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他們過去看,就見莊氏給尤氏遞了一瓶藥,尤氏將藥塞子打開,笑著問她:“你這樣做,往后當(dāng)真不會害怕嗎?” “不會。”莊氏答得冷漠又堅(jiān)定。 尤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仰頭就將藥倒進(jìn)了嘴里,李景允趴在門縫上,眼睜睜地看著尤氏嘴里吐出血,如枯花一般從床榻上萎頓進(jìn)莊氏的懷里。 年僅十歲的孩子,沒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只拉著老嬤嬤走開,低聲同她道:“嬤嬤年紀(jì)也大了,總隨我進(jìn)出,也受累,不如去西院住著,我讓幾個丫鬟伺候你?!?/br> 說起三公子那個模樣,老嬤嬤手都發(fā)顫:“你是沒見過,那么小點(diǎn)兒的人,周身卻都是將軍身上的氣派,奴婢大他那么多輪,竟是怕了,怕了啊?!?/br> 花月聽得臉色發(fā)白。 她想過很多種李景允與莊氏不和的原因,獨(dú)獨(dú)沒想過,李景允會撞見過莊氏殺人。 自己的生母殺了府里的主母,他當(dāng)時那點(diǎn)年紀(jì),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把另一個撞見的人安頓好,這么多年了,他似乎一直沒有讓這位老嬤嬤有離開將軍府的機(jī)會。 可是莊氏,莊氏那么溫柔的人,為什么會殺人?難不成就因?yàn)橄胱鲞@將軍府的正室之位? 花月眉頭直皺,遲疑地問:“尤氏死了,將軍沒有追查過?” “沒有。”老嬤嬤搖頭,“將軍只將尤氏厚葬。他大概是有所懷疑的,所以自那之后,再也沒有寵幸過莊氏。但他沒有問過那毒藥是哪來的,也沒有把莊氏趕出府?!?/br> 這又是何原因? 腦海里浮現(xiàn)出李景允掛在書房里那幅畫上的人,花月起身告辭,出門便對霜降小聲道:“先讓他們停手,康貞仲這個人,先留一留?!?/br> 霜降不解:“這事與康貞仲有關(guān)?” “尚且不知,但先留下他的命定是沒錯。”花月大步往主院走,神情還是很復(fù)雜,“有些事情,可能還需要從他嘴里套出話來?!?/br> “這還有什么好套的,不是清楚得很了么?”霜降道,“就是夫人因妒生恨殺了先前那位主母,將軍因此冷落夫人,三公子也不愿與夫人親近?!?/br> 花月?lián)u頭:“不對,最重要的一點(diǎn),莊氏性情溫柔,她做不出那等心狠手辣之事,這其中也許會有什么隱情。再者,老嬤嬤都說了將軍以前甚為寵愛夫人,夫人為何要妒忌尤氏?甚至不惜賠上自己的榮寵,也要?dú)⒘怂!?/br> 霜降沉默半晌,偷偷打量她兩眼,低聲道:“人都是善惡交織的,對您好的,未必對別人也好。奴婢先前就想說了,夫人待您好,是因?yàn)榍分然屎蟮亩髑?,她在您眼里是個善良的好人,可您方才也聽見了,這人性,誰說得清楚?” 步子一頓,花月側(cè)頭看她:“先皇后的恩情?” 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霜降身子微僵,不過只片刻,她也干脆直說了:“咱們夫人之前就是魏人,她在宮里當(dāng)差,曾經(jīng)因?yàn)榉噶耸?,差點(diǎn)就要沒命,是先皇后將她救出來的,夫人也是因此,才在多年之后不顧這將軍府的安危,將您從宮里救出來,接回了身邊照看。” 瞳孔緊縮,花月捏緊了袖口。 “先前不說,是因?yàn)槟鷮Ψ蛉耸指屑ぃ蛉艘沧銐蛱蹛勰?,奴婢覺得沒必要說這一茬,只讓您覺得夫人是舊朝故人,雪中送炭??煞讲怕犃四抢蠇邒叩脑?,奴婢覺著,您也沒必要非覺得夫人無辜。” 能給人喂毒藥的,再無辜能無辜到哪兒去?莊氏落得如今這個下場,也算是罪有應(yīng)得。 第58章 故事 花月想起三年前莊氏接她出宮的那個光景。 那時候莊氏的眼睛已經(jīng)是看不見,站在宮門外頭等著她,模糊間瞧著她走到跟前了,才伸出手來摸她的臉。 她的手又軟又熱,一點(diǎn)點(diǎn)摩挲著她的輪廓,待摸仔細(xì)了,原本沒有焦距的眼,跟著就慢慢亮了起來,像是將熄的蠟燭,重新點(diǎn)了煙,火光燃起來,人都鮮活了兩分。 “你往后就跟我過?!彼χ溃吧眠@么俏,別喪著一張臉吶,外頭花好景美,有的是活頭?!?/br> 音容笑貌,都溫柔漂亮得不像話。 花月閉眼,低聲吩咐霜降去安排幾樣事,霜降一一聽了,也不再說莊氏的事,只行禮退走,裙釵片刻就消失在了屋子拐角。 “少夫人?!惫芗覐耐忸^繞過來,滿眼為難地朝她拱手,“三公子方才傳來消息,說被陛下留在了宮里下棋,今晚不一定能回來?!?/br> 這倒是尋常,李景允初上任,能得圣眷,有利無害?;ㄔ曼c(diǎn)頭,不解地問:“您怎的是這副神情?” 管家嘆氣:“原先夫人吩咐了,說您就將養(yǎng)在這宅院里,不用出去與別家走動往來。若是平日里倒也罷,可眼下這府里,將軍忙于政事,夫人病重,三公子不在,偏巧五皇子被封親王,開門立府發(fā)來請柬,要請?jiān)蹅兏线^去享晚宴。奴才若是不來稟,怠慢了王爺也擔(dān)罪不起,可若來稟,三公子回來,指不定要將奴才打發(fā)去看后院了。” 他越說越愁,似是想起先前那些個被遣走了的廚房奴仆。 “我以為是什么事,就這小事,竟也能把您急成這樣?!被ㄔ虏灰詾槿唬崃巳棺颖阕?,“我?guī)巳ヒ惶吮闶恰!?/br> “那三公子問起來可怎么是好?”管家忙跟上她問。 哭笑不得,花月道:“三公子也不是那洪水猛獸,官邸之間往來是常事,眼下府里無人,我去一趟,他還能怪罪不成?當(dāng)真怪罪,就說是我要去的,與您沒關(guān)系?!?/br> 管家松了口氣,立馬吩咐人收拾車馬轎輦,將準(zhǔn)備好的賀禮也一并捆抬上去。 自從上回羅華街一別,花月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周和珉了,路上忍不住先與八斗打聽:“五皇子是立了什么功業(yè)么,怎的突然就封親王了?” 八斗坐在車轅上晃著腿笑道:“五皇子要封親王是一早就有的消息,只是如今突然落下來了而已。要說功業(yè),他定是沒有的,先前還因在羅華街上策馬疾行而被言官彈劾領(lǐng)了罰呢,還能開府封王,算是圣上眷顧。” 花月一愣,后知后覺地想起,京華的確是有羅華街上不得策馬的皇令,可當(dāng)時救人心切,誰也沒想到這一茬,倒是連累他了。 心生愧疚,花月行禮的時候都多了兩分虔誠。 “見過王爺?!?/br> 周和珉正吃果子呢,冷不防見著她,笑著就道:“你這人怎么這么沒規(guī)矩,人家來道賀送禮,都是跪著行禮的?!?/br> 神色復(fù)雜地抬頭,花月瞧了瞧他這架勢:“您這像是想受正經(jīng)禮的模樣?” “我怎么了?”周和珉挑眉,手里的折扇一轉(zhuǎn)就端起了自個兒下巴,“這不是儀表堂堂的?” 是挺儀表堂堂,如果下半身沒騎在那院墻上就更儀表堂堂了。 花月無奈地?fù)u頭,費(fèi)勁地揉了揉脖頸,仰著腦袋問他:“您怎么在這兒?。俊?/br> “這話該我問你?!敝芎顽霌沃鴫︻^微微低下身,揶揄道,“尋常賓客都在正庭飲酒喝茶,你怎么就找到我了?是月老的牽引吶,還是這天上扔下來的鵲橋?” 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花月指了指旁邊的茅廁。 “是您會挑地兒。”她道,“要不您繼續(xù),這廂就當(dāng)沒來過,小女也不會往外說?!?/br> 周和珉:“……” 半柱香之后,兩人坐在了敞亮的六角亭里,四下丫鬟奴仆站成兩排,花月就坐在他對面,低聲問他:“都遭什么罪了?” 他撇了撇嘴,長嘆一口氣:“宮里的日子本來就乏味,一出點(diǎn)什么亂子,便都是那一套——去中宮認(rèn)錯領(lǐng)罰,再跟父皇告罪,然后回宮抄寫文書,半個月不得出門?!?/br> “那還好?!被ㄔ碌溃皩m里沒掌事院那樣的刑罰?!?/br> “也沒好哪兒去?!敝芎顽脒駠u,“你是沒瞧見中宮里皇后娘娘同姚貴妃吵起來的時候,嚯,你擱下頭跪著都少不得要被東西砸?!?/br> 花月愕然:“姚貴妃、這貴妃娘娘還敢與皇后當(dāng)面吵架砸東西?” 你們大梁果然都是沒規(guī)矩的野蠻人。 “姚貴妃你不知道?”周和珉挑眉,“太子的生母,宮里最得寵的娘娘,她自然是有底氣與中宮爭執(zhí)的,父皇也寵慣她,任由她鬧騰,從來沒問過罪。” 還有這等事?花月咋舌不已:“這姚貴妃是個什么出身?” “姚家不是什么名門望族,先前與你們將軍府還頗有交情,李將軍還曾救過姚貴妃的命,只是打姚貴妃入宮之后,兩家就沒什么往來了?!彼沽松茸虞p搖,“父皇也不是因?yàn)榧沂缹檻T她,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姚貴妃就算無法無天,以后也是要做太后的?!?/br> 花月想起莊氏每回進(jìn)宮都只去給皇后娘娘請安,不由地捏一把汗,這姚貴妃以后會不會記恨將軍府? “今日來是讓你說故事的,怎么反倒是聽我說得津津有味?”周和珉不悅地抵著扇頭看著她,“快講講,你在做這丫鬟之前,是干什么的?” 花月回神,無奈地道:“領(lǐng)著奴籍的人,能有什么好故事?不過就是在家里養(yǎng)著,也曾養(yǎng)出一身不管不顧的頑劣性子,后來家道中落,寄人籬下,才開始懂了事?!?/br> “你這模樣可不像是家道中落這么簡單?!钡P眼睨著她,周和珉似笑非笑,“說是被滿門抄斬也不為過,你眼底都帶著恨吶,半點(diǎn)不敞亮,想要的東西都不敢要,擺明了是個沒打算活到頭的。” 唇紅齒白的少年人,說起話來卻是剝皮刮骨似的直楞,花月聽得心里跳了跳,伸手捂臉:“王爺能不能別老給人看相?” “也不是我非要看,你這太顯眼了?!彼麩o奈地攤手,“我見過的人也不少,沒一個像你這么矛盾的,實(shí)在是比那箱子里藏著的皮影人兒還有趣?!?/br> 意識到自個兒給人當(dāng)笑話看了,花月沉了臉,起身道:“故事說完了,這廂也就先告退?!?/br> “哎別,我不說這個了。”他捏著扇子擋了她的路,“你別急著走,哪有人說故事一句話就囫圇完了的?你家里先前做什么的,又是怎么來的中落,都與我說說?!?/br> 這說出來,怕是剛開的王府就得貼上封條了。 殷花月嘆氣,回身坐下,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將茶盞往桌上一按:“這說來就話長了,還請王爺聽我細(xì)細(xì)道來?!?/br> 然后她就開始細(xì)細(xì)地編。 兩人坐在這亭子里,一個撒謊一個聽,倒也挺自在,周和珉沒出聲打斷她,就聽她從自己五歲識字編排到十五歲為奴,眼底盡是笑意。 李景允從宮里回來,瞧見的就是連燈也沒一盞的漆黑東院,他一愣,抓了管家來問:“少夫人呢?” 管家哆哆嗦嗦地道:“去了王府酒宴,還未歸來?!?/br> 說罷,怕他問罪,連忙按照花月的吩咐道:“少夫人自己說要去,府里也沒別人能頂梁?!?/br> 王府,周和珉的酒宴。 李景允沉默了半晌,目光落在那空蕩蕩的大門口,皮笑rou不笑地點(diǎn)頭:“行,知道了。” 管家嚇了個夠嗆,貼著墻根往外退,等逃出這位爺?shù)囊暰€了,扭頭就朝側(cè)門跑。 花月回來得不算晚,但是一下車就瞧見管家滿頭大汗地迎上來道:“三公子已經(jīng)在東院等了您半個時辰了?!?/br> “他回來了?”花月一邊往里走一邊道,“那還算回來得早,想來最近不會有什么大事要忙。” 跨進(jìn)東院門檻,里頭燈火通明,她推門進(jìn)去,就見李景允沉著臉坐在軟榻上看文書。 “怎么?”合上門,她過去關(guān)切地問,“宮里出事了?” 余光睨她一眼,李景允悶聲道:“沒有?!?/br> “那您這一臉凝重是做什么?”花月湊過腦袋去瞧,“哪個字不認(rèn)識?” 將書合攏扔去一旁,他看著她笑了笑:“你這么晚回來,就沒有話要同爺說?” 這才酉時末,也算晚么?她打量他兩眼,決定順著他的意:“妾身回來晚了,還請夫君恕罪,不過今日也不是妾身貪玩,是那王府開宴要請安,才去了一趟?!?/br> 想起先前溫故知說的,但凡她知道欠了五皇子的人情,就不會那么好交代,李景允心里不痛快,冷聲問:“與旁人一起請的?” “倒也不算?!被ㄔ吕蠈?shí)地道,“在亭子里單獨(dú)說了兩句話,有家奴丫鬟在側(cè),也沒壞了規(guī)矩?!?/br> 她說罷,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低頭看他:“夫君該不會連這種事都會吃味?” “哪兒能啊?!彼麆e開臉,“隨便問問?!?/br> “那您這陰陽怪氣的是做什么?”花月覺得好笑,“妾身就這么不值得相信?” 這就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兒,李景允覺得煩,他從來不是個小氣的人,可就是不愿意讓她跟周和珉沈知落之流見著,尋常說話也不樂意,在他眼皮子之外相見,那就更煩了。 一口氣憋在心里,也不能朝她吐,李景允撿回書來擋了臉,沉聲道:“沒事,你去歇著吧?!?/br> 面前這人沒說話了,屋子里安靜了下來。 李景允盯著書上的字,一個也沒看進(jìn)去,過了幾炷香,氣性下去兩分,然后就開始有點(diǎn)后悔。 自個兒話是不是說重了?這小狗子會不會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