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恪和陸晚攏共又見過幾次面？他對她不過是情竇初開的懵懂好感與好奇，要是不發(fā)生這件事，等兩人空間距離與社會階層拉開，風(fēng)一吹也就淡了。若干年后，莊恪甚至不會記得有個叫陸晚的姑娘曾出現(xiàn)在生命中。

    可當(dāng)俏麗的小護士帶著滿臉來不及擦凈的血沖上來揪住自己的領(lǐng)子時，莊恪發(fā)現(xiàn)，他在隱約間期待著對方自投羅網(wǎng)的這一瞬間，已經(jīng)很久了。

    不然，莊恪為什么不去醫(yī)療條件更好的帝都，而是固執(zhí)地留在南江？

    他從未放下，也根本放不下。

    人在失明前見到的最后一抹顏色最美。

    莊恪依舊不承認(rèn)自己有多喜歡陸晚，只是恰好，她是第一個讓他留下強烈印象的女孩，也是他在健全人時期記住的最后一個；一看到陸晚，莊恪就變回了十七歲的自己，家世煊赫，學(xué)業(yè)有成，少年得意。

    陸晚個子小，站直了也只到少年的下巴；她說話時為了氣勢不輸，會拼命昂起頭；她漂亮，精巧，眼睛流光溢彩，處處鮮活可愛。

    她還會一次又一次地追問：“年級第一，你名字到底怎么念??？”

    想起這些，莊恪拿指尖彈了彈守宮的額頭，笑笑：“說一萬遍也記不住的，還問個什么呢？”

    龔叔見他神色愉悅，心底因為余奉聲帶來的壞消息而產(chǎn)生的擔(dān)憂，少了些。

    “少爺為什么事情這么高興？”他問。

    莊恪將守宮放走，細(xì)細(xì)擦手：“有趣的事情?！?/br>
    他實在是喜歡看陸晚被自己引導(dǎo)著往預(yù)定方向走的樣子。就像一只迷途的小動物，只知道悶頭往前跑，為自己躲過獵人與天敵而慶幸，卻不知所有追兵和一切前路，都是人提前布置好的，她的努力，只是在自投羅網(wǎng)而已。

    “龔叔?！鼻f恪把人叫住，“安排下，我有些事要跟開元的祁董當(dāng)面聊?！?/br>
    *

    等吳崢電話的那兩天，陸晚執(zhí)意去了趟醫(yī)院，想看看鐘曉。

    祁陸陽攔不住，由她去了。

    帝都好的醫(yī)院很多，全科有血庫的也不少。也許是為了避嫌，李燾沒讓鐘曉在和睦家這種名氣太大的醫(yī)院建檔，更沒有選擇去開元，而是挑了個條件優(yōu)渥的新私立醫(yī)院生產(chǎn)，并提前預(yù)付了一大筆診療金。

    見到陸晚，已經(jīng)將事情了解大半的鐘曉顯然沒有好臉色。

    枕頭，杯子，手機……幾乎將手邊能扔的一切都扔向了她，鐘曉還不解氣，指著人罵：“陸晚，我他媽瞎了眼才把當(dāng)你朋友！我好心幫你，落到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老李也進去了。這下你滿意了嗎？滿意了就滾！滾??！”

    “你以為這么做祁陸陽就會跟你結(jié)婚？做夢吧，他跟林雁池的事情現(xiàn)在誰不知道？你就算是想做小，也要看看林家人容不容得下你！”

    “陸晚，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不會有好下場的，你的報應(yīng)在路上了……”

    鐘曉家姐妹兄弟五個，孩子多，難免一碗水端不平，她性子又不溫順討喜，從小就不受待見?，F(xiàn)如今鐘曉父母見她失了靠山，更是懶都懶得來帝都看一眼，只當(dāng)沒養(yǎng)過這個女兒。

    她身邊只有個保姆，因為預(yù)付了工資還守著在。

    當(dāng)下，保姆一個勁兒勸著鐘曉：“太太，太太您別激動。醫(yī)生說您血壓高，得靜養(yǎng)?！?/br>
    “血壓高？這怎么回事？”

    靜靜站著挨了半天砸的陸晚敏銳地捕捉到這幾個字。她不理會鐘曉的咒罵，徑直來到病床前，看了眼輸液單：有硫酸鎂。

    陸晚又細(xì)瞧了下鐘曉的模樣，人果然腫了一圈。

    正好有醫(yī)生來查房，她直接問：“這床的孕婦是妊娠高血壓么？”

    這名醫(yī)生上下打量了陸晚一眼，點頭：“嗯，我們已經(jīng)在用藥了。你也是醫(yī)生？”

    陸晚躍過她的問題，表情嚴(yán)肅：“我們要申請轉(zhuǎn)院，立刻，馬上?！?/br>
    對方自然不同意，只說這里醫(yī)療設(shè)施完善，醫(yī)生也很有經(jīng)驗，這種病又不是什么疑難雜癥，他們能解決，等情況穩(wěn)定后天就會安排鐘曉剖腹產(chǎn)云云。

    陸晚還要問，鐘曉冷笑一聲：“誰給你的資格幫我決定這些？我就要留在這兒生孩子。陸晚，我不是沒信過你，吃夠了虧，這次不會再犯傻了?！?/br>
    “你別想害我和我的孩子。”

    知道和她說不通，臨走之前，陸晚將自己的電話寫在紙上，塞到保姆手里：“阿姨，她這邊一有什么情況你就打電話給我，白天晚上都行，千萬別耽擱?！?/br>
    那阿姨人還不錯，見陸晚這么上心，在走廊上偷偷抹起淚來：

    “我們太太剛才也是急了，說的那些您都別往心里去。您不知道，前幾天先生的前妻來家里一通砸，什么包包啊首飾啊，扔的扔毀的毀，全都沒有了，太太人也嚇得不輕，都見紅了，這才來醫(yī)院住著。先生留的錢不多，其他的又被公家查封，我還是拿自己的錢在貼補、給她買點營養(yǎng)品吃?！?/br>
    陸晚心里堵得慌，胡亂掏出張卡來，報了密碼遞過去：“先湊合用著，不夠我再往里打。您可記住了，有事一定叫我。要是能勸她轉(zhuǎn)去公立醫(yī)院那最好，拜托了！”

    交待完這些，陸晚揣著滿腹心事往電梯間走。半路上，她和一個戴著口罩、同樣心神不定的高個兒女人撞在了一起，對方手里的病歷和檢查報告撒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我——”

    陸晚才撿了幾張，不經(jīng)意掃到病歷上的名字，整個人都僵住。

    葛薇？

    她抬頭，葛薇也認(rèn)出了她?？谡终谧×烁疝钡南掳霃埬槪寺冻鰜淼难劬飳憹M怨毒與憎惡。而她領(lǐng)口袖口露出的皮膚上，密密麻麻遍布著縱橫交錯的傷痕，有長有短，觸目驚心。

    在陸晚愣神的功夫，葛薇已經(jīng)拿著東西進了電梯，步子快得接近于跑。

    這時，幾個交接班的年輕醫(yī)生護士從診室出了來，經(jīng)過陸晚身邊時她們還在低聲討論著：

    “剛才那個，是不是在玩s/m??？身上一塊好rou都沒有?！?/br>
    “八成是的，里里外外全是傷。我還想報警來著。后來看看她背的包，d家最新款，估計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br>
    “富貴險中求喏。”

    ……

    是夜，陸晚一宿沒睡。

    物傷其類，女人尤甚。鐘曉和葛薇的處境如今赤/裸/裸地擺在眼前，跟她有關(guān)也好、無關(guān)也罷，仍能將陸晚的心神攪得天翻地覆。

    興許是翻身翻得太勤，熟睡中的祁陸陽用手臂將人圈在了懷里，囈語似的說：“乖，別怕?！?/br>
    陸晚扯扯嘴角：自己怕什么？怕真的像鐘曉說的那樣，會遭報應(yīng)么？

    月光下，男人豐神俊朗的一張臉自然地舒展著，少了些兇悍桀驁，多出幾分不常見的柔和淡然來。沉迷地注視幾刻，陸晚在人眉心印上一個淺淺的吻，再輕輕移開他的手，起身下床。

    佛堂里全天都燃著燈，火光明亮，香燭繚繞。

    被祁元善啟發(fā)，前些天陸晚找了張陸瑞年的照片擱在香案上。她在前面空地的圓墊上跪了許久，半是贖罪，半是祈求，祈求鐘曉能平安生產(chǎn)，祈求她愛的人都能平平安安。

    等腿麻了，陸晚才顫巍巍地站起身。經(jīng)過祁元信的遺像時，她稍作思忖，還是決定將那幾張紙片拿出來燒了。

    ——留著總歸是個禍害，既然打定主意不去問不去想不去看，還不如讓它徹徹底底消失于世上。

    遺像后面的扣子有點緊，木板取不下。陸晚折騰半天沒能成功，正急切，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不近不遠，無波無瀾，在寂靜佛堂中悠悠激蕩開來：

    “遲遲，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應(yīng)該還有一章。

    第49章 chapter 49

    聽見祁陸陽的話，陸晚猛地轉(zhuǎn)身，慌亂之下遺像相框脫了手，直直往地上摔去?？绮剑瑥澭?，伸手，祁陸陽輕輕松松將祁元信的遺像接住，在香案上擱好。

    做完這些，他轉(zhuǎn)過身看向她，不發(fā)一言。

    祁陸陽喜好深色衣物，衣櫥里一水兒的黑襯衫黑西裝，領(lǐng)帶也大多是不同材質(zhì)的黑或者深灰，睡袍同樣?；伒木I緞服帖垂墜，男人身體上每一處起伏都被完美勾勒，他任由領(lǐng)口大敞，睡袍腰帶軟而無形地掛著，看似慵懶，卻有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危險與性/感。

    他又問了一次：“遲遲，你在做什么？”

    除了蠟燭燃燒時的噼啪聲和客廳里那臺鼓動自鳴鐘傳來的指針走動聲，佛堂里一片死寂。搖曳燭光將祁陸陽的臉分成陰陽兩面，神魔交替，一半火熱明亮，一半陰鷙晦暗。

    屋里有暖氣，陸晚皮膚上卻激起了一層疙瘩。她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我、我睡不著，就下樓來看看?！闭f罷她垂下頭，手不自然地抓住自己的睡裙裙擺，無措的指尖勾起，像個上課偷吃東西、被老師捉到的小學(xué)生。

    陸晚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逗得對面那人輕笑出聲。佛堂里沉悶?zāi)z著的氣氛瞬間被打破。

    祁陸陽彎腰掐住陸晚的臉，湊近細(xì)細(xì)一瞧，說：“做噩夢了？那也別往這里跑啊，陸老頭兒在那邊也得睡覺不是，沒事兒吵他干什么？”旋即，他將人打橫抱起，險峻氣質(zhì)化作松散撩人的一個笑：

    “要吵就來吵我，剛好，叔叔也睡不太著?！?/br>
    說完，祁陸陽抱著陸晚掂了掂量，皺眉：“怎么又輕了……”他低頭，用鼻尖蹭她的，手跟著往人胸前一抹，也不下流，只是親昵地感嘆：

    “這兒都快瘦沒有了。”

    還沒完全從驚嚇與心虛中抽離出來的陸晚，怕自己露餡，干脆像害羞了一樣將臉埋在祁陸陽胸口。祁陸陽緊緊手臂大步往外走，不經(jīng)意回頭，他眼神在祁元信的遺像上逗留幾許，再不著痕跡地挪開，上了樓去。

    身體陷入柔軟的被褥中，陸晚被人親得暈頭轉(zhuǎn)向，呼吸困難。她似陷入泥沼，迫不及待地想攀住祁陸陽這根稻草，對方卻頻頻往后撤，唇蜿蜒向下，路過小腹后仍沒有停止的意思。陸晚很難說自己喜歡或者不喜歡被祁陸陽如此對待——最私密的親密，掀起的潮水似潑天巨浪，他在暗處掌控全局，獨留她一個人在無邊無際的水面撲騰，抓不住，握不著，空落無依，隨波逐流。

    越到后頭，陸晚越覺得祁陸陽不是在取悅自己，而是在拿令人羞赧至極的酷刑懲罰她，他懲罰她的隱瞞與保留，懲罰她沒說出口的謊言與不自然。

    身體和靈魂同時經(jīng)歷著蠶食，陸晚感覺自己正在被一點點吃掉。

    明明沒怎么動彈，到最后，陸晚像是經(jīng)歷了溺水得救，氣喘呼呼，渾身濕透，她散架一樣趴在松軟的鵝絨枕頭上，額間汗水粘膩也無暇去管。氣定神閑的祁陸陽拿指尖點數(shù)著女人脊柱上精巧的凸起，不經(jīng)心地問：

    “在鐘曉那兒受委屈了？”

    所以才睡不安穩(wěn)。

    陸晚否認(rèn)：“沒。受委屈的本來就不是我?！边^會兒，她又試探著說：

    “陸陽，我碰到葛薇了，她的情況不比曉曉好。”

    背上的那只手頓了頓。

    “哦。是不是覺得我特別不是東西？”祁陸陽問。

    陸晚誠實地?fù)u頭：“你也不想的。”

    翻過身去，祁陸陽沉沉躺下，深呼吸幾許：“遲遲，我沒辦法預(yù)料祁元善會怎么對待葛薇，我也沒工夫考慮鐘曉在李燾進去以后的生活會有多糟糕。不過就算這所有的后果都能提前知道……”他將陸晚的臉掰過來，面對著自己：

    “我也依舊不會停手?！?/br>
    這個回答倒是十分“祁陸陽”。

    陸晚有一會兒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不近人情的冷然眉眼。

    只要祁陸陽想，他可以當(dāng)一個無可挑剔的完美情人，但這人的人生里從來都不止有愛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那些冷的、硬的、現(xiàn)實的、殘酷的、不夠柔情似水的東西，祁陸陽索性攤給了陸晚，讓她看個夠。

    他有預(yù)感，自己想藏的，藏不了多久了。

    東方欲曉，一絲光線從窗簾縫中漏出來，罩在陸晚人畜無害的臉上。她求他，揣著幾分小心，臉往人面前湊，聲音軟軟的：“陸陽，我知道我不該干涉你。可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能不能讓手底下的人對葛薇的弟弟好點？這樣她好歹能有個盼頭?！?/br>
    祁陸陽花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不生氣，他甚至擠出個笑：“你覺得我把他怎么了呢？縱容他吃喝嫖賭，教唆他花天酒地，讓他嘗盡紙醉金迷的甜頭，然后永遠都掙脫不了？嗯？”

    “你沒這么壞，我知道的?！标懲碚f，一字一句，很認(rèn)真。

    因為他們一起長大，曾親密無間地分享過無數(shù)次日出與夕陽，在愛情還沒來的時候。

    “你啊……”

    祁陸陽輕嘆，一腔脾氣就這么消散得無影無蹤：“確實，我沒有真拘著葛薇的弟弟，也讓人去盯住他不亂玩了，不然就算我不動手，這小子沒兩年也能把自己折騰得不人不鬼。之前的那些，都是做給葛薇看的，為了讓她好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