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懷里的人抖成一團(tuán),喉嚨里發(fā)出沙啞的空響。 莊氏心疼極了,眼眶也跟著發(fā)紅:“他會遭報應(yīng)的,會的。” 天命從來都對她不公,哪里會讓她的仇人遭報應(yīng)?那是仇恨,她要自己去報的。 哽咽了好一會兒,花月漸漸平靜下來,抹了把臉又抬頭沖莊氏笑:“今日去五皇子的壽宴,公子也惦記著您,讓奴婢給您帶了一支金滿福釵,奴婢讓霜降收著了,您明兒能戴。” 莊氏垂眸,撫著她的鬢發(fā)道:“你是個好孩子?!?/br> “公子送的東西,怎么白讓奴婢受夸?”她抓著夫人的手晃了晃,“也夸夸公子,好讓奴婢帶話回去哄他開心?!?/br> 莊氏淺笑,想了許久,道:“就夸他眼光不錯吧。” 看簪子是,看人也是。 花月應(yīng)了,又抱著她撒了好一會兒嬌,才不情不愿地回東院去。 今日也算奔波了一整日,花月以為李景允會早早就寢,誰料這位爺說要沐浴,于是她只能讓人去抬水,將主屋里的屏風(fēng)也立了起來。 以前李景允沐浴的時候都是會讓她回避的,所以這回,掛好了衣裳帕子她就要往外退。 結(jié)果他突然開口道:“你信不信爺自己能把背心那一塊兒洗得比臉還干凈?” 花月一愣,下意識地?fù)u頭。 “不信還不來幫忙?”他沒好氣地白她一眼,解開了中衣的系扣。 看他插科打諢久了,花月幾乎要忘記他是個武夫,只有衣裳落下,看見這人身上緊實的線條時,她才恍然想起他橫刀立馬的模樣來。 臉上一熱,她轉(zhuǎn)過背去。 屏風(fēng)后頭傳來入水的動靜,花月抿唇,眼觀鼻口觀心,進(jìn)去站在浴桶邊給他遞帕子。 李景允抬眼看著她,眼里的墨色被熱氣暈開,沒由來地多了兩分迷茫懵懂。他接了東西放在旁邊,然后慢吞吞地朝她伸出手。 花月會意,拿了澡豆要給他抹,可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她愣住了。 先前給他縫過一條傷口,眼下早已結(jié)痂,沒什么稀奇,可在這傷口旁邊,還有三四條差不多模樣的疤,橫著豎著,從他鼓起的臂膀上越過,拉扯糾纏。 她順著看過去,不止手臂,這人前肩和背上都有痕跡,深的淺的、長的短的,新舊不一。 “……” 練兵場上的兵器大多沒開刃,就算是不小心傷著,也絕不可能傷成這樣,花月滿眼震驚地望著他,張嘴想問,又慢慢閉上了。 他不會答的。 手伸著有點酸,李景允輕哼一聲收回來,拂了拂水面:“李家世代為武將,吃穿用度都極為節(jié)儉,你是管賬的,怎么從來沒好奇過爺院子里的用度?” 很多器具擺件,都不是他在府里拿的月錢能買得起的。她一早知道,卻為了不想與他糾纏平添麻煩,所以從來沒過問。 想了想,花月打趣似的道:“奴婢問,爺會答嗎?” “會?!彼J(rèn)真地點頭。 琥珀色的瞳孔微縮,她抬頭,清凌凌的眸光里映出他這張棱角分明的臉。 李景允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越過蒸騰翻卷的水霧,帶著案臺上跳躍的燭光,深深地望進(jìn)她的眼里。 “給你個機(jī)會?!彼吐暤?,“你再問一次?!?/br> 第44章 胳膊肘往外拐喲 溢出來的水從木桶邊緣淌下去,落在銅箍上,暈成一條深色的痕跡,盛放在玉碟里的澡豆散發(fā)著清香,勾著熱騰的霧氣吹上房梁,曼麗繾綣。 花月就愣在了這片繾綣里,一時沒回過神。 李景允的眉目生得十分硬朗,與李將軍很是相似,可不同的是,李將軍的眼神永遠(yuǎn)只是威嚴(yán)和肅穆,而他這一雙眸子時而冷冽清寒、時而柔情萬千,墨色涌動之間,仿佛藏了個大千世界。 他有很多的秘密和故事,先前不肯讓她窺見分毫,可眼下不知怎的,竟讓她問。 沉默了片刻,她如他所愿地開口:“公子的銀子從哪兒來的?” 話問出去,就做好了壓根不會被認(rèn)真回答的準(zhǔn)備。 結(jié)果,李景允當(dāng)真答了。 “爺十二歲那年離家出走,被罰了三個月的月錢?!彼X袋笑起來,慢悠悠地給她講自己的從前。 紈绔的小少爺在沒有月錢花的時候,終于明白男子漢大丈夫不能總靠家里,所以他決定偷摸出府,混跡梁京。 一開始是跟人打架,打著打著沒人能打得過他了,便開始有人跟著他。十二歲的小孩兒,最愛吃的還是糖葫蘆,就這么叼著糖葫蘆帶著人從街頭打到巷尾。沒人知道他是誰家的野孩子,自然也就沒人去將軍府告狀。 李景允拿到的第一筆銀子,是京兆尹衙門的賞金,那時候梁京在緝拿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逃犯,李景允咬著糖葫蘆蹲在巷子口跟人劃拳的時候,恰巧就撞見了。 于是窮兇極惡地把逃犯打了個半死。 似乎就是從那一回起,梁京的地痞流氓再也沒人敢跟他唱對臺戲,幾條街的鋪子酒樓,都給他上貢。 十五歲的時候,三爺已經(jīng)是梁京有名的地頭蛇了,前一刻能在皇帝老兒的膝蓋上背贊頌帝王的詩,下一瞬就能在巷尾堵著人一通好揍。 那一年,大梁攻魏,遷都京華,李景允用自己攢了三年的銀子,開了一座棲鳳樓。 “等會。” 花月聽得嗆咳出聲,震驚不已地問,“棲鳳樓?” 面前這人神色如常,平靜地重復(fù):“嗯,棲鳳樓?!?/br> 京華第一大的勾欄場子,出入都是達(dá)官貴人的春風(fēng)銷金窟,每日不知道有多少黃金倒上花臺,也不知道有多少秘密捂在了佳人的鴛鴦被里。 李守天甚至曾經(jīng)上書彈劾過,說京華兒郎縱情聲色,恐誤家國,棲鳳樓之流,還是多加約束為妙。 當(dāng)然了,這個彈劾最后在朝臣的一致反對之下不了了之。 有這么一遭,誰都知道棲鳳樓背后定是有人撐腰。 可誰又敢往將軍府的公子身上想? 花月心跳得很快,屏息看著面前這人,大氣也不敢出。 怪不得他不把那兩個紅封放在眼里,怪不得寶來閣的掌柜說不敢得罪他,這么個肆意妄為的人,若不是生在門風(fēng)周正的將軍府,那怕是早晚將天捅出一個窟窿來。 她的神態(tài)或許是太過呆傻了,以至于面前這人輕笑開來,還壓低嗓門嚇唬她:“整個京華知道這個秘密的就五個人,你是第六個,若是泄露出去了,那爺就去立兩個新墳,一個埋你?!?/br> 花月回神,下意識問:“那另一個呢?” “另一個也埋你?!彼?,“被腰斬的人,該有兩個墳?!?/br> 花月:“……” 她覺得有點冤枉:“公子,是您讓奴婢問的,奴婢本也不是非要知道這個秘密?!?/br> “嗯?!崩罹霸侍故幍氐溃笆菭敺且f給你聽。” 澡豆的香氣在水里化開,他搓著自個兒的胳膊,眼皮抬了抬:“如此一來,爺若是生了害你的心思,那爺自個兒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心口上的弦微微一動,花月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何意? 面前這人定定地看著她,眼底泛著淺淡的光,像是已經(jīng)給出去一串糖葫蘆的小孩兒,在殷切地等著對面小孩兒的回應(yīng)。 花月有些始料不及,眼睫顫了顫,手下意識地背去身后,嘴唇緊抿。 先前她也想過,若是他肯對她坦白,她也不妨與他交心??赡菚r候他沒應(yīng),只隨口糊弄著她。眼下倒是不糊弄了,但……誰知道他是不是又一時興起。 別開眼,花月拿起旁邊的帕子,繞到他身后道:“水要涼了?!?/br> 李景允沉默了,后腦勺對著她,脖頸僵硬。 驕橫霸道的公子爺,好不容易主動給人一個臺階下,卻碰上她這么不識好歹的,花月都替他生自個兒的氣,心想要是他等會再發(fā)火,那她不還嘴就是了。 然而,片刻之后,李景允只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略微失望地道:“爺真是白疼你了。” 身子僵了僵,花月莫名有點無措。 手里的帕子被他抽了去,李景允擺了擺手:“去歇著,爺自己來?!?/br> “是?!?/br> 折騰這么一圈,最后也沒讓她搓背,花月離開主屋站去走廊上吹了會兒風(fēng),眼里滿是茫然。 李景允想知道什么呢? 又或者,他已經(jīng)知道了些什么呢? 翻卷的水汽從窗臺飄出去,朦朦朧朧地繞上了庭里的石榴花枝,已經(jīng)是五月的天氣,石榴花苞在夜風(fēng)里打了個顫兒,半開不開。 第二日。 花月一大早就開始收拾東院,從庫房里拿了不少擺件出來擦拭擺放。她一忙,便只有八斗能去叫公子起床。 于是八斗不負(fù)眾望地被砸得額頭上隆起一個包。 “殷姨娘?!卑硕泛芪?,“公子為什么老砸咱們不砸您呢?” 花月正擦著手里的白玉觀音,聞言頭也不抬地道:“他誰都砸,但我躲得快?!?/br> 李三公子哪兒都好,就這起床氣實在嚇人,花月拿了兩塊酥餅安撫了八斗,然后放下觀音走去主屋。 這位爺昨兒晚上沒睡好,眼下坐在床邊,滿臉都是怨氣,旁邊的奴仆瑟瑟發(fā)抖,放下水盆就跑,他兀自耷拉著眉眼,一動不動地?fù)沃惭亍?/br> 微微一笑,花月擰了帕子,過去給他擦臉。 “煩人?!彼碱^直皺。 仔細(xì)將他的臉擦干凈,花月溫軟地道:“已經(jīng)是要用午膳的時辰了?!?/br> 渾身戾氣不散,李景允冷聲道:“少吃一頓午膳又不會死人?!?/br> “可是今日——”她扭頭看了看外面,輕笑,“今日五皇子要過府,指不定待會兒就來人傳話了,公子總不好這副模樣見客?!?/br> 混沌的腦海里陡然插進(jìn)來十分刺耳的三個字,李景允瞳孔有了焦距。他轉(zhuǎn)頭看向身邊這人,嗓子沙啞低沉:“他來,你很高興?” 自然是高興的,堂堂五皇子,往東院這么一放,那就是個活的觀音菩薩,能嚇退不少妖魔鬼怪,保住一方平安。 想起自個兒方才擦的那個白胖的觀音,又想起周和珉鼓起腮幫子時的模樣,花月莞爾,眼眸都彎成了月牙。 高興得真是太明顯了。 李景允轉(zhuǎn)頭就要倒回去繼續(x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