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李清淺仰頭呆呆看著這個青衣修士,而幼弟軟軟小小的, 發(fā)著燒,趴在他里大聲哭泣著。稚子如此年幼,仿佛也知自己遭受了國破家亡的厄運,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了會給他做竹蜻蜓的阿爹,沒有了總愛捏他小鼻子的阿娘…… 青衣修士瞧了他們一會兒, 走過來, 目光在黃金面罩后頭睨落。他沉默片刻,從懷中拿出一只藥瓶和一些碎銀:“此藥可愈凡俗百病,留著給你弟弟用吧?!?/br> 然后再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離去。 李清蘇在原處呆愣了很久, 才猛地反應過來,抓了藥瓶和銀子沖出去, 看到村中已滿是那些黑衣修士的尸體, 青衣男子似乎在挨戶查看有無漏網(wǎng)的余孽, 李清蘇朝他跪下來, 哭著道:“大哥哥!” 青衣男人側(cè)過眼珠,自黃金覆面后面,看了他一眼。 “大哥哥, 求, 求你帶我們走吧!” 男人沒有說話。 李清淺滿眼通紅, 哽咽道:“我們一直在逃,一直在逃…可是阿娘和爹爹還是……還是……”泣至不成聲調(diào),“大哥哥,求求你……” 可是最終那個青衣男人還是沒帶他們兄弟倆離去,只是給了他一本劍譜心法,說這劍法太弱了,對自己而言已沒有什么用途。不過如果李清淺好好參悟,或許能憑著這本劍譜悟出些屬于自己的劍道,自保足夠。 而如今,李清淺看著紅芍跪在泥塵里哭著哀求自己不要離開的樣子,眸中竟有一瞬的恍惚,想起了自己當年無助絕望的心境。 他終是嘆了口氣,走回紅芍面前:“起來吧?!?/br> “……!”紅芍見他去而復返,抽噎幾下,淚汪汪瞅著他。 “不過說好,只是帶著你一起走,要是路過好地方,可以謀個好去處,我就不再留你了。” 紅芍哪里管,抹抹小臉上未干的淚珠,破涕而笑,滿口答應——她是看慣了眼色的人,知道李清淺心腸好,這個時候都沒有丟下她,那以后定是更加丟不下的。于是用力點頭如啄米:“都聽大哥哥的!” 她聽個鬼。 她跟著他,第一天,還乖乖的,第三天,就開始跳鬧爬樹,滿地打滾。 到了第三年,早已是無法無天,李清淺干什么她就要跟著干什么,而且和說好的不一樣,她胃口大得很,吃得一點都不少。 李清淺每次看到缸里又沒米了,再轉(zhuǎn)頭看看院子里追著狗跑的紅芍,都會又好笑又好氣地嘆一聲,搖搖頭。 幸好弟弟早年被一個心善老書生收作了弟子,不然要是再添一張吃飯的嘴,李清淺就真的該發(fā)愁了。 紅芍之前問過他:“大哥哥,你那么厲害,誅了妖邪,為什么不多收一些別人錢兩?” 李清淺說:“因為那些人他們也沒錢啊……” “那你可以去替有錢人捉鬼嘛?!?/br> 李清淺自己的斷水劍那時候還未悟出,只會照著當年那個青衣修士留下的無名劍譜自己照葫蘆畫瓢,于是他笑道:“一來本事不夠,二來,有那么多——”他比了個很夸張的手勢給小紅芍,“那么多的人急著給有錢人捉鬼。但卻沒幾個人愿意去梨春這樣的小國平難?!?/br> 紅芍啃著饅頭點點頭:“也是!你是好人!” “當初救我的也是個好人?!崩钋鍦\有些靦腆地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一直想成為他那樣的修士。不過……我肯定沒他厲害。而且估計……也會一直這樣窮下去?!?/br> 紅芍不樂意了,叼著饅頭,雙手比了一個大大的圈,含混道:“不,大哥最厲害,大哥有……那么……那么……”她努力地抻著胳膊把圈比大,“那么厲害!” 李清淺笑出了聲,摸了一下她的頭:“再說,饅頭就要掉下來了?!?/br> 紅芍咬著嗚嗚兩聲,笑嘻嘻地重新捧著白饃咬,兩只腳開心地晃蕩著,腳上一雙鵝黃繡鞋很是干凈漂亮,那是李清淺用他那點兒可憐的貝幣給她買的。她穿的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了,只是舊了,卻鮮有臟的時候。 李清淺和紅芍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做著自己想做的善事,一起修習劍法。 幻境中,紅芍騎在樹上狂搖果子,李清淺站在樹下又是頭疼,又是寵溺地看著她,可如此風平浪靜的日子卻并不是長久的。墨熄已知這倆人的結(jié)局,所以再回頭去看,只覺得那些燦然笑容都像一場鏡花水月。 這個女孩會離開李清淺,然后李清淺會成名,會死亡,最后化為怨戾劍靈。 而這一切,到底是因為發(fā)生了什么? 隨著幻境的不斷變化,謎層逐漸如風沙漸去,露出沙泥下蒼白赤露的真相。 轉(zhuǎn)折的開始是在春末的某一天,紅芍病了。 那時他們剛好路過燎國附近的一個村鎮(zhèn),燎國所處的地域魔氣很重,春夏更迭時節(jié),村內(nèi)魔瘴最是濃深。紅芍不慎染了邪瘴,重病臥床不起,人也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 李清淺四處求醫(yī),可醫(yī)治這種瘴氣郁病的藥劑極為昂貴,連尋常人家都無法負擔,更何況是李清淺這樣的寒士?他一次次地被拒之門外,藥修們沖他沒好氣地呼呼喝喝:“想治病先拿錢啊,每天得這種病的人得有多少,要是全都像你這樣想行個方便,草藥哪里夠用?” 墨熄知道那些藥修態(tài)度雖差,可言語卻非虛。 這種瘴疫的療藥確實十分緊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緊縮辦法。比如在重華,就只有貴族才能購買,當年顧茫正是為了一個村鎮(zhèn)的窮苦百姓,才冒充慕容憐的名字,去御藥館買的藥。 燎國稍微寬一些,不看血統(tǒng),但是看錢。 李清淺沒錢。 他坐在紅芍病榻邊,紅芍已經(jīng)像一朵枯落打霜的花,沒什么力氣像往常一樣跳嚷了,只瞇著紅腫的眼睛看著他,嘴唇微微翕動著。 李清淺低聲問:“你想說什么?” 紅芍又動了動嘴。 李清淺于是附耳過去。過了一會兒,他聽清了她的話。她笑著說—— “嘿嘿,現(xiàn)在我吃得少,可以給大哥省點錢啦……” 李清淺那天等她睡著后,走出小茅屋,蹲在臺階上發(fā)了會兒呆,忽然就再忍不住,佝僂蜷縮著哭了出來。他不敢哭得太大聲,一來男子漢大丈夫不像話,二來他也怕吵醒好不容易入睡的紅芍。 他想,怎么辦? 他該怎么辦? 他并沒有紅芍說的那么厲害,他并沒有成為當年那個青衣修士,他連身邊陪伴著的一個小小的丫頭都護不住,那么多年,除卻抱負空談,竟仍是一無所有。 墨熄看得心中不忍,卻也知事實如此,不可改變。 幻境的場景還在不斷地變幻著。年輕的李清淺茫然無助地走在燎國熱鬧非凡的集市上,他已當盡了身上最后一點能當?shù)臇|西,給紅芍換了七帖藥,拖延著時日。 如今屋中只剩最后一帖了,今日過后,又當如何? “來來!都看仔細了!要求硬得很!別想著蒙混過關!” 鬧市一角,忽傳來鑼鼓喧天。從前紅芍最愛看這種熱鬧,每到一處,總拖著他湊過去張望。大抵是心神恍惚,習慣地就那么走過去,仿佛紅芍還嘰嘰喳喳地拽著他的衣袖跳上跳下,著急嚷著看不到啊,都擋住啦。 李清淺發(fā)了一會兒怔,回過神來,正打算走,卻聽得人群里的嚷聲。 “真給這么多錢啊???” “國師也太豪邁了吧,天啊,真讓人羨慕?!?/br> “錢”這個字,從前對李清淺而言不過是耳旁風,如今聽到,卻像被針尖刺著似的,猛地回頭,眼睛發(fā)亮地去看。 高臺上,一個燎國高階修士正來回走動著,敲著鑼鼓引人注意。在他身后,有一張足有三人高的絹帛畫像,像上的是個俏麗美艷的女人,眼尾一顆淚痣。如此瞧上去,竟與紅芍有七分相似。 李清淺微驚,這時就聽得那個燎國修士重復嚷道:“國師夜觀天象,凡類此面目的女子,今年有旺國之相!附和條件者,皆可送入宮中!” 鏘鏘又敲兩下,接著嚷。 “若有選中,女孩兒為王宮圣女,家中賞金貝幣一千枚。” “此事聽憑自愿,有意者請往后驗視姿容!” 李清淺直兀兀地在臺下發(fā)了一會兒愣,忽然反應過來什么,忙到后頭那些負責驗視的燎國修士那邊,嗓音發(fā)著抖,問:“只要是這樣的姑娘,國師都收嗎?” “長得足夠像,就收!” “收來做什么?” “你聾啊!”那修士沒好氣地,“收來做圣女啊,跟著國師學占星問卜祭祀之道,可有好福氣了!說的那么清楚,聽不懂人話啊你?” 李清淺的掌心中全都是汗,他喉結(jié)滾動,睜大眼睛,又是痛苦又是攥著希望似的,也不管對方態(tài)度多差,追問:“那、那要是姑娘得了魔瘴,你們……你們也愿意……” “不是說了足夠像就收嗎?!魔瘴癥算什么?幾帖藥下去不就又生龍活虎了?!你這是什么狗屁問題!有像的就帶過來看??!不夠像就滾!圣女要求嚴著呢!”修士咒罵道,“窮酸貨,啰里啰嗦一堆廢話!” 李清淺呆愣愣的。 是啊…… 他這是什么問題?魔瘴癥從來就不是醫(yī)治不好的疾病,就像這個修士說的,其實所需的,也僅僅只是幾帖清靈藥而已。 可是對于國師而言輕描淡寫的這幾貼藥,卻是他挖心剖肺也換不回來的。 說得沒錯。 他是一個連喜歡的姑娘的性命都救不了的廢物。 一個窮酸貨。 紅芍從一開始,就不該跟著他的。 是他讓她受苦了。 李清淺慢慢走回他們蜷身的茅廬,一路上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沒有想。街市邊,有攤主正賣力地招徠著:“珠翠玉搔頭,花鈿金瓔珞,胭脂水粉樣樣有,客倌瞧一瞧看一看嘞——” 他在攤子邊停落,想靠近細瞧,卻因囊中羞澀而不敢上前。 小販瞄到他,笑道:“這位小哥,給心上人買些什么嗎?” 心上人這三個字就像針尖猛地扎痛了魂靈。 李清淺恍神間,被小販熱情地拽過去:“您看,頂好的翡翠金簪,碎葉城來的料,通透得不得了……” “我……我沒那么多錢……” “沒那么多錢?”小販愣了一下,癟了癟嘴,還是笑道,“沒關系沒關系,那看看便宜的,這胭脂,膏體細膩芬芳,是我太奶的祖?zhèn)魇炙?,價格嘛也很公道,只消二十白貝幣。” 李清淺的錢袋里只有三枚白貝幣。 小販看他窘迫的樣子,停下了叨叨,來回打量他一番,瞧見了他衣服上的補丁,臉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了。 但還是懶洋洋地從攤子上挑出了一朵舊陋的小絹花,做工和絹布都非常低劣,隨意丟在李清淺面前:“那要不這個吧,五個白貝幣?!闭f罷掀起腫眼泡看看他,“討姑娘家歡心,總不至于連那么點兒錢都不愿意掏吧?!?/br> 李清淺羞窘難當,低頭默默要走。 小販驚了,心道自己廢了半天唇舌,這人居然連五枚白貝幣都不掏?頓時大怒,不顧周圍人的眼光,朝李清淺瘦削的背影扯著嗓子喊道:“你娘的,搞沒搞錯?分文不花你也想泡女人啊,你配嘛?!沒錢就少出來晃蕩!礙著老子我做生意!呸!” 李清淺只覺得面如火燒,迎著那一束束詫異的目光,低頭疾走。 走到城外,總算沒誰再瞧著他了,可他的頭顱卻像已被折斷,再也沒有力氣抬起來。他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到城郊送別的長亭里,頹然坐下,面目在掌心里深埋。 這么一坐,就坐了好幾個時辰,等他回去小破茅廬的時候,已是日暮黃昏。 紅芍側(cè)身躺在病榻上,臉朝著門的方向。她睡得不踏實,臉頰燒的紅彤彤的,一聽到李清淺回來的聲音,就驀地睜開眸子,貓兒一般的眼睛圓溜溜看著他,努力大聲道:“大哥……” 第39章 祭山之女 李清淺進了屋, 他身上微涼, 手里拿著一朵沿路邊采來的緋紅芍花。 紅芍看到花, 眼睛一下子亮了,笑道:“哇, 好漂亮!給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