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jié)
可又或許是他一直以來都在等待著這一句平反,這一句叛國的真相,他等待了八年,悲傷了八年,痛苦了八年,也絕望了八年。 當他真的聽到這句話,知道顧茫確實是有所隱衷,甚至是重華反插在燎國的棋子時,這些年所有的情緒都在瞬間化作了酸楚和心痛……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多諷刺。 只有真正走上這一座萬人稱羨的高臺的人,才會知道什么叫做“重臣。” 所謂“重臣”,上不臨天,下不臨地,所有的陰謀詭計詭譎犧牲全都出君王之口入臣子之耳,從此燦爛真摯的笑容被從臉龐上鮮血淋淋地揭落,一張由不得你選的面皮被死死扣在你的臉上。 待血干了,疤褪了,你抬起頭來,卻再也不能從銅鏡里瞧見自己的臉。 所謂“英雄”,或許為了一個夢想,或許為了一個目標,或許為了一個人一句約一片意,在某個暴雨滂沱的夜晚點了頭。 從此便付出了一輩子,再也沒有退路。 風吹得他的廣袖嘩嘩作響,顧茫撩開鬢邊碎發(fā),說道:“君上想要證明自己是對的,想要做出一番動天事業(yè),讓服不了孤的老士族看清楚您究竟是踩著血rou登上君位的廢物,還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君王。是嗎?” “……”他這番話說的太過沉靜了,仿佛再竭力壓抑著什么情緒似的,君上因此沒有立刻回答。 “君上想做明君,想改重華之根本,自然是一件好事,顧某也十分佩服?!?/br> 聽他這樣說,君上稍松了口氣,正欲接話,卻聽得顧茫道: “但是君上,我已經(jīng)死去了七萬次,心口的傷疤還未結痂,七萬的英魂還未安葬。是,我愿意成為您的利刃,成為您灌入燎國腹內的毒藥,成為替您搜羅黑魔情報的探子,成為你為安撫老士族送上的犧牲。” “這些我都可以答應,我都愿意去做。只想求您看在這七萬死人的份上,留我的兄弟一條生路?!?/br> “……” “我不是什么戰(zhàn)神,我只是那十萬奴籍修士里的一個。我愿意成為您欽定的叛徒背負一生的罵名,但我懇請您還他們一個該有的公道?!?/br> 君上緩然合上眼睛,似乎被他的話攪擾地痛苦不安。 他低聲道:“孤不會讓你白白受累,總有一天……顧卿,總有一天,孤會替你沉冤昭雪,待那一天,孤將親自替你配上藍金佩綬,孤將昭告整個重華昭告每一個安平樂業(yè)的百姓,告訴他們是你付出了這樣犧牲,才有了那樣的天下……” 顧茫的眼眸有光閃爍,卻最終并沒有為君上所描述的未來所動容。 他依舊是清醒的,清醒且死死咬住他認定的東西不松口。 他盯著君上的臉,一字一頓地:“那陸展星呢。” 君上看著他,他們之間的對視像是一場無形的角逐,最終君上在這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中敗落,他闔上眼簾,低聲道:“顧卿,陸卿斷沒有生路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君上:聽說我昨天的演講沒有取得評論區(qū)的信任,我決定再努力一把。 顧茫茫:你先勸得動我再說吧,我覺得她們比我聰明,你先把我說服了,再去說服她們23333333 第119章 亦為活人 盡管早已揣得君上心思, 但當這一句話真的如重錘擂下時,顧茫的聲音還是驀地顫抖了:“為什么?!” “因為這枚白子上淬了魔氣, 陸展星的靈流已經(jīng)不再純粹了。你覺得重華有多大可能允許一個身上帶了黑魔法術的人好好地活著?” 君上接著道:“從古自今這些染上黑魔氣息的人不是被車裂分尸就是被架在試煉臺上煎熬而死。你是想讓他洗刷罪名而后被這樣毫無價值地折磨到死去,還是想讓他的死至少為重華、為你們鋪下前行的路?!?/br> 顧茫:“……” “孤想要重華接受奴隸,了解黑魔。”頓了頓,君上說, “但是代價是, 陸展星的冤案注定只有你知我知,他必須被判刑?!?/br> 燈火又在強風中滅去幾盞, 黃金臺的光芒更暗了。 顧茫聽完這句話,微仰起頭,似乎在忍著眼眶里什么濕潤的東西,過了一會兒, 他似乎不想與君上再爭執(zhí)下去,低啞道:“……那么……接下來呢?判刑之后,又當如何?” “接下來, 孤會給你的叛國鋪設下一條順理成章的路。今年秋獵之后, 陸展星會照例問斬,你的軍隊殘部會被羈押,孤對外不會釋放出哪怕一星半點對奴籍修士心慈手軟的信號——孤會做的很徹底,讓滿朝文武都認為孤最終選擇了老士族階級, 讓所有人都看到孤在削你的權、貶黜你、排擠你……孤會將你往絕路上逼?!?/br> “……” “到秋獵問斬完畢, 孤會給你最后一臂推力,讓你有充足的叛國理由?!?/br> 顧茫道:“叛燎國?” “叛燎國?!?/br> 顧茫低低地笑了, 似乎聽到了什么荒唐至極的笑話:“君上要做到什么地步,才會讓人相信我顧茫會在九州二十八國里選擇了最墮落最黑暗的那一個?叛燎國……”他的笑痕驀地擰緊,那張清俊的臉在這一刻甚至因為仇恨而顯得有幾分獸類的猙獰。 “我要被逼成什么樣子,才會叛向那個殺了我無數(shù)手足同袍,將戰(zhàn)火燒遍整個九州的荒唐國邦?!” 君上道:“所以陸展星必須死?!?/br> “如若陸展星不死,誰都不會覺得曾經(jīng)叱咤風云、忠君忠國的顧帥會選擇走向燎國的城門——唯有陸展星死了,你心中那仇恨的種子才會抽芽,一切才會有一個契機,顯得順理成章?!鳖D了頓,復又道,“顧卿,你想想吧,如果保住了陸展星,損失的會是什么?” “看上去好像他是被冤枉的,他的冤屈得到了昭雪??伤⒍ㄟ€是會因為感染黑魔之氣而被處死,你或許以為他這樣死了,至少你軍隊的七萬墳墓三萬英杰能夠得到一個公允的對待,然而孤告訴你,不會的?!?/br> 君上黑沉沉的眼眸里像積壓著深云濃靄,那是一種以一人之力如今絕無可能突破的重圍。 “陸展星一死,哪怕孤要給你的軍隊平反,要給你的將士封賞、立碑,都會立刻有老士族跳出來用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理由死諫。甚至還有最可怕的……他們會說,陸副帥感染了魔氣,難保軍隊中就沒有被傳染的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他們會甚至逼著孤將你剩下的三萬手足盡數(shù)殺光!” “顧卿,你的軍隊此時就像一座走了水的老宅子,孤能從里頭搶出些什么,就會盡力去搶出些什么。但是陸展星是火種落下的地方,他已經(jīng)被燒成了渣滓,搶不出來了?!?/br> “孤很抱歉?!?/br> “……”顧茫頓了良久,幾乎是漠然的,“好。我明白了。我們是珍寶,但一把火,就能讓君上的珍寶變成渣滓?!?/br> 他抬起眼簾:“君上,您知道我的軍隊在我眼里是什么嗎?” 這真是反了天了的詰問,但君上居然沒有駁斥,相反的,他的睫毛是顫抖的,眼神是閃躲的甚至是悲涼的。 顧茫道:“他們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雙手與雙腿,我的親人與性命?!?/br> “珍寶再是珍貴,摔碎了就沒有用了,烈火燒過就成了灰了。但是骨血親眷是不一樣的,哪怕死了,哪怕焚去了,哪怕成了灰燼……他們在我心里也永遠會有一座碑,我會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的模樣,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br> 君上道:“孤并非此意……” “那您是什么意思?”顧茫輕輕地、幾乎是愴然地沖他展開一個虛渺的笑容,“君上,您說我們是您的珍寶,但珍寶終究并非活物,我們是活生生的人??!為您流過血,為重華流過淚,報效過付出過努力過——甚至身死……不知您察覺了么?” 他一步一步,追的是那么得緊,仿佛那七萬死士都化作了厲鬼,奪了他的舍,盡數(shù)附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們在向他們的君上討債。 “顧帥……”君上的臉色慢慢灰敗下去,卻最終還是仰起頭來復望向顧茫的眼,“孤一直都看得見。” “但是為了一個人的清譽,付上三萬人的性命,七萬人的哀榮,重華所有奴籍修士的未來,值嗎?” 顧茫的肩膀顫抖,嘴唇哆嗦,他想反駁,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他是不世將才,他自然知道君上說的是對的。 君言無情,但卻是最正確的、犧牲最小的一條路,只是……只是他怎么能夠點頭,怎么能夠釋懷…… “那天金鑾殿上,你跪在孤面前懇求為你的死士立碑,放你的殘部生路,孤責斥你癡心妄想——但現(xiàn)在孤就站在你面前,孤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會白白辜負陸副帥的獻祭。孤可以對你許諾,你當日所求的一切,除了陸展星的性命——你要的七萬座墓碑,你三萬殘部的歸屬,孤全都可以給你。” 君上道:“孤甚至可以與你承諾,孤一定會讓你看到那個英雄不論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來。” 顧茫往后退了一步,他搖了搖頭,君王的許諾太沉重了,壓得他幾乎有些佝僂。半晌他才沙啞著喃喃道:“……虛言……” “孤不曾誑語?!?/br> 顧茫幾乎是要被逼瘋了他驀地抬頭目光猶如利劍出鞘他雙目赤紅不管不顧地朝著君上怒喝道:“騙子!??!” 雷霆暴怒。 滾滾風雷云涌里,瞎目斷爪的神壇猛獸被棍棒和蜜糖攪擾到不知該相信什么才好。它向馴服它的主上發(fā)出怒吼,它將困囿它的牢籠撞得砰砰作響。 墨熄闔上眼睛,承載玉簡修復之痛的軀體,卻痛不過一顆蜷縮瀝血的丹心。 神壇猛獸……神壇猛獸…… 昔年旁人皆說此乃顧帥流傳天下之美譽,可如今,墨熄只看到一只被血淋淋剝去了皮,困在籠子里哀嚎的牲畜。 君王的牲畜,重華的牲畜,它為它的手足的苦難而痛不欲生,可豢養(yǎng)它的人撕下它的皮,要在它血rou模糊的身軀上新裹一層別樣的革,他們要把它送到別的國度去,讓它忍下痛苦去燃盡最后一絲光與熱。 暴雨滂沱聲中,君上直挺挺地立著,像是有某種天生屬于君王的力量在支持著他,讓他在顧茫這樣強烈的情感之前仍能不退縮,不閃躲。 盡管他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著。 “你以為孤做出這樣的決議,心中能安嗎?”君上靜默須臾后,終于低聲發(fā)問,“你以為孤構陷忠良時,心中能安嗎?” “……” “你以為孤將孤手下最了不起的將領折磨得遍體鱗傷還要驅趕他至別國心中能安嗎?你以為孤今日站在這里,站在雷霆九霄之下黃金高臺之上對你親口說出這句話孤心中能安嗎??!”話到最后,君上的嗓音越來越響,他的指尖在顫抖,眼里的光也在顫抖,“顧卿……你曾說,鳳鳴山一役死去了七萬人,你看到七萬個冤魂在向你日夜不停息地討債,責問你謾罵你唾棄你問你為什么……” 他的聲線抖得厲害,一字一句從齒縫中碾出來,都沾著血:“你以為這些景象……孤就看不到嗎?!” 顧茫抬起眼來,幾乎是感到荒謬地:“君上看得到什么?” “君上是看得到七萬個珍寶破碎了?還是看得到一個個長著相似五官的泥傭毀滅了?” 瘋了,當真是瘋了。 大不敬的言語沖口而出,被折去了臂膀剜去了心臟,顧茫竟是什么話都敢面刺龍顏。 “君上口口聲聲說把我們當人看,口口聲聲說看得到我失去的兄弟您死去的臣子……但您是在痛心你的鐵軍損失了七萬,您心疼的是一個數(shù)字,一批豪杰,不是心疼他們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最后一聲擲出,黃金臺外是江山風雨,黃金臺上是一片寂寂。 良久之后,君上緊緊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他嘴唇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又抿上了……再過一會兒,他喉頭阻鯁,輕聲又悲傷地道出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來—— “徐小毛?!?/br> 就這三個字。顧茫僵住了。 顧茫原本因為憤怒而顫抖的手指像是被玄冰封結,他幾乎是一動不動地,不可置信地盯著君上的臉,似乎覺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才從天子口中聽到了這樣卑微的、可笑的、他的袍澤兄弟的名字。 但這樣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地從天子的唇齒間說出來,清晰的、哀戚的、莊嚴的。 “蘭羽飛、金成、孫鶴,駱川……”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被君上道出,他沒說一個,顧茫眼前就能浮現(xiàn)出那個兄弟生前的音容笑貌。 愛喝燒刀子的漢子。 鼻梁上有顆大痣的叔伯。 逢賭必輸還總是屢教不改的小丫頭片子。 還有十五六歲滿臉青澀就冒冒失失擠入行伍的小鬼。 顧茫在這一聲聲招魂般的絮語里弓下身子,他將臉埋入指掌,手指插入發(fā)間,他哽咽道:“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