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她不滿意自己的猶豫不決、搖擺不定,不滿意當(dāng)下境遇的進(jìn)退兩難,不滿意景念北那群人的輕視與不信任……唯獨(dú)沒有真的不滿意祁陸陽什么。 她怎么舍得。 陸晚不夠聰明,也算不得理智。長久以來,她看世界遵循的是自己設(shè)定的狹隘標(biāo)準(zhǔn),非黑即白,非我即你,一旦選定了某個立場便會堅決貫徹下去,一刀切個干凈,不留灰色地帶。 可惜世事本無常,它有黑有白,既清也濁,沒有單純的善惡之分。就連她奮不顧身愛上的人也是。 掩耳盜鈴的堅持如今已經(jīng)不管用了,陸晚只得用某套理論來強(qiáng)行麻痹自己:只要條件允許,時機(jī)成熟,人人都能作惡1。 她和他皆是凡人,沒有例外。 詫異于陸晚的不依不饒,祁陸陽將視線對上她清澈的眼——一雙不論在什么浮浪場合,都能不染喧囂的眼。 此刻,這雙眼里盛滿了委屈與迷茫,像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從小到大,不管是在父母還是在陸瑞年那兒,陸晚都被養(yǎng)得很精細(xì),人人把她捧在手心里,包括陸陽。等長大了,她也是里里外外罩著渾然天成的嬌嬌之氣,皺眉,嘟唇,牙關(guān)緊咬……俏生生一張臉越委屈、越生氣越顯得好看,就連氣話聽著都軟和甜糯,一點(diǎn)殺傷力都沒有。 少年時的陸陽,最喜歡的就是她這幅樣子。 于是,陸晚晦澀難言的曲折心思,穿過皮囊,落入人眼,只剩道不盡的旖旎春光。 身心同時一動,祁陸陽胸中那點(diǎn)氣郁登時煙消云散。反正莊恪和陸晚的談話內(nèi)容他也都知道了,莊恪遵守了兩人之間沒明說的承諾,沒有趁機(jī)揭他的短,這事就此揭過、不提也可以。 扔了牌,他站起來:“先走了?!?/br> 有人問祁陸陽這是要干嘛,男人理所當(dāng)然地說:“去昌平,帶你們嫂子練練槍?!?/br> 甩下笑得別有深意的一屋子人,祁陸陽拽著陸晚出去——總之不管是用什么槍,或者都用上,他今天非把這不聽話的小侄女給治服帖了。 跌跌撞撞、前腳趕后腳地下到一樓,等走到門口了,陸晚這才啪地甩開祁陸陽的手:“我自己回家,你繼續(xù)和他們玩牌去吧?!?/br> 祁陸陽眼一瞇,探究地笑:“到底怎么了這是?” “我不想練它?!?/br> “手還酸著?那休息兩天,我們下次再——” 陸晚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手,置氣道:“沒有下次了,我以后也不會再學(xué)?!?/br> “不是你讓我教你的么?半途而廢算什么?!逼铌戧柟室夂雎缘艟殬屵@件事背后的含義,拉住她的手心往唇上貼,用細(xì)細(xì)的吻暗示,“不練這個也行。要不陪我練點(diǎn)別的?遲遲,我想你了?!?/br> 惱怒于他不合時宜的輕浮,陸晚再次甩開手,氣急之下脫口而出:“也是,像我這種沒什么大用處、還凈惹事的女人,練刀練槍不如學(xué)著怎么伺候你有意義!” 祁陸陽恍然:這反應(yīng),八成是聽見景念北說的那幾句了。 他哄道:“那幾個貨喝了酒就這得性,也沒惡意。不行我現(xiàn)在上去揍他們兩拳,給你解氣?” “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标懲磙D(zhuǎn)開臉,聲音很小,“我也不是在生他的氣?!?/br> 那就是為著另外的事了。 祁陸陽比陸晚聰明太多,只稍一回憶自己和剛才幾人的談話內(nèi)容,便想明白這姑娘一直在作個什么勁——她聽到的,也許比自己以為的要多。 所以,那些話、那些事,陸晚聽到了多少?又聽懂了什么? 男人的心思陡然轉(zhuǎn)冷。 往前走了半步,祁陸陽又一次伸手握住陸晚的腕子,感覺到她的掙脫,他箍緊后輕嘆:“這么嫌棄?不給碰了都……說說,剛才都聽到什么了?” “你要把葛薇送給祁元善,還拿她弟弟做要挾?!标懲碇毖圆恢M,“陸陽,這樣做不好。” 祁陸陽笑得很冷:“哪里不好了?你不是很討厭葛薇么?她對你一直也不怎么樣。” 陸晚搖頭:“你知道我關(guān)心的不是葛薇?!彼难劾飶膩碇挥幸粋€祁陸陽,“祁元善心狠手黑,萬一安排出了岔子,她很有可能被……陸陽,等到了那時候你真能心安理得嗎?真的不會后悔嗎?” “你放過她吧,就當(dāng)為了自己?!?/br> 放過…… 祁陸陽聲音低沉:“遲遲,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能放過葛薇,可又有誰會放過我?” 似嗟似嘆地問完這句,祁陸陽把人拉到跟前,用指腹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她的臉頰,眼底是燃燒著的濃稠黑色:“我今天不想和你吵架。聽話,上車去,多余的不要再說?!?/br> 男人強(qiáng)大的壓迫感讓陸晚嘴唇都有些發(fā)顫,她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不死心地追問:“除了利用葛薇,就沒有別的辦法嗎?陸陽你聽我一句,回頭好不好?我們會有更好的辦法的,會有的?!?/br> “回不了了?!逼铌戧栒f,“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經(jīng)做了,沒辦法,也沒退路了。” 陸晚絕望地閉了閉眼。 最近半個月,她幾乎夜夜都在做夢。夢里的陸晚還是個小女娃娃,陸瑞年一手牽住她,一手拉著大不了多少的陸陽在路上走。巷道里青石板小路仿佛沒有盡頭一般幽長寂靜,雨后青草香掩蓋住老街的霉氣,老人家端出副嚴(yán)厲模樣,悉心教導(dǎo): “你們兩都聽好了,不管走到哪兒,我們陸家人從來都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不聽話的,以后別想躺祖墳里去,老子不讓,祖宗也不讓。” 陸晚那時懵懂,心想,祖墳算是什么好地方?不過是幾個長滿半米高雜草的土胚子,石碑上刻的名字她都認(rèn)不全,更別提里頭躺的那些白骨架子老祖宗了。 死了以后躺不躺進(jìn)去,算很大的事嗎? 此刻,眼見著清明臨近,陸晚突然很想回章華老家的祖墳去給陸瑞年磕幾個頭。 為自己,也為祁陸陽。 她再度開口:“要是爺爺還在,看到我們兩這個樣子會怎么想?陸陽,爺爺他——” 聽到這句,祁陸陽發(fā)自肺腑地佩服陸晚:是因為太了解嗎?她為什么總能精準(zhǔn)地戳到自己的痛處?一戳一個血窟窿。 陸瑞年說過的那些話,祁陸陽從來沒忘過:老人說,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說再敢惦記陸家的寶貝,就會打斷他的腿;還說男子漢大丈夫,吃飽飯干事業(yè),不能給自己丟人…… 祁陸陽從沒忘記,可也一句都沒聽。 于心底默念完那句“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令人窒息的壓抑于瞬間蔓延遍男人的全身。 祁陸陽忽地想起曾在閑書上看到的某種殘忍刑罰,貼加官。 司刑的酷吏用桑皮紙覆蓋在犯人臉上,再噴些水,紙張便會收緊,牢牢貼服于面部,堵塞呼吸;周而復(fù)始五六次,受刑者終會窒息而亡。最后將干透的桑皮紙一揭而起,那凹凸的輪廓,赫然就是受刑者瀕死的臉。 但凡體會過的人都知道,漫長無望的施刑過程,遠(yuǎn)比這駭人結(jié)局更無法面對。 回到眼前,如果把之前行差踏錯的每一步帶來的悔意都比作濕了水的桑皮紙,加諸于祁陸陽身上的酷刑,他才剛受了一半。 “別再跟我提這些!” 他忽地暴怒,不可遏制地對著陸晚吼道:“你以為我好受?全世界就你記得他嗎?是,陸老頭教的都沒錯,可他教的那些只能用來應(yīng)付好人……呵,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好人?你知道我這些年碰到的都是些什么東西么?他們是魔鬼,他們只想扒我的皮吃我的rou,他們要我死!” “遲遲,我難道就是天生狼心狗肺?我難道天生該死?” 發(fā)泄般地說完這番話,眼眶發(fā)紅的祁陸陽將嚇蒙了的陸晚拉到車前強(qiáng)行塞了進(jìn)去。瀕臨失控的男人無心收住力氣,她的手腕幾乎要被折斷。 “你現(xiàn)在搬誰出來都阻止不了我?!蹦樕F青的祁陸陽彎下腰,后槽牙緊咬,冷眼看向車?yán)锏呐?,“我早回不了頭了,只能一條路走到黑,而你,得陪著我走下去。等到了那一天,咱們倆一塊兒去下面見陸老頭,誰都別想躲,誰都別想逃?!?/br> 陸晚顫巍巍的抬起眼簾,問:“為什么是我?” “你想聽什么回答?我說我愛你、我只要你,你信嗎?”他反問。 陸晚撇開臉,這反應(yīng)已經(jīng)代替她回答了一切。幫人系好安全帶,祁陸陽漠然地拍怕她的臉頰,“不信也行。那就當(dāng)是因為你姓陸,因為我們倆一起長大,因為一切都是你自愿的、我拒絕不了吧?!?/br> 男人指尖冰涼,語氣更是。 “我應(yīng)該和你提起過,你十幾歲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打上主意了。那會兒你天天往我跟前湊,機(jī)會大把,可我做了什么嗎?沒有,因為我知道自己以后的路不好走,我舍不得你陪我吃苦,我只想要你平安順?biāo)斓剡^完這輩子,所以放了你一馬。” “可你就是不明白這些,怎么提醒都不聽,一門心思往帝都跑、死活要綁一塊兒,還自己把自己送到了我床上……” 聽到這里,陸晚難堪地撇過臉,祁陸陽將她的下頜捏在手里,強(qiáng)行讓人與自己面對面: “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這個人,給過一次機(jī)會就不會給第二次。我已經(jīng)放過你一回,后面不會再有了。有時間擔(dān)心別人的死活,你不如多空出時間給自己做做心理建設(shè),想一想,該怎么當(dāng)好我的女人?!?/br> 陸晚看向祁陸陽:“我從來沒想過離開你,我也沒地方可去。但是——” “我不喜歡聽但是,在我這里,不準(zhǔn)有‘但是’。”說罷,祁陸陽甩上車門,繞到主駕,點(diǎn)火,回頭,倒車出庫。 陸晚不知道的是,祁陸陽話說得狠,不過是在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恐懼,對可能失去她的恐懼。 很多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比如十年如一日的單戀,陸晚已然做到了,可卻仍不敢肯定她能否一直堅持下去。祁陸陽貪得無厭,錙銖必較,也欲壑難平,他試圖隱瞞從前的那些齷齪,不過是想把永遠(yuǎn)這個女人綁在身邊,從骨到血,從皮到rou,不愿她將心思分出去一星半點(diǎn)給旁的人。 這樣的祁陸陽,怎么可能接受陸晚一絲一毫的猶疑、退卻與不確定? 他會瘋。 沒讓阿全過來,祁陸陽仗著自己尚還清醒,將車開往郊區(qū)。 油門踩實,車像箭一般沖了出去,鈍重的推力使得陸晚的背部死死貼在座椅上,她動彈不得,也是無心再掙扎什么了。暮色四合,霓虹初亮。燈光被瀕臨極限的速度拉伸成向后飛馳的彩條,車內(nèi)沒開燈,兩人臉上被映照得忽明忽暗,安靜得詭異。 不過半小時,他們就到了目的地。 位于昌平的這家射擊俱樂部,占地大,槍械品種也全,按消耗的子彈個數(shù)收費(fèi),一般人沒有介紹信是進(jìn)不來的。 祁陸陽自己就是介紹信。 時間臨近下班,靶場里的顧客所剩無幾。場館負(fù)責(zé)人接到消息趕到貴賓休息區(qū),客氣委婉地詢問他們能不能明天再來,館方可以保證清場,派專人全程陪同。祁陸陽死死將陸晚禁錮在身側(cè),面色冷峻: “清什么場,現(xiàn)在這樣不剛好?你留兩個人鎖門,加班工資我付,雙倍。” 沒人再廢話。 空無一人的室內(nèi)靶場中,戴著耳罩和護(hù)目鏡的一男一女,正以前后相擁的姿勢立于射擊區(qū)。 氣質(zhì)凜冽異常的祁陸陽托住陸晚平舉的右手,強(qiáng)迫她不停地重復(fù)著射擊、裝彈,射擊、裝彈的動作。他故意把下巴擱置于對方的肩窩,半個身子都壓在陸晚身上,讓她被動承受著自己的重量。 她早該試試的。 震徹心扉的槍聲在兩人的胸腔中產(chǎn)生共鳴,祁陸陽將陸晚軟禁在自己懷里,不動分毫。直到女人整條手臂都開始輕微抽搐了,他仍沒有停下的意思。 終于,陸晚服軟了,她求饒地側(cè)過臉看向祁陸陽,眼神哀切凄婉。知道他聽不見,她只能用口型說:陸陽,我手疼,停下來好不好?好不好? 祁陸陽顯然聽懂了。他笑笑,好看的唇角微微上挑,然后垂頭,閉眼,不容拒絕地親了上去。 男人的唇瓣沒有溫度,卻親得極認(rèn)真,也極投入,時間被這份專心無限拉伸,悠長雋永,仿若沒有盡頭。 不舍得睜眼,祁陸陽單憑直覺代替陸晚扣動扳機(jī)。 砰! 最后一發(fā)子彈依舊正中靶心。 * 再回到車上,陸晚的右臂像是廢了一般疼,虎口也被后坐力震得發(fā)麻,水泡都磨出來了,碰一下,刺痛鉆心入骨。 她想起第一次來靶場。那回,陸晚練了不過兩個小時,回家竟酸疼了一個星期,右手連水杯都舉不起來,吃飯還得靠人喂,被祁陸陽取笑很久。 今天,沒人有心思笑她。 車停穩(wěn)在老宅的半地下車庫,在陸晚想起來要反抗之前,她已經(jīng)被祁陸陽抱到了后座。擺弄幾下,他讓她躺平,用自己的腿壓住她的,再支起身體與人平靜對視。 “槍練好了,也該練點(diǎn)伺候人的本事了?!蹦腥藢⒃谙鯚熍c火藥中還沒發(fā)泄完的戾氣,盡數(shù)壓抑于不容拒絕的露骨話語里。 他一分鐘都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