投緣得很,又聰明又有狠勁,方方面面不比他哥哥晏清差,甚至還有多的。只怪老友臨終有托,我又得為后代考慮,不得不為啊……” “為他個外人想這么多做什么?” 林永強嗯了一聲,又說:“也是。只是可惜雁池了,你看看她那個樣子,完全是一心撲在祁陸陽身上,誰都不要?!?/br> “老林,你可省省吧?!鳖櫽褙懸会樢娧澳阄倚睦锒记宄?,不管她對祁陸陽有沒有意思,現(xiàn)在必須做出樣子跟祁陸陽訂婚、將人牽制住。作為這個家的一份子,她林雁池受了家里的恩惠,有所付出也是應該的?!?/br> 林永強有些不悅:“好歹雁池叫了我二十來年‘爸爸’,我還是要盡可能地把她后半生安排妥當、全身而退?!?/br> “林雁池只是你的女兒,不是我的。你那寶貝兒子福分淺、走得早,現(xiàn)在只剩雁回了,她那里可是擔著我們全家的希望。這世界上誰不得為著自己這邊多考慮考慮?你想安排誰我不管,可別耽誤了我女兒奪回開元的大事……” 林雁池沒有繼續(xù)聽下去。 在林氏夫婦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她已經悄然離開了林家大宅。沒驚動司機或者任何一個陸家人,林雁池拿出手機叫了個車,去了建國門祁陸陽送給自己的公寓,在那副藍色的油畫面前靜立到深夜。 林永強的顧玉貞的話無異于一顆平地驚雷,生生在她心里震出個大坑來,她有太多東西需要消化:李燾這件事是林永強安排的,一切只為了激化祁陸陽和祁元善的矛盾,讓他們互相消耗,順便賣個恩情給祁陸陽,好給即將回國的林雁回讓路…… 可是,按祁元信的遺囑,哪怕將他留給祁宴清與林雁回夫婦的股份、以及林家所持有的開元股份加起來,都不足以與祁陸陽抗衡,林氏夫婦又是為什么如此篤定,只要牽制住祁元善和祁陸陽,就一定能入主開元呢? 他們手上還藏著什么殺手锏? 拋開想不通的關卡,林雁池當下唯一能肯定的是:在這一潭深水中,自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犧牲品而已,什么父愛關懷,什么憐她孤苦,都只是塊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一顆心下沉再下沉,林雁池在心底一遍遍地重復著顧玉貞剛才的話: 這世上,誰不得為著自己這邊多考慮考慮? * 時間回到葛薇在醫(yī)院遇見陸晚的那一天。 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她拒絕了醫(yī)生讓自己留院觀察的提議,下樓往負二層的停車場去。祁元善沒空管她死活,只指派了一名司機跟來,從掛號到問診到拿藥,葛薇親力親為。 在醫(yī)院里混了這么些年,俯仰皆是苦楚,生死司空見慣,葛薇卻是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了什么叫悲涼無助。尤其是這種悲涼,還被她最討厭的女人給撞上。 帶著滿腔憤懣,葛薇拎著藥,渾渾噩噩地進了電梯間,按了負二。等門再打開,一個高挑清瘦的女人進了來,她尖削的鼻梁上架著副墨鏡,唇上抹著濃郁的深洋紅色,氣質凜冽而獨特。 葛薇剛撇開眼,對方摘下墨鏡,朝她伸出手: “葛小姐你好,我叫林雁池。我們談談?” 警惕地再次打量了一下林雁池,葛薇故作鎮(zhèn)定:“我不認識你,和你有什么好談的?” “你認識祁陸陽,認識陸晚,就夠了?!绷盅愠夭蛔匀坏爻冻蹲旖?,不帶感情地笑,“我要和你談的,就是他們。”見葛薇神色松動了幾許,她又說:“差點忘了,你弟弟的事也可以談一談?!?/br> 到這里,葛薇終于繃不住了,她死盯著林雁池:“我弟弟怎么了?!” 沒有回答,等電梯在負一層經停,門開,林雁池走了出去。她募地回頭,從發(fā)絲到指尖,身上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有嘴唇在一張一合: “葛小姐,過來談談吧。” 作者有話要說: 倦怠期真難熬啊,開文那種激情消失得比男人的愛情還快,哼。 第50章 chapter 50 后面再回憶起來,陸晚依舊覺得,那一天,有個平靜得配不上它的開頭。 連綿幾日的春雨終于消停下來,碧空如洗,空氣是北方城市少見的清透潔凈,從落地窗一眼望過去,視線越過連綿的銀杏樹林,連十數公里之外的遠山輪廓都清晰可見。 陸晚近來很是嗜睡,不到□□點不會醒。鳥啼陣陣,她于迷蒙中睜眼,忽覺身側空無一人,被褥冰涼,余溫已消。等下了樓,陸晚才知道祁陸陽大清早就出了門,何嫂說他走得匆忙,電話不斷,像是有什么急事,飯都沒顧上吃。 她試著撥了撥祁陸陽的手機,果然是無法接通的狀態(tài)。 聯(lián)系不上這人,陸晚拿湯匙有一搭沒一搭地攪動著粥水,心里莫名躁郁,眼皮還抽搐著跳了幾下。她已經有半個月都食欲不佳了,直到今天,舌尖終于再嘗不出味兒來,下腹竟也湊熱鬧似的一陣陣墜脹,回房一看,居然是遲來許久的月事終于到訪。 ——激素作用之下,難怪她會心煩氣躁、胡思亂想一通。 最近,祁陸陽事業(yè)上風生水起,可謂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有了林家支持,重要項目一個接一個地敲定,牽頭的會議一打一打地開,鮮少登門的開元老股東們更是分著批往老宅這邊來,態(tài)度和善,變著法兒地表現(xiàn)親密……祁陸陽那邊應該不是什么壞消息,陸晚篤定地以為。 倒是她自己這兒先出了事。 鐘曉的保姆孫阿姨在電話那頭哭得話都說不清楚,一直喊“要命了啊”“曉曉在抽筋”“推進手術室了”“醫(yī)生說是什么綜合征,我也聽不懂”…… 陸晚心里陡然一沉,隨便套了件衣服就沖下了樓。 阿全早上跟著祁陸陽出去了,還沒回。何嫂問她去哪里、要不要再找?guī)讉€人跟著,陸晚哪里顧得上,只說朋友病危,十萬火急。 陸晚趕到醫(yī)院時,鐘曉的剖宮產手術已經結束快一個小時了。孫阿姨顛三倒四地描述著:因為提前出生好多天,那孩子一丁點兒小,貓兒似的,才3斤多重,皮膚蒼白、嘴唇暗紫,哭都不知道哭,從產房抱出來就送進搶救室了。 “醫(yī)生前腳剛剛走,他說、他說孩子已經沒了,重度窒息,沒救回來?!卑⒁陶f完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往外涌。 聽到這句,就像是自己身上少了塊rou,陸晚的肚子跟著絞痛起來,腿也直打顫兒,幾乎就要站不穩(wěn)。 等這波疼痛緩解了些,她又去看鐘曉。鐘曉本人的狀況不比孩子好多少,意識幾乎喪失完全,氣若游絲,年輕漂亮的臉腫得像充了水的氣球,蠟黃,鼓脹,反射著不正常的高光。 簡單跟主治醫(yī)生交流后,陸晚勉勉強強搞清楚狀況:鐘曉情況緊急、救護過程需要大量血液置換,還得靠多科室配合會診,而鐘曉所在的這家醫(yī)院既沒有血庫,搶救條件也不夠,轉院是必須的。 李家的親戚來了幾個,正為了孩子沒了的事在走廊上跟院方吵個不停,有大打出手的趨勢,陸晚帶著孫阿姨,兩個人好說歹說終于讓李燾的母親簽了轉院同意書。 轉院救護車來得很快。在車上,陸晚一直抓著鐘曉的手,兩人皮膚相貼,她能感覺到一種由內自外散發(fā)出的寒意,鐘曉的體溫低到好似一流汗就會結冰。 陸晚心里害怕,只能不停地說:“曉曉你撐住,咱們馬上就到了,別睡著,千萬別睡著?!?/br> 全程,鐘曉沒怎么清醒過,眼睛倒是一直微睜著,眸子卻黯淡無光,呆滯得接近失焦。偶爾她嘴里會蹦出幾個字,陸晚彎下腰去聽,原來是在問孩子怎么樣。 陸晚欲言又止半天,一句“孩子很好”的謊話怎么都說不出口,鐘曉強打精神,虛弱地笑笑,艱難地擠出句話來:“晚、晚晚,你怎么還是學不會說謊……你騙騙我、騙騙我好不好?” “我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像我,還是他?” “我真該聽你的,早、早點換醫(yī)院就好了。是我害死了他?!?/br> …… 陸晚無言以對:拋開妊高癥無法預防、換醫(yī)院也不一定能救回孩子的事實,在這種一出生既赴死、剛相逢便永別的苦痛面前,她的安慰和馬后炮,不過是徒勞且不合時宜的廢話。 跟車的醫(yī)生見陸晚額上冷汗直冒,一張臉白得像紙,擔憂地問她怎么了,陸晚搖頭解釋自己是例假來了、肚子難受,沒多大事??烧f來奇怪,她之前并沒有痛經的毛病,次次沒事人一樣,照常上學上班,不需要特別注意。這回卻一反常態(tài),下腹像是有人伸手進去把五臟六腑團成一團往外拽似的,又脹又疼,難以忍受。 謝天謝地,帝都這天的路況不算太差,救護車一路呼嘯著開進醫(yī)院,陸晚恍惚間以為自己又穿上了那身護士服,下車后跟著急救推床往大廳里跑,爭分奪秒。 途中,鐘曉的臉色越來越差,迷迷糊糊地直喊冷,陸晚感覺不對勁,掀起被子一角看了眼,差點暈了過去:血已經浸透了她身下的褥子,從腰間到腳跟,全是紅的,濕漉漉的布料邊緣正沉沉往下墜。 阮佩去急診前,曾在婦產科輪轉,聽來看來不少東西,全都分享給了陸晚。什么生化妊娠宮外孕,胎停早產唐氏兒,妊高癥,羊水栓塞,hellp綜合征……從懷到生,處處要命,一環(huán)比一環(huán)兇險。用產科主任的原話說,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前繞一圈,拼的是運氣,卻也搞不贏概率,所謂的萬分之一,落在個人頭上,那都是百分之百的天命難違…… 再看看眼前這情況,陸晚就算沒當過護士、沒聽阮佩科普,也知道有多嚴重。 她在兒科輪轉時,曾被消化道大出血的孩子嘔了滿身污血,那血沾在皮膚上,黏膩溫熱;她去急診科找阮佩,差不多次次都能碰上血rou橫飛的場面,開膛破肚的,殘肢斷臂的,擠壓變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