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我要給白骨山莊的柳莊主去一封信?!敝x隨開口了,話音卻很平淡,“然后我便要走了。” “我去拿紙筆?!鄙鼘⑼斜P放下,說著便往外走。 身后的蒯藍橋卻也淡淡地道:“我跟你一同走?!?/br> 莎曼怔在了當?shù)亍?/br> 謝隨微微笑道:“神醫(yī)不是從不入關的嗎?” 蒯藍橋道:“大仇不報,人生世上,有何趣味。”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莎曼。 少女的背影嬌小瘦弱,風揚簾幕,將她的衣擺辮發(fā)吹得輕輕擺動。只是剎那之間,蒯神醫(yī)的眼神里似乎流露出脆弱的眷戀,卻又立刻垂下了眼簾。 莎曼倉皇地重復了一遍:“我去拿紙筆?!北愦掖译x去了。 謝隨看著這兩人,輕輕地笑了一笑。 *** 紅崖山,紅崖寨。 天色晴好,數(shù)枝紅梅探進了前堂的木窗格,在檀木案上灑下虬曲的影。案上有茶,熱茶,卻沒有動過。 這山里的土茶,對延陵侯謝陌來說,味道太糙了些。 他正負袖在后,看著堂上正中掛著的一幅畫。 畫上是雪天之下的連綿群山,山中有小屋數(shù)軒,山下有溪澗淙淙,寒煙衰草,重巖迷霧,但那小屋的門卻是半開的,仿佛那家的主人隨時便會走出畫中來。 落款是四個字—— “延陵謝隨”。 “侯爺,據(jù)線報,秦樓主已到山下,似乎是往后山去了?!庇泄俦M堂稟報。 謝陌轉(zhuǎn)過身,沈秋簾也正從屋外走進來,她望了一眼堂上懸的畫,一瞬之間,露出了欣賞之色。 只是這一瞬之間的眼色,已經(jīng)讓謝陌危險地瞇起了眼睛。 沈秋簾立刻斂眸,“侯爺,秦念若不來找我們,我們難道要在這里一直等下去?” 謝陌慢慢地道:“她去后山做什么了?” “她就在那座古墓里,我們不敢太靠近……”那官兵瑟瑟縮縮地道,“但前幾日派去……挖墳的那幾個人,一直沒有回來,湖邊有血跡,可能是被她扔進了湖里……” 謝陌冷笑一聲,“她不過一個人,又是在漆□□仄的古墓里,便是有再高的武功,又怕她什么?” 幾個官兵卻都不敢說話,一時間偌大的廳堂上,只有颯颯的風聲。 “唰——”謝陌突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劍,眼睛發(fā)紅地指著他們道:“說!你們?nèi)ゲ蝗??去不去?!?/br> 那不過是一柄玉質(zhì)的寶劍,這一刻,就連那些素在下位的官兵,眼中也不由流露出譏誚之色。 “云子?!鄙蚯锖熑彳浀爻隽寺暎p輕抬手壓下了他握劍的手腕,“我先去見一見她,引她出來吧。畢竟我不會武功,又是女人,興許管用?!庇洲D(zhuǎn)頭道,“你們便埋伏在旁,待我暗號。” 謝陌頓了頓,忽然高聲:“韓復生!” 一個人緩慢地從房櫳的陰影里走了出來。他一條腿瘸著,因此走路時一步一頓,頭始終低著,下巴上滿是胡青。他走到謝陌面前,又費力地跪下。 “你陪夫人一起去,保護好她?!敝x陌道。 韓復生抬起頭,眼中掠過一絲痛色。 謝陌將那一絲痛色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開心地笑了。 只要看到別人痛苦,他就可以開心地笑出來。 這也許只是因為他自己從來沒遇到過什么開心的事情。 “我知道你與秦念有舊,但她現(xiàn)在是朝野通緝的要犯了?!敝x陌冷漠地、高高在上地道,“你如能幫助我們除了秦念,五百兩紋銀到手,后半生也再無憂無慮,你的母親……”聽他提到了母親,韓復生的身子陡然一顫,“你的母親,我也可保證她衣食無虞,安安心心地走完這一輩子。” “……屬下遵命。”韓復生緩慢地回答,仿佛一臺已經(jīng)銹蝕的鈍重機器。 *** 午后的日光斜照山林,沈秋簾與韓復生兩人一前一后,已經(jīng)走到了后山的半山腰。 從半山向外望去,莽莽蒼蒼,層林殘雪,中間點綴一二流水人家,沈秋簾淡淡地笑了:“謝隨那幅山雪,是真的胸有溝壑之人才畫得出來?!?/br> 韓復生沒有回答。 他雖然從方春雨跟隨延陵侯已很多年了,但他與這位主母單獨相處,卻是第一次。他摸不準她的脾氣,也聽不懂她說的話。 沈秋簾轉(zhuǎn)過頭,看向他,“我知道這些年,你在侯爺手下,做了很多事,也吃了很多苦。侯爺將你的母親關押起來威脅你,你也沒有法子。” 韓復生抿緊了唇。 沈秋簾卻只是笑,她并不怎么顧及這種貧民出身的江湖人的驕傲:“但我知道他將你的母親關在哪里。” 韓復生突然抬起了頭盯住她。 沈秋簾抬手捋了捋鬢發(fā),微笑著復往前走,韓復生立刻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追問:“我母親關在哪里?” 沈秋簾笑道:“現(xiàn)在會說話了?方才我還道你是個啞巴?!?/br> 韓復生咬牙道:“是屬下錯了?!?/br> 沈秋簾一邊往前走一邊道:“這樣吧,待會你只要聽我的話,最后我們殺了秦念,我就告訴你,讓你帶著你母親遠走高飛?!?/br> 她說得非常輕易,以至于讓韓復生不敢置信:“真……真的?” “殺秦念可并不簡單?!鄙蚯锖熖裘伎戳怂谎?,“這紅崖寨的老當家,當年曾有一手獨步武林的俊功夫,興許已經(jīng)傳給了她。何況你師父方春雨,不是也死在了秦念的手上?” 韓復生咬著牙,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眼中光芒如野獸般躍動。他很急切,但他的開口卻也很艱難:“我……我可以試試!” 沈秋簾嘆口氣,“也只能如此。你知道的,侯爺他并不是個講信用的人,”她看向韓復生,“但我是。” 她的神色是如此認真,甚至讓韓復生都不由得愣住。 畢竟他已經(jīng)習慣了出爾反爾,習慣了背信棄義,他那個短命的師父,除了教給他一身無大用處的武功之外,也就是不斷地教導他這些東西罷了。 沈秋簾的認真,甚至讓他感到了惶恐。 他低下頭,輕聲囁嚅:“是……” 沈秋簾笑了笑。 她知道他一定會聽她的話的。 在殘酷的黑暗中掙扎太久的人,對一丁點的仁慈都會感激得恨不得以死相報。 她頗是滿意地抬起頭,望向遠方。此時此刻,兩人已經(jīng)來到了那一面大湖邊。 湖上的冰已近消融,微微搖漾的湖水之下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深黑。湖的對面,便是那座古墓,古墓的石門前正低頭坐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 他拿著一根蘆桿,在地上寫寫畫畫著什么,并沒有注意到周遭。 “看見那個孩子了嗎?”沈秋簾指著那男孩,對韓復生笑道,“我要你先殺了他。” 第65章 心結(二) 初時估計的三日, 卻原來遠遠不夠。 老當家留下的經(jīng)卷上的記載, 秦念根本就看不懂。 “念念念兮入惡易,念念念兮入善難。念經(jīng)念佛能一般, 愛河竭處生波瀾。” ——這是什么, 佛經(jīng)嗎?秦念焦慮地往后翻找,卻全都是類似的偈語。她竭力回想老當家在世時曾傳與她的那一兩種練功心法, 卻發(fā)現(xiàn)那并不能與其他功夫串聯(lián)起來,也并不能與眼前這本書的內(nèi)容串聯(lián)起來。 她過去只靠老當家口傳的心法修煉, 從未將這本經(jīng)卷拿出來過……但老當家如此珍而寶之、秘而藏之的經(jīng)卷,總不能真的只是一部佛經(jīng)吧?! 只靠這一部佛經(jīng),她如何能對付三千禁軍,如何能殺了謝陌和那狗皇帝,如何能為老當家報仇?! 便如此焦慮著, 直到第七日, 秦念也仍然沒能走出這座古墓。 每一日的中午和晚上,林小船會從外面帶回來一些吃食, 有時是野兔山雞, 有時只有蘑菇草根。秦念并不挑食, 她擔心小船兒在外危險,便讓他在墓里歇息,但小船兒卻不愿意。 他總是走到墓外去, 好像是在等人, 又好像只是不愿意和秦念待在一起。 而第七日的晚飯時間, 林小船沒有回來。 *** “小船兒?” 秦念一手按著刀柄, 慢慢地走出了古墓。在黑暗中獨處七日之后,墓道外微弱的暮光也令她略微不適地瞇起了眼睛。 莽莽林杪猶掛著冰雪,湖山清冷,斷崖兀立。待那日光的重暈漸漸在眼中合一,她扶著墓道口的石壁,看見門口蕭蕭瑟瑟地,立了一個灰衣的男人。 “念念?!彼p聲地喚她,“回家去吧?!?/br> 她迷茫地揉了揉眼睛,那男人的身影卻更模糊了,好像一把即將散逸在黃昏之后的煙塵。 不,我還不能回家……她咬著牙回答,卻根本沒有發(fā)出聲音。我還要報仇,我還要殺了謝陌報仇! “大當家!”一聲孩童的尖叫驀然響起,秦念眼前的幻象驟然消失,她警覺地往墓道中連退,便看見一道鮮血飛濺上天! “小船兒?!”她驚呼,而小船兒的身軀已經(jīng)軟軟地倒了下去,離她大約只五步遠。 他倒在地上的塵土中,一手伸向了秦念,卻再也夠不著了。他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瞪著她,口中喃喃著什么,她用力去聽,好像是“jiejie”,又好像是“大當家”。 秦念的指甲摳進了刀柄上的紋路里,幾乎要斷掉了。 劇痛令她清醒。 她抬起眼,看見小船兒的身后,站著一個滿面風霜的青年,青年的手中有一把長劍,小船兒的鮮血正沿著那劍上的血槽成股地垂落下來。 “韓復生——”秦念幾乎要將牙根都咬出血來,拔刀便迎擊上去,空中卻突然唰唰唰數(shù)聲連響,無數(shù)勁疾的羽箭破空射來! 只是方才情緒激動疏于防備,秦念肩頭已中一箭! 她心神一凜,皺緊眉頭揮刀格擋,但那埋伏湖邊的弓箭手們卻不知有多少,羽箭密密麻麻如飛蝗襲來,黑亮的箭鏃迎著將逝的落暉,似乎是立意要將她擊殺當?shù)兀?/br> 秦念彎刀太短,不足以擋住箭雨,剎那之間,腰部和左腿又已連中兩箭。比這更危險的,是她察覺到體內(nèi)真氣正倉促而飛速地逆流…… 秦念只能再不斷后退,直到再次回到了墓道口,但聞“篤篤篤”之聲,無數(shù)羽箭正正扎在了她腳下的地面上,仿佛一道籬笆將她圈死在這座墓中! 就在這時,沈秋簾出聲了。 她的聲音仍是那么寧靜、那么溫和,卻好像穿透了箭雨直抵秦念心中:“秦大當家,你還記得,你爺爺當年是怎么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