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玲在外間值夜，聽著西次間沒有了聲響，便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熄滅了點燃的蠟燭。

    后半夜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織成了如簾子一般的雨幕。大地上萬物都進入了夢鄉(xiāng)。

    而宛平楊家，此時卻忙的人仰馬翻。

    楊思遠高燒不退，整個人都有些魔怔了，渾身上下像火烤一樣，熱的驚人。他自己卻冷的直打哆嗦。

    宋嚴更是連夜趕了過來，把脈熬藥，一通忙碌下來，被楊若請去了外間問話。

    “宋大夫，我父親的病癥可要緊？”

    宋嚴捋了捋胡須，“很難說?！?/br>
    “令尊大人能順利熬過今晚，燒退下去，就無礙了……”宋嚴頓了頓，又說：“恕老夫直言……”他眉頭皺著，像是有什么不得已。

    “你直說。”

    楊若的劍眉微皺。

    “冷熱病的特征就是間歇性發(fā)作寒戰(zhàn)、高熱，時日一久，人的精神也會跟著衰敗……耗費心神的事情更是忌諱，每日里只能好好保養(yǎng)。老夫見過幾人得過此病，并沒有相對應的好藥。開的也只是使其發(fā)汗，緩解一二的藥物?！?/br>
    楊若桃花眸的寒意一閃而過，拱手謝過宋嚴。

    “此病傳染，你們伺候病人時要多加注意?！彼螄蓝诘溃骸耙嘤靡茸酉词?，勤換衣衫?！?/br>
    楊若一一應“是”，讓德順送了宋大夫回去。

    楊思遠是天微微亮時才發(fā)汗，蓋在他身上的兩雙被子都被汗水浸透了，用手一抓，都能往下滴水。人倒是精神些了，楊夫人服侍他喝了一碗燕窩粥，又去凈房洗了熱水澡才躺下休息。

    楊若守了一夜，眼神里都有血絲。他等父親睡下了，安慰了母親一會，坐馬車去了衙門。

    秋雨連綿，偶爾有雷聲響過，雨勢就會大一些。

    顧晗吃過早膳，又被王氏屋里的丫頭請去了桂花苑。她一進屋，就看見寧氏、張居思都在。

    “母親安好?！?/br>
    顧晗屈身行禮。

    王氏看了眼她的肚子，擺了擺手：“你月份大了，以后行禮的事就免了……”

    “多謝母親體恤?！?/br>
    顧晗笑了笑，緊挨著寧氏坐下。

    張居思拉著王氏的手撒了一會嬌，抬頭就看到巧玲的發(fā)髻上戴的碧綠簪子，中間的部分用金子包了一圈，剛好接上斷裂的接口，上面雕刻著和簪子花紋一樣的桃花紋。

    她抿了抿唇：“一個奴婢，打扮的太花枝招展了吧。”她戴的正是外祖母送給自己的簪子。

    巧玲一愣，隨即跪在了地上。

    顧晗順著張居思的目光看，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丫頭們不好，再調(diào)／教就是了……四meimei千金之軀，不必為了一點小事掛懷于心?！?/br>
    “三嫂嫂口／舌了得，meimei今日總算又領(lǐng)教了。我只說一句話，你后面就跟了十句八句地應付……”張居思喝了一口茶，繼續(xù)說道：“三嫂嫂是個慈悲人，管／教丫頭心軟也是有的。要不這樣，你讓巧玲姑娘跟著我?guī)兹眨粗褪莻€聰明人，想必略略指點就能通透。”

    巧玲“砰砰”地磕頭：“奴婢粗手粗腳的，惹得四小姐不開心才是罪過……”她要是去了四小姐房里，以她和自己的過節(jié)，不知道要受什么樣的折麼！身上的服飾和府里尋常的大丫頭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還是被挑了毛病。

    王氏轉(zhuǎn)頭交待小丫頭去切時令的瓜果送過來，像是沒有聽到女孩兒和顧晗的說話。又或者，聽到了也不想管。

    張居思的嘴角微微翹起，笑著說：“就是因為你粗手粗腳的，才要好好地學些本事。不然，怎么伺候好主子呢?！?/br>
    “奴婢……”

    巧玲還要再說話，顧晗搶在了前頭，“我的丫頭，哪能讓四meimei費心呢……你親事在即，許多事情忙都忙不過來?！彼H事二字咬的特別重，又說道：“要是為著一個不懂事的丫頭耽誤了四meimei什么……那才真的是得不償失?！?/br>
    “三嫂嫂客氣了，我再忙，教一個丫頭學規(guī)矩的空檔還是有的?！?/br>
    張居思神神在在的，看母親不言語，知道是默許的。她的膽子就更大了，“三嫂嫂這樣，是對meimei有什么看法嗎？”

    顧晗抬眼看她，語氣變淡了：“倒不是我有意勸阻……我嫁到張家，你就是我名符其實的小姑子。俗話說:‘縫衣少不了線連針，家和離不開姑嫂親?！膍eimei如今都要伸手管我屋里的人了……如果被外人知曉了，不知道如何傳呢。我已經(jīng)嫁人了，是不在乎這些的。但四meimei不一樣，你還是閨閣女兒，名聲總是更重要些?！?/br>
    “你……”

    張居思瞪著顧晗，卻被反駁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丫頭端著切好的蘋果進來了。王氏笑著讓顧晗：“老三媳婦，你懷著孩子呢，多吃些，對孩子有好處?！?/br>
    顧晗捏了一塊，咬了一口，咀嚼后咽下去，稱贊道：“又脆又甜，果然很好吃?！?/br>
    “好吃就多吃點，待會兒母親讓丫頭去給你送些?！蓖跏险f道：“蘋果是你們遠在荊州的伯父們托人捎過來的，好幾筐呢。到府里兩天了，本來想著給你們分下去呢，思姐兒的事一忙，我就忘了?！?/br>
    寧氏笑著插嘴：“春哥兒就喜歡吃蘋果，他一瞧見，指定樂的不得了?！彼膍eimei和三弟妹打太極，她說什么話都不合適，只能假裝自己聽不見。

    王氏連說了幾個好，才不經(jīng)意地看向跪著的巧玲：“好好的跪著做什么，站起來說話?！彼聪蚺海骸把绢^們也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她既然不愿意，這事就算了?！迸旱挠H事最重要，還沒有嫁人呢，可不能傳出刻薄嫂子的名聲。

    巧玲給王氏磕了頭，才起身站到顧晗的身后。

    張居思心里憋著氣，咬著牙不吭聲。

    王氏吃了一牙蘋果，拿出錦帕擦了擦手，說道：“思姐兒陪嫁的家俱都準備的差不多了，有床榻、拔步床、春凳、梳妝臺、紅廚朱漆大柜等。你們想想，可還有什么要補充的。人在事中迷，別到時候漏了，被別人看笑話?！?/br>
    寧氏想了想，補充道：“子孫桶不能忘。”

    “是了。”

    王氏拍了下小幾，“還真就忘了這個?！彼呦矁耗眉埞P過來，自己親自記下。

    “提盒、樟木箱的也得帶上?！?/br>
    寧氏笑道：“基本上全乎了?！?/br>
    顧晗專注地吃蘋果，時不時地附和一聲。

    又坐了一會，顧晗瞧著沒什么事了，就和王氏告辭回去。她防著雨天路滑，都選的近道，一路走的都是轉(zhuǎn)角游廊。到秋闌閣角門處時，不料想張居思正站在門前等她了。

    “三嫂嫂。”

    張居思屈身行禮，看了眼巧玲：“她頭上戴的簪子是我外祖母的物件，一個丫頭，也不怕折了壽數(shù)。我今兒等著你，就是要告知她一聲，以后不該帶的別帶。”

    顧晗笑起來：“四meimei莫不是記性不好，這簪子是我花五百兩紋銀買的，銀貨兩訖的事，你當日也沒有說不要五百兩紋銀非要簪子……即成了我的東西，我愿意給誰就給誰。你管不著吧?！笔樟隋X還想做簪子的主，張居思的臉還真不小。

    第175章

    張居思盯了顧晗一會兒, 惡狠狠地：“我自然是管不著……但她即入了張家的門，便不只屬于你一個人的丫頭。日子還長著呢, 她最好是燒香拜佛地保佑自己別出一丁點差錯，否則就別怪我下手無情了。”她上前一步，貼近顧晗的耳朵，用倆個人能聽到的聲音, 低聲道：“對付一個丫頭的法子實在是太多了, 就隨便按一個偷盜主家東西的罪名就足夠送她進京兆衙門走一遭?！?/br>
    “勞四meimei費心了?！?/br>
    顧晗笑著開口：“巧玲是個老實的姑娘, 除了做事情實在外, 僅僅一個愛好——燒香拜佛。菩薩普度眾生、神通廣大，念在她心誠，想必也能保佑她稱心如意。”

    她不再理會繼續(xù)糾纏的張居思，帶著巧玲、夏雨推門進了秋闌閣。

    巧玲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都是她不好, 一次又一次地讓少夫人跟著受委屈。

    到了秋闌閣，顧晗坐在香妃長榻上，“快別哭了。”

    “少夫人，對不起……奴婢又給您惹……”

    巧玲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沒事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小姐是個什么樣的人, 別放在心上?！鳖欔蠂@口氣：“你頭上的發(fā)簪，以后去外院就別帶了……”張居思心眼小又記仇，誰知道會揪著什么由頭再找麻煩。

    巧玲一怔, 頓時明白過來, “是奴婢的錯, 早晨時奴婢常帶的銀簪不見了，就隨手拿了一個……也沒有注意到。從此，再不會帶了。”

    顧晗笑著搖搖頭：“不過是池魚之殃……和簪子并沒有太大關(guān)系。在咱們院子是無妨的。”

    等巧玲平息了情緒退下，顧晗拿了笸籮做活計，才拿出針引線，竟不小心扎進了左手食指里。尖銳的疼痛感傳來，她一瞬間就拔了針，用帕子去按冒出來的血珠。

    “少夫人，您沒事吧？”

    桃紅剛從梁嚒嚒處回來，就看到了這一幕。

    “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心跳的厲害。”顧晗喘了幾口氣：“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到底是什么呢？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張居思的威脅。心里的不安逐漸加大。巧玲盡心盡力地伺候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該有個好歸宿。怎能因她和張居思的緣故波及。

    “少夫人……”

    桃紅倒了一盞熱茶遞給她：“您別想那么多?！?/br>
    顧晗接過來喝了兩口，問她：“梁嚒嚒人在哪里？”

    “在小廚房呢，和林媳婦一起給您準備中午吃的膳食。”

    顧晗想了想，和桃紅說道：“你把她叫過來吧?！?/br>
    桃紅屈身應“是”，退了出去。

    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梁嚒嚒并桃紅又一起進來了。

    顧晗拿了剛寫好的一封信，遞給梁嚒嚒，“麻煩嬤嬤了，替我跑一趟顧家，把信交給我母親?！?/br>
    梁嬤嬤雙手接過，聽顧晗繼續(xù)說：“你帶著巧玲吧。母親看完信就知道該怎么做了。”信中大致說了她在張家的處境，拜托母親先暫時收留巧玲，躲避一下，等張居思嫁人了再回來。同時也讓母親多關(guān)注和巧玲年齡相仿的小伙子，有合適的給巧玲相看相看。

    梁嚒嚒應“是”，下去準備馬車。

    巧玲很快得了消息，過來和顧晗告別。

    “你別胡思亂想……母親身邊沒有可心的人，辦個什么事情的總不利落。你幫我在她面前多盡盡孝道，多者一年半載，少者幾個月，就接了你回來?！鳖欔侠闪岬氖郑骸耙煤玫恼疹欁约??！?/br>
    巧玲眼圈紅著，跪下給顧晗磕頭，“奴婢曉得，一定不辜負少夫人的期望?！绷簢∨扇送ㄖ帐鞍欣畹臅r候，心里就知曉大概了。

    四小姐看自己不順眼……少夫人也是不得已吧。

    “我也是臨時起的意頭，四小姐做事狠辣，我身子重，心力也越發(fā)的不足，凡事便想著能忍則忍……但你是和我一起長大的，無論如何，也要護你周全的?！?/br>
    巧玲伸手抹了一把眼淚：“少夫人，您的心意，奴婢都懂。就是心疼您……夫人對您的態(tài)度冷淡，四小姐又是那般模樣……您從小就是千嬌萬貴養(yǎng)著的，老夫人和二夫人都舍不得說一句重話，怎能吃這樣的苦？”

    “傻丫頭，不許胡說。”

    顧晗拍拍她的手：“誰家過日子不是如此……我以前在顧家，被大伯母她們明里暗里的為難，還不是一樣的過?！?/br>
    生活都是活給自己的。就像她嫁到張家，嫁給張居齡。多少人明里暗里覺得倆人不相配。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覺得自己配得上張居齡，張居齡覺得能配上她，就足夠了。別人都擅長看表面，不愿意看也看不到內(nèi)里的。正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她接受了張居齡帶來的寵愛與榮耀，就該去分擔他生活里的難堪和不易。夫妻本來就如同林鳥，榮辱與共才是人間正道。

    巧玲諾諾地點頭，想再說點什么終究也沒有說……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秋闌閣。

    雨還在下，雨點如黃豆粒一般，霹靂啪啦地。

    桂花苑里。

    許嚒嚒正和王氏報告張居思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