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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天作不合在線閱讀 - 第63節(jié)

第63節(jié)

    *****

    日頭西沉時,趙蕎與賀淵一前一后來到成王別業(yè)。

    今日的趙昂也不知怎么回事,看賀淵是橫豎不順眼,臉色并不大友善,但也沒將他拒之門外就是了。

    成王別業(yè)里有一座視野極佳的三層觀山賞月樓,今夜他邀趙蕎來小酌,席便設(shè)在第三層花閣。

    少府匠作精工的金絲楠鏤花矮桌就擺在巨大的落地見月窗前,春望繁花似錦,夏賞皓月流螢,秋觀紅楓落英,冬見青山白頭。

    泉山最好的四時風光可盡收眼底。

    酒至微醺,跽身而坐的趙蕎舉盞笑嘆:“成王兄這才是真風雅?!?/br>
    “夸得虧心不虧心?”趙昂單腿微屈,執(zhí)壺的手搭在膝頭,不滿地斜睨她一眼,“小時在欽州那些年,你明明總是扯著我衣角,吐著口水泡泡追著喊‘五哥哥帶我玩’,這些年卻生分得像什么似的,真沒意思?!?/br>
    武德元年之前大周尚未立朝,鎬京還在入侵異族的手中,趙家的孩子們自是養(yǎng)在趙家的龍興之地欽州。

    那時的趙昂還不是成王殿下,只是欽州朔南王府五公子。那時趙蕎的父親還只是長信郡王。

    趙蕎心頭一梗,面上窘迫火燙,垂臉嘟囔:“編的吧?”

    年紀小的人在這點上總是吃虧,太早的事記不大清楚,只能由得年歲大些的人任意編排些不知真假的糗事,想反駁都沒底氣。

    “賀淵,你瞪我做什么?”趙昂醉眼朦朧給他瞪回去。

    賀淵并不答話,端起酒盞抵在唇前,不甘地冷哼一聲,又轉(zhuǎn)頭看向側(cè)坐的趙蕎。

    余光瞥見賀淵目光灼灼望著自己,似好奇又似遺憾不甘,趙蕎尷尬到忍不住薅頭發(fā):“騙鬼??!我怎么可能吐口水泡泡!”

    那愚蠢畫面,真是想想都忍不住周身惡寒。不可能的,趙昂這廝定是喝多了胡說八道。

    “是真的,小時的阿蕎粉嘟嘟的,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可好玩了?!?/br>
    賀淵接連幾口酒悶下去,回味全是酸。捶心肝地酸。

    粉嘟嘟,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還會吐口水泡泡的阿蕎,他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了!

    真想將趙昂拎起來拔刀相向。

    趙昂大約是酒意上來了,轉(zhuǎn)頭就忘先前還與賀淵橫眉冷對,倒是興致勃勃向他追憶起童稚歲月來,趙蕎幾次惱羞成怒試圖打斷,竟是封不住他的口。

    “……可惜五六歲開蒙后就兇得跟小豹子似的,牙尖嘴利,莫名其妙就不愛搭理我這五哥哥了?!壁w昂已仰面躺在了地墊上,面帶笑意閉著眼,遺憾唏噓。

    那時的趙昂已是十二三歲的半大少年,多少有點心高氣傲的倔氣,也不肯開口問小堂妹為何態(tài)度變了樣,碰了幾回釘子后便也暗暗犟上。

    后來就這么漸行漸遠了。

    趙蕎也有些薄醉,聞言輕笑:“才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你不記得了?!?/br>
    *****

    在欽州那些年,因是戰(zhàn)時,諸事從簡,若非天資格外出挑的趙家孩子,便都在族中家塾一并受教。

    趙蕎總認不得夫子教過的字,被旁的孩子笑是癡呆傻。

    偏她小時與如今不同,是個甜軟軟的笨嘴,辯駁不來,加之也已意識到自己與旁人不同,不敢對誰說,只會躲起來抹眼淚。

    有一回被趙昂撞見,他便牽了趙蕎回家塾學館中,疾言厲色將那些小蘿卜丁連同家塾夫子一頓訓。

    之后他帶趙蕎回去,說要親自教,保管讓人對她刮目相看。

    可惜十二三歲時的趙昂也有驕矜少年們常見的通病:耐性不怎么樣。

    他自己本也在學業(yè)繁重的階段,還要分出神來教導個五六歲的小妹子識字多少有點力不從心。再加上趙蕎當真是轉(zhuǎn)頭就忘,總也教不會,他便也惱火起來,以為是趙蕎年幼貪玩不用心。

    失望之下便怒不擇言地拋出一句“十日總共就教了五個字,你竟還記不?。勘闶墙腥送项^驢來這般教法,也早該會了”。

    人在氣頭上說話難免不過腦,其實說者未必多大惡意,但在聽者心中或許就被劃拉出一道隱秘心傷了。

    趙蕎紅著醉眼怒指趙昂,也不管他已醉得癱倒在地,根本聽不見。

    “我在你眼里竟還不如一頭驢!你這種破哥哥,誰愛要誰撿去就是,哼!”

    這叫人哭笑不得的陳年夙怨,長大后的趙蕎倒沒如何記恨,只是每每對著趙昂,便總能想起那個忍著淚死死盯住紙上那幾個陌生字符,難堪無助到發(fā)不出聲音的自己。

    泉山不像京中有宵禁,這頓酒喝到子時過后才散。

    趙昂早已醉得就地睡過去,送客都是管事代勞。

    平常趙蕎的酒量還不錯,今夜卻有些醉,一把揮開前來攙扶的侍女,掛在賀淵臂彎里搖搖晃晃行了出來。

    剛走出成王別業(yè)門口,趙蕎立時繃不住了,眼淚不要錢似地掉個不停。

    賀淵心疼駐足,將她攬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

    穹頂銀月皎潔,星辰璀璨,山間道中一雙人影親密依偎。

    “明日等他醒了,我替你揍他?!?/br>
    趙蕎在他懷里蹭了蹭臉,口齒含混地嗚咽道:“不揍。”

    “那你別哭,”賀淵又心疼又不忿,“若你再哭,我一天照三頓揍他?!?/br>
    “你會被關(guān)起來的,”趙蕎仰起淚漣漣的臉,“你說,阿蕎最聰明,我就不哭?!?/br>
    醉酒之人難免幾分稚氣憨態(tài),這使她看起來與平日全然不同。

    真的像一朵綿糖,還是被蜜汁泡得軟乎乎那種。

    他喉間滾了好幾滾,柔聲沙?。骸鞍⑹w自然是最聰明的?!?/br>
    “好好說!”趙蕎氣呼呼在他肩頭拍了一巴掌,張開五指,“阿蕎最聰明。我只認識這五個,你不要隨意添字!”

    當年那個嫌棄她“還不如一頭驢聰明”的五哥哥,花了十日教給她,她卻怎么也記不住的那五個字,后來她背著人反復記了好幾個月,總算是認下了。

    那是她迄今為止少有的,一眼就能認出的字。

    那是年幼的趙蕎渴望卻始終無望從旁人那里得到的評語。

    總算明白這一點的賀淵心中遽痛,仿佛有沾了鹽的鋒利薄刃在心上來回切割。

    他專注地望進她朦朧眼底,沙啞沉嗓鄭重到近乎莊嚴:“阿蕎最聰明。”

    “果然,很好聽啊……”

    趙蕎心滿心足綻出如花笑靨,才被眼淚沖刷過的美眸盈盈柔柔,里頭盛滿月華,繁星,還有賀淵。

    第63章

    趙蕎歪著頭瞇縫起笑眼,話尾帶著著悶悶軟軟的哭腔余韻, 打著歡快的旋兒落在月下夜色里。

    “我喜歡長大后的自己。”

    賀淵垂眸望著懷中破涕為笑的醉姑娘, 以往冷冰冰的沉嗓竟似春華和煦:“我也喜歡。”

    她咬了下唇, 眨眨眼,像是在嘗試理解他的言下之意。

    片刻后,她忽地樂不可支起來, 抓住他的大掌, 搖搖擺擺邁步走在山間道上。

    “可小時其實也好的。”

    平日的趙蕎很少回憶起小時候。起初在她心里, “小時候”真不算個“好時候”。

    能做的事太少了,不知怎樣才能讓人相信“我不是傻的”,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讓別人停止嘲笑,又深以向大人告狀為恥,就只會躲起來哭。

    于是天天往外跑。反正外間許多人都不識字的,誰也不會因此嘲笑她。

    緊接著就驚喜發(fā)現(xiàn), 外間天高地闊,浮生百態(tài)皆是意趣。

    市集上總有撂地擺攤的手藝人亮出新奇把戲。她在旁看幾次后,大都能看穿其中機巧, 有時甚至可以笨拙但完整的依樣畫葫蘆。

    和善些的攤主們便會笑著送她吃的玩的,哄她離開別攪了生意,有的人還會說一句“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太聰明了”。

    會有來自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在茶樓、酒肆或破敗街巷的簡陋食攤上,繪聲繪色講著在郡王府里不容易聽到的人和事。也容她這古怪卻機靈的小小姑娘插嘴,然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夸她“真聰明”。

    人潮中的三尺說書臺上, 每個說書人像知道古往今來所有秘密,總有說不完的故事。

    那些妙趣橫生、淺白甚至粗俗的故事里,也有許多她一聽就能懂的道理。她聽過之后,就在圍觀者的好奇起哄中,手舞足蹈學舌,囫圇跟著說個大概,贏得滿堂彩。

    在熱鬧人潮中,小小的趙蕎舒心自在、如魚得水,慢慢就變得和天底下大多數(shù)人一樣了。

    雖有些事生來就做不好,卻也有別的事能做得很好。

    就這樣,在最平凡最喧囂的市井紅塵中打著滾長大了。

    沒有出類拔萃的天資,卻以另一種方式,一天天成了“今天總比昨天多知道些事”的趙蕎。

    學會了辨人善惡、趨利避害;學會了兇以自保,柔以報人。學會了用自己最舒適的方式,粗放恣意地去從容生長、去放肆盛綻。

    “厲害吧?”她偏過頭,執(zhí)拗詢問。

    賀淵點頭:“很厲害?!?/br>
    趙蕎拉著他走到旁邊蹲下,指著月光下有序橫穿山道的一隊螞蟻:“那你跟它們說,說我又聰明又厲害。嚴肅地說,不要哄小孩兒那樣。要像……像讀奏折一樣?!?/br>
    “你怎不自己說?”賀淵一手護好她,噙笑扶額,也不解釋通常不會有人沒事將奏折“讀”出來的。

    趙蕎后背靠著他的肩,語重心長地嘆息:“哪有自己夸自己的?很沒面子啊?!?/br>
    賀淵還能怎么樣呢?就慣著吧。

    中宵靜夜,四下幽靜無人,惟天月遠山見證。

    堂堂金云內(nèi)衛(wèi)左統(tǒng)領(lǐng),當真以雅言正音,端肅持重地對著地上那群螞蟻道:“阿蕎又聰明,又厲害?!?/br>
    “說得很好。”

    她滿意地拍拍他的肩,又站起來指著樹梢。

    樹梢上有鳥兒夜鳴啾啾。

    她道:“跟它們也說。哦,太高了,它們聽不清的,你大聲喊出來吧?!?/br>
    賀淵哭笑不得望了她半晌,無奈起身,縱容一嘆。

    “不能喊。待會兒把夜間巡山的皇城司衛(wèi)戍惹來,全圍在這里看你發(fā)酒瘋。”

    趙蕎揮開他,失望地靠向樹干:“還說會待我好,這……”

    “站好,別晃?!辟R淵伸手扶住她的雙肩,讓她在樹干上靠得更穩(wěn)些。

    接著,他一躍而起,掠身斜上旁側(cè)的那棵樹,足尖在樹干上接連輕點,須臾間便探手從樹梢鳥巢里逮住一只半夜還不睡的鳥兒,緩緩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