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華上前一把拎過籃子，“王奶奶，您這是去哪家？我送您一程?！?/br>
    都是村里看著長大的孩子，王奶奶也不和裴華客氣：“我去村南頭，你翠芬嬸子家?！?/br>
    “您老看著點腳底下，我送您過去。”那個籃子到了裴華手里，仿佛里頭裝的東西都變了，在王奶奶臂彎里死沉死沉的，到了裴華那兒，單手穩(wěn)穩(wěn)地拎著，毫不費力。

    王奶奶瞅著裴華咧嘴笑：“到底是火氣旺的小伙子，力氣就是大！”

    一路上王奶奶絮絮叨叨地一路說上些沒什么要緊的話，裴華也不覺得絮煩，一一答應(yīng)著。

    “華子啊，你可吃過啦？”

    “王奶奶，吃過了?！?/br>
    “吃得啥呀？”

    “昨兒家里刨了涼薯，蒸得涼薯，又烙了幾張棒子面的貼餅?！?/br>
    “喔，是了，晚熟種的可不就這個時候該刨了嗎？”王奶奶皺著眉頭，思索了下，想起的確是收涼薯的時候了，“總不見你在村子里走動，可是衙門里忙??？”

    “嗯，快年底了，是挺忙的?！?/br>
    “那你可得保重著身子啊，別仗著年輕可勁兒造，到老了可就知道厲害了?！?/br>
    “好，王奶奶，我記著了?！?/br>
    “到了飯點就得吃飯，到了困點啊，那就得睡覺，你要硬和身體別扭著來，能不生病嗎？”

    這是王奶奶傳授養(yǎng)生秘笈呢，裴華微微笑道：“王奶奶說的是?！?/br>
    “我知道你們衙門里規(guī)矩大事情多，王奶奶告訴你，別什么差事都自己搶著扛，咱們吶，偷jian?；牟缓?，可太實誠不也自己吃虧不是？夜里當(dāng)差能躲就躲，不然身子骨都熬空了?！?/br>
    顯然這王奶奶對衙門里頭的事情和規(guī)則完全不懂，可這是老人將裴華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孫子般殷切關(guān)心，裴華聽了心里暖和和。

    “哎呦，說了這么老半天，都忘了問你，你中飯可吃了不曾？”

    ……

    裴華笑著搖了搖頭，這王奶奶的記性愈發(fā)得差了，不過仍耐心地回答：“吃過了，王奶奶?！?/br>
    “哦，吃過了，那就好，吃的什么呀？”

    ……

    就這樣，這一老一小，車轱轆話說了三輪，到了村南頭翠芬嬸子家。

    臨進門，王奶奶還囑咐呢：“華子，奶奶說的話你可都記著啊，自己個兒的身子骨最要緊?！?/br>
    “我都記著啦，王奶奶你放心?！?/br>
    “嗯，好，好，那你忙去吧，我進去了?！?/br>
    裴華這才折返回來，往通往自家院子的那條小徑走去。

    裴勇今兒地里沒什么活兒，因此也在家，不過也沒閑著，幫著搓繩子、打葽子。

    可裴勇雖然在地里算是絕對的好把式，論起這搓繩子，他卻總不得要領(lǐng)，裴華到家的時候，李菊花正笑自己男人呢。

    “你瞅瞅你，手掌心捻得發(fā)紫了，這繩子卻還是搓得松松散散、粗細不勻的。”

    裴勇手里沒停，仍在孜孜不倦地搓著，抬頭看見裴華，沖著自己點了點頭，“華子，怎么才回來？還是大山給送回來的，事兒忙完了？”

    裴華沒急著回答，卻看著裴勇笑出了聲。

    裴勇搓繩子的姿勢可是真夠滑稽的，別人搓繩子那是用手使勁兒，而裴勇摸不著竅門，或者說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壞習(xí)慣，渾身都在使勁兒，脖子也歪著，犟著，嘴巴也跟著使勁兒，如同與手里那半成品的繩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側(cè)身坐著，每每搓一下，嘴也跟著歪一下。

    本來裴大娘和李菊花已經(jīng)笑過一輪了，可裴華的笑，又帶著這婆媳倆笑將起來。

    “勇子，行了，你也別搓了，知道的是搓繩子，不知道的以為你渾身抽筋了?！?/br>
    裴大娘一番話說得李菊花笑得更狠了。

    “娘，您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裴勇抽筋般的繼續(xù)搓一下，嘴和身子歪一下。

    “你說我我的話難聽，我還說你的活埋汰了好蠢麻呢?！迸岽竽飶呐嵊率掷飱Z過他正在搓的那根繩子，上下抖動著取笑，“你看看你自己的手藝，繩子搓得牢實均勻，又光又溜才行，你這個只能箍抱雞母，再不濟只得當(dāng)褲帶子用了，快別搓了，你和華子一起幫忙篩篩糧食或者砍棉餅吧?！?/br>
    冬日里農(nóng)活少，男人們的閑工夫多了，就會在家里幫忙做些事情，只不過通常而言，若是男人在家，搓繩子都會給他們干，因為他們手勁兒大，搓出來的更耐用，而女人們就篩糧食或者砍棉餅，可誰讓裴勇搓繩子不行呢，只能和裴大娘婆媳倆掉一個個兒了。

    于是，兄弟倆尋出家里的斗臼，臼杵是木質(zhì)的，大概成年男人的手腕粗細，三尺來長，上端裝了兩三公斤的扁圓形石頭，這石頭是為了增加臼杵搗下去的重量。

    “將糧食和斗臼搬到堂屋里弄吧，外頭怪冷的。”今兒下午三個人都在家里干活兒，于是點了去濕爐子，不如這曬糧食的活兒也在堂屋里做，這爐子不也生得更劃算了不是。

    裴勇手握著臼杵往下?lián)v，裴華在一旁幫忙往臼里加糙米，等裴勇膀子酸了，換裴華上，兄弟倆輪番替換，干起活兒來速度很快。

    米糠從糙米上剝落，再用竹篩子篩去那米糠，白花花的米就呈現(xiàn)在眼前。

    這可是莊稼人的命根子，裴大娘和李菊花在一旁用布袋子收米，一顆都不放過，哪怕是那碎米粒，也都一粒粒從米糠里見著眼睛扒拉出來，小心地放進米袋子里。

    一家?guī)卓谌她R心合力地忙活著，有說有笑的，這倒是裴家很難出現(xiàn)的場景。

    裴華心里有些許愧疚，因為接下來，這難得的祥和場景就會因為自己而打破。

    “娘，我問你個事兒。”

    裴華開了口。

    第185章 “川劇變臉”

    裴大娘仍在理著手里的米袋子，看著袋子里舂出來白花花的米粒，眼里心里滿是豐收的喜悅。

    家里越冬的口糧都備好了，估摸著兩石的米，堆滿了家里的大米缸；百十顆的大白菜，已經(jīng)挖了小小的菜窖子，曬窖子、曬土、曬白菜、窖白菜，都打點妥當(dāng)，整整齊齊碼了兩層白菜；“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醫(yī)生開藥方”，蘿卜窖子和白菜窖子差不多，都是四方形，蘿卜跟朝上，蘿卜頭朝下，白青蘿卜占據(jù)了主場，而那二十來根胡蘿卜就被裴大娘定點放在了窖子的東南角；大蔥和香菜，農(nóng)家人誰家不備上些，這兩樣不需要挖什么窖子，用油紙包包好，放在廚房存井水的大水甕子下邊兒，過個冬，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涼薯昨兒個已經(jīng)全部弄好，這可是主食之一，米吃完了，就靠著它當(dāng)飯了；經(jīng)過霜打的老南瓜老冬瓜們，皮厚得很，不容易壞，更不需要窖子了，隨手倚在碗櫥旁，一冬都壞不了……

    裴大娘越想越覺得踏實，莊稼人一年到頭的辛苦，圖的不就是這時候嗎？家里存了足足的越冬食物，地里又沒有多少活，大冷天一家人團坐在火盆子旁，嘮嘮家常，納納鞋底，說不出的滿足和安寧。

    因此，裴大娘回答裴華的話都透著高興：“啥？你說?！?/br>
    “村里人都說，我和小曼姑娘的親事明年就定下來，你和村長他們都會了親家了？”裴華眉目平和，聲音平穩(wěn)，沒有任何質(zhì)問的口吻。

    可上一秒還在高高興興理著手里布袋子的裴大娘，這一秒就炸了：“哪個爛了舌頭的同你說的？你告訴我！”

    手里的布袋子也不顧了，慣在地上，袋口的一些米粒灑了出來，剛出臼的雪白米粒滾落在黑泥地上，看得李菊花心疼得不行，連忙過來低頭撿。

    “娘，只問你為何村里人會這么說，是不是你和村長家人碰過面說定了什么了？”裴華仍以商量的口吻問道。

    裴大娘壓根不理裴華的問話，跳著腳罵：“你只說是哪個？逼嘴不得閑，整日里嚼老婆舌頭，你說是不是季桂月那個下作小娼婦？”

    這邊李菊花撿著掉在地上的米粒，而裴大娘在一旁跳著，腳邊一圈的米粒生生被踩嵌入了土里，李菊花直覺rou疼，那一把都夠熬一鍋稀粥了，可裴大娘在那里跳著，自己這會子總不能冒著手被踩的風(fēng)險去從土里扣吧，站起來將手里的米袋子口勒了緊，拎到旁邊不會被碰倒的角落里放好。

    回頭，裴勇已經(jīng)在拉了：“娘，您老這么激動做什么？華子不過問你有沒有，一家人好好兒說話，這么生氣做什么？”

    裴大娘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心虛，所以先發(fā)制人，先將裴華罵一頓，讓他發(fā)作不得，“你倒是會勸我？你倒是去說說你那好弟弟，在他眼里，自家人都不好，那外頭的人，不管臟的臭的，個個是好的！”

    這話越說越難聽，裴華實在聽不下去：“娘，你拉扯旁人做什么？”

    “好兄弟，成日家說你見多識廣，會識人看人，怎么別人一挑唆，你就回來鬧啊？”

    鬧？裴華看著眼前跳腳罵人的娘還有拼命暗示是別人使壞的嫂子，那股熟悉的無力感又涌了上來，若是平時，他要么就是沉默走人，要么就是頂撞幾句，然后被罵幾句，最后仍然是以沉默走人為結(jié)局。

    “當(dāng)斷則斷，不斷則亂”，杜芊芊的話提醒著自己不能再像從前，要想真正解決眼前這個問題就必須堅定、堅決，否則問題只會越來越麻煩棘手。

    “娘，嫂子，我只問這些話屬不屬實？難道我自己的親事，不應(yīng)該告訴我嗎？”裴華仍然耐著性子，不急不躁。

    裴勇有心幫自己的弟弟，表面上拉著裴大娘勸：“娘，你說說你這是何苦來呢？氣壞了身子還是自己苦，按我說，這事兒真該告訴華子，他自己的親事不告訴他，難不成還能瞞到成親那天？難道還綁著他進洞房不成？”

    把個裴大娘氣得兩眼發(fā)黑，上半句倒還像句人話，下面那半句，他兩個手指頭推、三個手指頭拉，暗地里向著裴華，當(dāng)她聽不出來啊？

    也是平日里同裴勇更親近的緣故，裴大娘倒沒沖著罪魁禍?zhǔn)着崛A去，而是去掐裴勇，邊掐嘴里邊罵嚷著：“我這老冤家偏生生了你們這兩個小冤家，合起伙來氣死我，你們就如了意了，我兩眼一閉跟著你爹去了，你們想怎么過就怎么過了，偏生我這老不死的閉不了眼……”

    說著說著，倒真?zhèn)牧似饋?，掉下淚來，也沒那功夫去掐裴勇了，那襖子袖口去擦眼淚。

    裴勇和李菊花連忙上前，“哎呦，娘，怎么好好兒地哭起來？”裴勇伸手攬著裴大娘的肩，“娘，都是兒子不好，兒子說的也都是實在話……”

    李菊花出去那熱水打濕一條毛巾進來，擰地松松的，熱乎乎的毛巾給裴大娘擦臉，又照著胳膊打了下裴勇：“要你多嘴，笨嘴拙舌的，還不給娘賠不是?！?/br>
    裴華站在一旁，看著裴勇夫妻倆圍著裴大娘哄著，一個摟著肩膀，一個拿了毛巾擦淚，親親熱熱，這才是一家人該有的樣子，而自己孤零零站在一旁，想要上前也插不進腳，更遑論他和自己的娘遠沒有這般親密，溫暖的房間，盡在咫尺的母慈子孝的溫馨場面，裴華卻覺得猶如置身空無一人的曠野，很孤單。

    裴大娘被大兒子夫妻倆勸得停了眼淚，估摸著這小兒子的脾氣和氣勢也差不多被壓得干凈了。

    “華子，實話同你說了罷，那些話的確不假，你可知道為了你上次將小曼氣得哭著回家，我和你嫂子豁出去了這張臉，又倒貼了家里兩只正在下蛋的母雞？”

    裴大娘拍了拍自己的臉，說到那兩只母雞的時候，心疼之情溢于言表，“華子啊，那可是肚子里頭正藏著蛋的母雞??！”

    第186章 爭執(zhí)

    原來是這樣，裴大娘幾句話，裴華已經(jīng)能將事情猜個大概了。生氣當(dāng)然是生氣的，但是看著裴大娘拍著自己的臉又疊聲心疼那兩只送出去的下蛋母雞，裴華已經(jīng)不想就這件事情責(zé)怪自己的娘還有嫂子，或者再爭個面紅耳赤了，芊芊說的對，自己也有很大的責(zé)任。

    “娘，以后不用再貼著臉去求人了。這件事原是我做的不對?！?/br>
    裴大娘和李菊花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華子是突然間想通了？吃飯的時候不還梗著脖子叫嚷著不同意？但只要他想通了就好，這母雞就沒白送。

    迎著裴大娘和李菊花驚喜的臉，裴華繼續(xù)：“我剛剛?cè)チ舜彘L家，打算講這件事情徹底說清楚，可是家里沒人，只能等著晚上了?！?/br>
    等等，這話越聽越不對勁，承認了自己不對，卻又要去村長家說清楚？

    “華子，你倒把娘說糊涂了，你剛?cè)ゴ彘L家說清楚？”

    “和小曼姑娘的事，到此為止。村長那里，我自己去說，有什么事我來擔(dān)著，你們不用cao心?！?/br>
    裴大娘巨大的一聲哀嚎貫穿房頂，“不許去！”

    李菊花在一旁也氣得倒仰，氣得嗓子硬是提了八個度：“華子，你是瘋魔了不成?。俊?/br>
    “娘，嫂子，這件事必須有個了結(jié)了?！迸崛A頂著娘嫂二人的盛怒，依然堅定。

    裴大娘盛怒攻心，幸好剛剛村長家沒人，不然可就沒法兒收場了，“你個不孝子，你要是去了，永遠也別進這個家門了，你也沒有我這個娘！”

    “娘……”

    裴華剛張嘴，就被裴大娘打斷：“你別叫我！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娘嗎？你要是眼里還有咱們這個家，趁早收了回親的念頭，好好兒和小曼姑娘處，明年娘和嫂子給你好好兒備了聘禮，風(fēng)風(fēng)光光將人娶進門來！”

    旁邊的李菊花聽到“好好兒備了聘禮”rou疼了一下，聽這意思，家里攏共那十幾二十兩倒要大半去給華子成親用了？自己大房豈不是吃了大虧了？和裴勇成親時候，裴家可是只花了二三兩銀子就將自己娶進了門，自打進了裴家這個門，裴家上下老少三代人都是自己伺候著，憑什么？

    可是眼下不是商議這個的時候，李菊花含混帶過聘禮的事兒，只盯著裴華囑咐：“華子，你得聽娘的話，咱們是一家人，難不成還能害你不成？”

    “娘，除了這件事，我何曾違逆過你一星半點？終身大事，您老能不能讓我自己做一次主？”

    “華子啊，你年紀輕看得淺，能攀上李曼姑娘是你幾時修來的福氣啊，你自己想想?！?/br>
    裴勇是在聽不下去了，“娘啊，您老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呢？華子說了多少次他對小曼姑娘沒那意思，硬湊在一起到頭來也是冤家！讓華子找個情意相投的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