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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余污在線閱讀 - 第10節(jié)

第10節(jié)

    怎么回事……怎么會是空的?

    好像翻騰的沸水里嘩地倒了一勺冰水,沸騰暫熄,而蒸汽氤氳。

    墨熄在這昏昏沉沉的迷瘴中模糊地想:

    為什么明明有客人進到他的房里,但瓦罐中卻沒有留下哪怕一枚貝幣?

    是、是不是那些人欺辱他,甚至連錢都不付給他?

    ——羲和君這個人,嚴肅,冷峻,自律,像一座無堅不摧的城池,沒有什么能夠讓這座城池點起烽火狼煙。

    除了顧茫。

    從很早以前開始,只要遇到跟顧茫有關的事情,墨熄就會克制不住,會變得易怒,沖動,煩躁,乃至于陣線皆亂,理智全無。

    后來當了主帥,幾年鐵血生死,磨煉得越來越鋒銳凌厲,卻依舊無法束縛自己的這一點私心。在顧茫面前,他并不是什么重華第一統(tǒng)領,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青年,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越來越渴望知道顧茫這兩年都是怎么過的。

    為什么他會變得這樣淡定,甚至可以說是漠然。一個人面對浮沉寵辱,真的可以從容至此嗎?

    “賠錢貨!”

    忽然一聲怒叱從外頭傳來,打斷了墨熄的思緒,緊接著是腳步聲,一個女人罵罵咧咧地走近。

    “什么都做不好,就他娘的只會惹客人不高興,這個叛徒早點吊死好啦,真不知道望舒君為什么還偏要饒他一條狗命!”

    墨熄微蹙眉頭。

    這是落梅別苑的管事,秦嬤娘。

    很早之前,望舒君有意與他交好,曾經派秦嬤娘打點了十來名風姿各異的佳人送來他軍中。當時這個秦嬤娘好勸歹勸,說的天花亂墜,自己也沒把她的人留下來,反倒是記住了那尖尖細細的嗓門,煩得他頭疼。

    “不會哭不會笑,不會哄人不會撒嬌,每次客人從他房里出來,都要把老娘罵得狗血淋頭。”女人憤憤的,影子已映在了窗戶紙上,又罵,“十足的賠錢貨!”

    “…………”

    墨熄沒料到自己點子竟會這么背,要說羲和君逛窯子已經是足夠令整個重華悚然的消息了,羲和君翻墻偷偷逛窯子就更加令重華上下目瞪口呆。

    而如果說羲和君翻墻偷偷逛窯子,居然是為了翻死對頭的牌子,恐怕重華都城能爆炸。

    墨熄把顧茫的臉掰過來,沉重的呼吸拂在顧茫臉龐上,他壓低聲音問道:“從哪里可以出去?”

    顧??人詭茁?,喘上一口氣:“有客人在這里,門外的字會變顏色。她不進來。”

    墨熄怒道:“我又不是客人!”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那你……”

    兩人一言一語間,秦嬤娘的倒影已經歪歪斜斜地映在了門口,眼見著她就要推門而入,電光火石間,墨熄余光一瞥,忽對顧茫道:“別和她說我在這里。”

    “……”

    門開了。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墨熄松開抵著顧茫的手,閃身隱匿到了屏風后面。

    秦嬤娘走進屋內,手里擎著一管水煙槍,她朱唇一吐,霎時滿屋濃郁刺鼻的青煙味。

    顧茫沒有忍住,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十次到你屋里來,十次都是又咳又嗆的,本來還指望著你一命呼嗚呢?!鼻貗吣锓藗€白眼,“結果養(yǎng)你這么些年,倒也不見你死?!?/br>
    “顧大將軍?!彼趫A桌前坐下,又用力抽了幾口水煙,陰陽怪氣地說,“這個月只剩下最后三天了,別的屋里頭別說上千枚貝幣了,就算再不討喜的,相貌再丑的,也憑著嘴上功夫,笑臉迎人,賺足了自個兒吃飯的錢?!?/br>
    她眼一瞥。

    “你怎么說啊?”

    “……沒錢?!?/br>
    “我就知道你沒錢!”秦嬤娘嘬著煙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除了張臉還像個樣子,其他半點本事都沒有。”

    顧茫又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裝什么體弱可憐?”秦嬤娘愈發(fā)來了氣,拔高嗓門訓斥道:“你看看你自己,你那破罐子里存下了些什么?老娘養(yǎng)著你,一年到頭不賺反虧!”

    “……”

    “要再這么下去,老娘就算看在望舒君的吩咐上動不了你,也非得把你院子里養(yǎng)著的那只狗給宰了!”

    顧茫原本不吭氣,一聽要宰狗,吭氣了:“我都是按你說的做的?!?/br>
    “你按個頭啊,真當老娘傻了?”

    “是他們不給我錢。我是……”顧茫頓了頓,把那兩個字說出來,“叛徒?!?/br>
    墨熄在屏風后面聽著,他雖然看不到顧茫的表情,可是顧茫的嗓音卻依舊沉靜,像是在敘述一個沒什么了不起的事實,竟連一點愧疚和羞恥也沒有?!芭淹健眱蓚€字對他而言,輕的像是羽毛。

    “叛徒不應該要錢?!鳖櫭Uf,“他們說,我為他們做什么,都是應該的?!?/br>
    屏風的側隙里,顧茫的背影孑然伶仃。

    “我欠他們的。”

    秦嬤娘噎了一下,沒好氣道:“對,是啊,你是叛徒,可這跟老娘有什么關系?你欠他們的,這個沒錯,但老娘開的是瓦子,又不是慈善堂。哪有次次虧空的道理!虧了還不算,還每次都被那些貴客罵!”

    “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伺候貴族老爺,老娘不能伸手要錢,全靠你們這些人哄著老爺們給,甭管錢多錢少,多少總能哄來點兒吧,但你呢?顧大將軍,您哄了嗎?”

    顧茫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傳來了秦嬤娘更尖利的嗓音,簡直穿云透日:“你瞪我干什么?還有理了?!”

    “你給我跪下!”

    墨熄原本覺得顧茫是并不會跪的,至少不會立刻跪。

    可事情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料,顧茫像是無所謂,像是并不覺得有多屈辱,竟就真的在這個女人面前跪落下來。

    “……”墨熄抬手撐向旁邊冰冷的墻面,耳中嗡嗡的是血流涌動的聲音。

    顧茫他居然真的……

    未及他想完,忽的一聲鞭子抽落的響,明明是萬馬千軍里趟過的戰(zhàn)神,卻被這一聲驚得栗然,瞳仁收縮,背心沁出冷汗。

    透過屏風的窄縫,他看到顧茫跪在秦嬤娘跟前,那潑婦站起來,掌心凝起靈力,一把猩紅色的鞭子照著顧茫的背脊就是一通狠抽。

    女人好像要把自己生意虧本卻無從發(fā)泄的惱恨,一股腦兒地全都潑灑到顧茫身上去似的,卯足了力氣抽了二三十道,這才喘著氣停下。

    而這過程中,顧茫竟連一聲都沒吭,甚至連悶哼都沒有,像是無所謂屈辱,也無所謂疼痛。

    秦嬤娘打夠了,把靈鞭一收,復又拿起煙槍,吸了幾口,緩和下自己起伏的胸膛:“你也知道叛徒比對頭更令人惡心吧?那你就多花些心思哄得他們開心,讓他們把錢兩乖乖付出來!”

    顧茫重復了一遍,像是在試圖理解這個字:“哄……”

    “要是下個月再沒進賬。不但客人打你,便連我也不會輕饒了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罷!”

    秦嬤娘說完,怒氣沖沖地走了。

    墨熄出來的時候,顧茫依舊背對著他,跪在地上。

    他的背影顯得很淡漠。領口很寬,蒼白的皮膚從緣口探出來,一路向上,是煙靄般彎下去的脖頸,一路往下,是劫灰般燒上來的鮮紅。

    顧茫身上的疑點太多了,他太陌生,太沉靜,太無所謂生死寵辱。墨熄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問他,可是盯著那還在慢慢往外滲涌的血,最后溜出唇邊的,卻只是一句:

    “……你身上的傷,都是她打的?”

    “不全是?!鳖櫭牡厣险酒饋?,“你們來這里,大多都是要打我的。”

    “……”

    “她最多。”

    顧茫說著,也不去看墨熄一眼,管自己走到水盆邊。

    墨熄剛想再說些什么,就看到顧茫脫下了自己的中衣,把那件血跡斑駁的衣服丟到一邊,而后端起水盆,“嘩”地朝自己身上猛澆下去。

    那具后背像是有某種法咒,將戰(zhàn)無不勝的墨帥給魘住了。

    在羲和君記憶里,顧茫的背脊挺拔,寬闊,線條凌厲,像繃緊的弓弦。背上很少有傷疤,他的疤大多都是正面的,比如胸膛,比如腰腹。

    但此刻昏黃的燈光照耀中,那個羲和君所熟知的背脊已經面目全非,鞭痕,刀傷,焦灼模糊的法咒燒傷,竟已難見一塊好rou,更別提剛才被打之后那些血淋淋的疤口……該有多疼。

    可是顧茫卻跟沒事人似的,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給沖掉,然后胡亂拿毛巾擦著。

    墨熄心中五味陳雜,原不想多言,可目光卻始終移不開。

    他想起學宮里的顧茫,無奈地嘆息道:“師弟你也太刻苦了,腳還能不能動?來,我扶你回去?!?/br>
    他想起沙場上的顧茫,立馬橫槍,與他背靠在一起,笑道:“這波敵軍和瘋狗一樣,今天咱倆要是死了,也沒個漂亮姑娘作伴,只有我陪你,你可千萬別嫌棄?!?/br>
    當這些往事都涌上來的時候,墨熄喉嚨干澀地咽了咽,終究還是問了句:“你金創(chuàng)藥呢?”

    顧茫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聽不懂墨熄在說什么似的:“金瘡藥?”

    “那繃帶?”

    “繃帶?”

    墨熄此刻也不知是怒還是恨,是怨懟還是莫名其妙的疼痛了。

    “至少該有一瓶止血散?!?/br>
    顧茫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終于明白了,但是他搖了搖頭:“不要,會好?!?/br>
    然后他就跟沒事人似的,接著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給沖掉,然后胡亂拿毛巾擦著,最后走到樟木矮柜前,從里面翻出一件皺巴巴的中衣,就這樣穿回了身上。

    墨熄見他這般隨意,心中的躁郁愈發(fā)蓬勃旺盛——

    他見過很多的戰(zhàn)俘,剛烈的,柔順的,一心求死的,賣主求榮的。

    但顧茫和他從前接手過的囚犯沒有任何相同。墨熄不知道此刻的顧茫究竟像什么,顧茫身上甚至沒有一絲他所熟悉的味道,沒有一絲人情味。

    不哭,不卑,不恐,不怨。

    甚至好像不疼。

    半晌后,墨熄問道:“顧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br>
    他原沒指望顧茫答,只是心中悶得慌。

    可誰成想,顧茫居然答了。

    還答得很陳懇:“想要錢。”

    “……”

    “其他人有,我沒有。沒人給?!?/br>
    墨熄望著他,望著顧茫說話時的神態(tài),望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的樣子,心中的異樣感越來越強烈。

    “所有人都說,我不該要。”顧茫說著,目光望向地上的瓦罐碎片。然后他走過去,把那些碎片拾掇起來,堆到桌子上,他看上去依然平靜,可是墨熄逐漸發(fā)現,他眉宇間的卻好像愣愣的,困惑不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