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東西……”裴慎劃了一個圈，把那些材料都劃入其中：“這些東西，一共有多少分量？”

    鮑老大想了想，給了他一個數(shù)字。

    “平日里修繕河壩，一般又采買多少材料？”

    鮑老大給了他另一個數(shù)字。

    他把所有的賬目都記得牢牢的，這會兒裴慎一問，立刻說了出來。

    “那從前呢？”裴慎又問：“你說的沒錯，一點(diǎn)也沒有少？”

    “我管了這事十幾年，對河壩了如指掌，要費(fèi)多少東西，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只能多，不能少，這要是少了，可不就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鮑老大說：“我怎么敢拿源州上下百姓的性命開玩笑?！?/br>
    裴慎又問了數(shù)量與價(jià)格之類，關(guān)于這些，在鮑老大先前給他的那本賬本之中也全都記著。裴慎皺著眉頭思索，抬眼時，余光瞥見那些工人搬著木頭，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什么。

    他快步朝堆著材料的那邊走了過去，鮑老大拖著斷腿，拄著拐杖，也連忙跟上。見兩人過來，那些工人也連忙停下了動作。

    “大人！”

    裴慎指著那些木頭道：“把這個鋸開?！?/br>
    工人們驚訝，不解地朝他看來：“大人？！”

    鮑老大連忙道：“裴大人都這么說了，照做就是了?！?/br>
    工人們不明所以，但也還是乖乖找了鋸子來，鋸了幾根木頭。

    木頭一鋸開，里頭的橫截面一露出來，仍舊是好端端的木頭，眾人又不解地朝著裴慎看去。

    裴慎眉頭緊皺，忽然伸出了腳，重重朝著鋸下的木塊踩了下去，腳下又用力碾了碾，還不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卻見那木塊在他的腳下碎成了許多塊，頓時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裴大人，你還是什么武林高手不成??？”

    裴慎看了鮑老大一眼，朝他抬了抬下巴：“你過來?！?/br>
    鮑老大連忙拖著斷腿走了過來，在他的示意下，也用力碾了碾那些木塊，木塊也跟著碎裂。

    別人不知道裴慎底細(xì)，可鮑老大的底細(xì)卻是知道的，鮑老大本就是個普通人，也不會什么武功，更別說他還上了一條腿。

    眾人嘩然。

    那好端端的木頭，怎么這么脆弱？！

    其他人都不敢相信，幾個工人大膽地站了出來，也是試了一遍，卻得來了與方才一樣的結(jié)果，那木頭看著牢固，實(shí)則十分脆弱，平日里大家動作雖然粗魯，也沒覺得什么不對，可這會兒拿起錘子斧頭一敲，果然比平常的木頭容易敲碎。

    這些木頭表面還是好好的，里頭卻是已經(jīng)爛透了。眾人見狀，頓時臉色發(fā)白，互相看看其他人，都不敢置信自己看到的。

    “這……”

    “這木頭怎么會……”

    “這木頭是哪里來的？”裴慎問：“官府送來的？”

    “是、是啊?！惫と藚葏鹊溃骸笆枪俑少I好，直接送到了這邊來，我們也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可好端端的，木頭怎么就壞了呢？

    那木頭從外面來看，看不出一點(diǎn)不對勁，看著是一根上好的木頭，可卻比尋常的木頭還要容易斷，分量雖然重，可若是真要拿來做點(diǎn)什么，卻是……

    眾人臉色一白，不約而同的想到，要是用這樣子的木頭去建了河壩，等大水再來，他們的河壩豈不是也要再崩塌一回？上回有裴大人，那之后呢？

    這河壩關(guān)乎這源州百姓的性命，誰也不敢輕看。

    鮑老大連忙說：“裴大人明鑒，這木頭是官府那邊送來的，與我半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此次采買，也并沒有經(jīng)我的手，我是當(dāng)真不清楚這件事情?！?/br>
    裴慎斜了他一眼，卻瞥見他眼底有著不易察覺的期盼。他冷哼一聲，道：“說不定，上回河壩崩塌，就是你也用了這種爛木頭。源州的河壩幾十年沒有塌過，又每年都要修繕，怎么到了你的手上，偏偏就塌了，先前的河壩已經(jīng)塌了，證據(jù)也沒了，誰知道你是否也用了這樣的爛木頭?！?/br>
    鮑老大心里著急，連忙說：“裴大人，我哪里敢做這種事情。”

    可其他人的臉色卻不怎么好。

    大家都是經(jīng)歷過河壩崩塌那會兒的災(zāi)難，如今想起來還心有余悸，可要是那場災(zāi)難不是天災(zāi)而是，又讓他們很難不把這件事情遷怒到別人的身上，偏偏那河壩塌的的確突然，讓大家又很難不不懷疑。

    一時間，所有人看鮑老大的目光，都有些不對勁了。

    鮑老大冷汗直流，百口莫辯。

    裴慎又去看過了其他材料，都與那些木頭一樣，表面是好的，可內(nèi)里卻已經(jīng)爛透了。

    工人們一時又驚又恐，連修繕河壩的事情都停了下來，無數(shù)人聚集過來，不知所措地看著地上的這些材料。

    鮑老大頭上的冷汗流得更多，他解釋道：“這材料并非是我買的，是官府采買，與我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我平日里哪里敢做這些偷梁換柱之事……”

    可其他人卻不愿意聽，不知道是誰先搶走了他的拐杖，而后那些工人咬牙切齒地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裴慎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周尚書。

    不只是他這邊有進(jìn)展，周尚書那邊調(diào)查鄭大人的死因，也總算是有了一些眉目。鄭大人死亡的痕跡被所有人抹去，他半點(diǎn)線索也找不到，周尚書找不到線索，干脆就自己做了一個假線索，引著背后的人出來。

    他故意提起，自己找到了鄭大人留下來的一些證據(jù)，等著把那些證據(jù)呈給皇上，而后又不經(jīng)意地把這幾件事情透露給了其他人聽，果然，沒過多久，他做好的那個假證據(jù)就被盜了。周尚書佯裝大怒，下令徹查，當(dāng)真查出了一點(diǎn)眉目來。

    而在此事，裴慎也將河壩材料的事情告訴了周尚書，兩個證據(jù)擺在眼前，源州本地那些官員們立刻被叫了過來，其中鮑老大的那位大官表哥也被裴慎重點(diǎn)逼問。

    一時慌了，而后他們便方寸大亂，慌了陣腳。

    裴慎又忙碌了很長一段時間。

    甄好也沒有多打擾他，每日給他煲著補(bǔ)湯，又去外面粥蓬施粥，幾乎是過了好一段時間，才總算是等到裴慎歇下。

    此事牽連甚廣，源州不少官員都參與其中。要說起事情根本，也是源州百姓主動捐出來的那些銀子，仗著數(shù)目不清晰，不好清點(diǎn)，而平日里為了修繕河壩，官府也要出不少銀子，財(cái)帛動人心，許多年前，就有人先起了個頭，而后漸漸，不少人都牽扯入了其中。

    鄭大人原先與同僚們的關(guān)系甚好，直到某一日發(fā)現(xiàn)此事，他的同僚想要拉他加入，好在鄭大人還有一些良知，知道此事不可為，才輾轉(zhuǎn)給京城遞折子告發(fā)此事，只是還不等京城派人來，他的動作就被人發(fā)現(xiàn)，提前被勒死在了家中，做成了自縊的假象。

    原本鮑老大是他們想要推出來的頂嘴羊，可誰知道，裴慎竟然發(fā)現(xiàn)了那些材料的不對。那些材料經(jīng)由特殊手段炮制，外表看不出半點(diǎn)不同，原來鮑老大用的也是這些，連用了數(shù)年，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不對，這才讓源州那些官員松懈，卻偏偏被裴慎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了。

    鮑老大被捕那日，裴慎還去看了他。

    “本官早就與你說過，若是你坦白從寬，或許還能放你一條生路?！?/br>
    鮑老大苦笑：“大人放了我，可我的家人還在他們的手里，我也不知道哪里有他們的眼線，平日里我說的話，他們也會聽到，若是讓他們知道我把事情真相告訴了大人，他們也定不會放過我的家人。裴大人也還是聽出了我在求情，不然，怎么會繞過我這一回?！?/br>
    比起官府那些大人的下場，他的下場可還算好，當(dāng)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剛開始接過修繕河壩的事情時，鮑老大也是盡心盡力，他是真心想要為百姓做事，可誰知道，后來他那做大官的表哥找到了他，威逼利誘，還拿他的家人做把柄，逼著他參與了這些事。他知道那些材料有問題，卻不敢透露，曾經(jīng)有幾次想要告訴別人，就立刻接到了警告，鮑老大沒有辦法，只能作罷，歇了這個念頭。平日里，見到那些百姓，他心中也十分內(nèi)疚，也就盡心盡力對他們好，甚至還自己反過來掏銀子，去買好的材料，他做好事是真心，不然也不會得到這么多百姓敬重，可偏偏助紂為虐，壞事也是真的做了。

    鮑老大對裴慎說：“我還是要感謝裴大人，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想著，若是那日裴大人沒有發(fā)覺，源州多少百姓會因著我失去性命，因著這個，我就后悔不已?？删退闶菦]了我，他們也還會找別人。”

    裴慎淡淡道：“做了就是做了，解釋這么多做什么?！?/br>
    鮑老大頹然垂下頭，被官差押走了。

    源州事情牽連甚廣，雖然事情已經(jīng)查出來了，可還有許多后續(xù)的事情要處理。甄好見事情結(jié)束了，這才啟程準(zhǔn)備回京城。

    “甄姑娘先走一步，等我把源州的事情處理完了，我再回去?！迸嵘靼阉偷搅顺峭猓骸罢绻媚锫飞锨f要小心，在家里等著我回來?！?/br>
    甄好一一頷首應(yīng)下。

    裴慎躊躇：“甄姑娘……”

    “你還有什么話想要和我說？”甄好疑惑。

    裴慎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面露糾結(jié)：“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這樣……”

    甄好更是納悶。

    “有什么話，還不能與我直說的？”

    裴慎想了許久，才道：“還是等回京城之后，我再也甄姑娘說吧?！?/br>
    甄好不解，可見他堅(jiān)持，也就隨了他的意。她鉆回馬車?yán)铮至闷饌?cè)面的車簾，朝著裴慎揮了揮手。車夫趕著馬車徐徐前進(jìn)，很快，裴慎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之中。甄好這才放下車簾，坐了回去。

    裴慎站在原地，遠(yuǎn)遠(yuǎn)看著馬車駛遠(yuǎn)，才慢吞吞回到了府衙。

    周尚書撞見他，見他滿臉失落，頓時笑道：“裴夫人走了？”

    裴慎點(diǎn)頭。

    “你與裴夫人感情那么好，你來源州，裴夫人心里惦記著你，還追著過來，現(xiàn)在裴夫人一走，倒成了你惦記著她?！敝苌袝Φ溃骸澳銈兎蚱薷星檫@么好，著實(shí)讓人羨慕?！?/br>
    裴慎彎了彎唇，等周尚書離開，又很快撇了下去。

    他可還記得，離開京城之前，甄姑娘與他說了什么事。

    雖然甄姑娘因?yàn)閾?dān)心他到了源州，這些日子以來也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中間沒有提起半字關(guān)于和離的事情?？膳嵘餍闹秀枫?，揣著一個念頭，這些日子以來，找了無數(shù)機(jī)會，卻一直沒有與她提起。

    他得找個合適的日子與場合，好好與甄姑娘說。

    經(jīng)歷了生死之后，他又難免多了一些別的想法。

    第125章

    自從在水患時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裴慎就有了很多話想要和甄好說。

    只是源州的事情太多, 他所有心神都被源州的事情吸引了過去, 哪怕有甄姑娘陪在身邊, 也無法全心全意想著她。他心里頭的話, 一定要找個合適的機(jī)會，完完整整說給甄姑娘聽。

    可等甄好離開源州之后，他又覺得難以忍受起來，沒了甄好在身邊, 他睜眼閉眼就全都是甄好，平日里習(xí)慣了被她照顧，等甄好一走, 便覺得哪哪都不合適。甚至好幾回，他因著手傷有些行動不便, 下意識地就喊‘甄姑娘’, 喊完了才發(fā)覺, 人并不在身邊。

    裴慎覺得，自己當(dāng)真是被慣壞了。

    好不容易等到源州的事情結(jié)束，他才跟著周尚書回了京城。周尚書先一步進(jìn)宮去面圣，他則迫不及待地先去尋了甄好。

    白日的時候，家中一般無人，所以裴慎直接去了如意閣。

    甄好果然就在里面，她正與一位夫人說著話，與她介紹如今正流行的布料，語調(diào)輕輕柔柔, 讓人生不出半點(diǎn)反感之意，那夫人聽著，不由自主地便掏出銀子，將她介紹的東西買了下來。

    裴慎站在一旁看著，等到那夫人離開之后，他才抬腳走了進(jìn)去。

    “甄姑娘?！?/br>
    甄好聞聲驚喜抬頭：“你回來了？！”

    只見裴慎一副行色疲倦的模樣，她連忙道：“你怎么到這兒來了，也不先回家休息一趟？”

    “我想著要先見甄姑娘一面，就先找過來了。”他手上還提著自己的行李，一看就是直奔鋪?zhàn)觼砹恕?/br>
    甄好哭笑不得，讓鋪?zhàn)永锏幕镉?jì)多看著鋪?zhàn)?，自己則先帶著裴慎回家。裴慎半句不好的話也沒有，提著自己的行李乖順地跟在她的后頭。

    “裴淳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下學(xué)堂，我已經(jīng)將他從宮里頭接出來了，等會兒他見到了你，一定很高興。”甄好說：“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等睡好了，醒來就能看見他了。先前源州水患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很是擔(dān)心你，對了，你的手傷怎么樣了？”

    裴慎道：“好的差不多了?！?/br>
    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這句差不多，也只是手上纏著的紗布比從前少一些而已。甄好瞥了一眼，也沒有多說什么，等到家之后，接過裴慎手上的行李，便催著他去休息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