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來客漸漸少了，沈令蓁剛松一口氣，卻聽門房來報(bào)，說貴人的轎攆落在了府門前，這回來的，是朝中四皇子與二皇子。

    這四皇子便是圣上的嫡次子，曾經(jīng)到過慶陽霍府的趙珣。以他跳脫的性子，今日會(huì)來湊這熱鬧，實(shí)在不奇怪。

    但這二皇子雖是除太子以外，一眾皇子中最為年長的，卻因是庶出，身份地位不比嫡子，向來為人十分低調(diào)本分，極少主動(dòng)參與政交。他會(huì)親自下駕，倒是沈令蓁意料之外的。

    皇子光駕，沈令蓁不得不放下手頭事務(wù)，隨霍留行一道恭候在廳堂。

    趙珣自踏入府門便一路朗聲笑著，似在與身邊兄長夸贊這宅子別具一格，頗有江南一帶的風(fēng)致與意趣。

    長他一輪的趙瑞反倒聲不高，話也不多，只是輕輕附和著他。

    見兩人跨入廳堂，沈令蓁立刻碎步上前，福身行禮?；袅粜幸蛲饶_不便，僅行坐禮，請兩位貴人恕罪。

    趙珣擺手示意無妨，落座上首后見兄長還杵著，反客為主地說：“二哥坐啊?！?/br>
    趙瑞這才無聲入座。

    霍留行親手斟了兩盞茶，讓沈令蓁端給兩人。

    “得二位殿下光臨寒舍，留行不勝榮幸。這是南邊來的太平猴魁，近日秋老虎勢頭正猛，這茶是祛火解乏之物，二位殿下若不嫌棄，可嘗一嘗?！?/br>
    趙珣接過茶呷了一口，點(diǎn)頭稱贊：“是好茶！表妹夫這兒如今真是好氣象啊，隨手一壺太平猴魁，竟都比我府上那些粗茶地道精細(xì)多了?！庇洲D(zhuǎn)頭問趙瑞，“二哥你說是不是？”

    趙珣呵呵笑著避開話鋒：“這茶嘗著清淡爽口，確實(shí)不錯(cuò)。”

    霍留行給沈令蓁使了個(gè)眼色。

    沈令蓁心領(lǐng)神會(huì)，面上吩咐蒹葭去備茶葉，一會(huì)兒拿些送給兩位貴人，心底卻大呼累得慌。她的這位四表哥，怎么連壺茶都要拿來做文章？

    喝過了茶，入了正題，趙珣擊一擊掌，叫隨從將喬遷賀禮送上。

    這賀禮是一尊熒熒透亮的和田玉雕，雕了座高約一尺的觀音像。

    “表妹夫啊，我這人呢，也不喜歡來虛的，看你與表妹成婚日久，一直沒個(gè)喜訊，就送來一尊送子觀音像。這人到中年，多子多孫才是福嘛！”

    沈令蓁瞅著那送子觀音，澀澀地吞咽了一下。

    霍留行笑著謝過趙珣的好意：“四殿下實(shí)在有心了?！?/br>
    趙珣擺擺手示意不客氣，又指指身邊的趙瑞，替他解釋：“哦，我這二哥，是方才半道碰巧與我遇上，被我臨時(shí)拽來的，怕是沒備什么禮，表妹夫別介意。”

    “四殿下言重?！被袅粜行χ蜈w瑞，“二殿下下駕到此，已是令寒舍蓬蓽生輝了?！?/br>
    趙瑞神色尷尬：“我府上剛巧到了一批東邊運(yùn)來的鰒魚，晚些時(shí)候送來給霍將軍?！?/br>
    趙珣笑起來：“二哥這禮送得倒是‘實(shí)在’！”

    沈令蓁不忍見趙珣欺負(fù)這老實(shí)兄長，忙打圓場：“二表哥是說那海里來的鰒魚？我最愛吃這個(gè)了！”又與霍留行說，“郎君生在西北，或許不曉得鰒魚的好，若說那松茸是山珍一絕，那這鰒魚便是海珍之冠，rou質(zhì)極其鮮美，相當(dāng)貴重難得的！”

    霍留行笑著看她一眼，又謝過趙瑞。

    兩位貴人送到了禮，也便不再久留，與霍留行閑談幾句就離開了。

    人一走，沈令蓁倒是好奇起來，她那渾身帶刺的四表哥，不僅對霍留行說話夾槍帶棒，連帶對自己的兄長也是如此。可趙瑞為人如此忠實(shí)，何以惹來這般敵意？趙珣又為何非要把他拖到霍府來，給他一頓難堪？

    她心有疑慮，還沒來得及問問霍留行，卻聽門房通傳，說府外又有來客，這回是薛家的嫡長子。

    薛玠似乎本是打算送了禮就走，不預(yù)備入府的，但門房見他在附近徘徊躊躇了半天，便想著還是來通報(bào)一聲。

    提起這個(gè)名字，沈令蓁的表情明顯有些不太自然。

    霍留行瞥她一眼：“你與這姑表哥多久沒見了？”

    她誠實(shí)道：“桃花谷那面之后便再?zèng)]有碰過面了?！?/br>
    當(dāng)初從慶陽回到汴京后，她在守靈之余，記起定邊軍的jian細(xì)潑臟水給薛家的那樁事，曾托母親提醒薛家，讓他們注意防范小人。

    于是這件事便由趙眉蘭處理了。后來沈令蓁很快奔赴陵園，也沒有特意去與薛玠碰頭。

    霍留行努努下巴：“你若想見，就去見。”

    雖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大方，沈令蓁還是搖搖頭：“不見為好。當(dāng)初阿玠哥哥在桃花谷私下約見我一事，因我被擄傳到了圣上那里。想必圣上也猜到了，他那時(shí)有意插手我與郎君的婚事，因此對他乃至薛家都不太有好感。薛姑父是朝中為數(shù)不多掌兵權(quán)的武將之一，如今本就有人盯著他，要拉他下馬，我若在這個(gè)時(shí)候與阿玠哥哥來往，更是對薛家不利?！?/br>
    霍留行本是抱著“堵不如疏”的態(tài)度，打算給薛玠一個(gè)與沈令蓁說開的機(jī)會(huì)。

    但沈令蓁的這個(gè)答案，簡直比她直接去見薛玠更扎霍留行的心窩子。

    他“哦”了聲：“你倒是很替他著想，那就讓他繼續(xù)在外邊瞎晃悠吧?！闭f著搖著輪椅離開了廳堂。

    沈令蓁撇撇嘴，看了眼連背影都很小氣的霍留行，轉(zhuǎn)頭吩咐：“蒹葭，你去替我與阿玠哥哥帶個(gè)話，就說天色將晚，讓他早些回家用晚膳吧?！?/br>
    蒹葭領(lǐng)命而去，到了府門外，見薛玠站在一棵桂樹底下，正望著霍府的門匾出神。

    她上前去，向他行了個(gè)禮，將沈令蓁的原話一字不漏地說了一遍。

    薛玠認(rèn)得沈令蓁這個(gè)貼身婢女，聽罷目光微微一動(dòng)：“真是她親口吩咐你的？”

    “婢子不敢假傳少夫人的話?！?/br>
    薛玠笑了笑：“好，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家去。”他說著抬腳就走，走兩步又停下來，回頭道，“你家姑爺……這些日子對她好嗎？”

    蒹葭一愣，忙點(diǎn)頭：“姑爺待少夫人很好。薛郎君何出此言？”

    薛玠皺了皺眉：“我見過去一年，你家姑爺對她不聞不問，來汴京頭一日又去了明朝館?！?/br>
    蒹葭笑著擺手：“薛郎君誤會(huì)了。姑爺去明朝館并沒有做逾越之事，這過去一年，也并非對少夫人不聞不問，而是隔三差五便送花給少夫人呢！”

    薛玠一愣：“送花？你家姑爺也……”他話說到一半頓住，蹙起眉來，“你怎么曉得，那是你家姑爺送的花？”

    “姑爺親口與少夫人承認(rèn)的?！陛筝缫汇吨侣牫霾粚牛半y道那花不是……”

    *

    蒹葭這一去，等趙瑞的鰒魚送到東廚下了鍋都還未歸，直至晚膳時(shí)辰才匆匆回來。

    沈令蓁人已在席上，正等霍留行來用膳，見了她怪道：“怎么去了這么久？可是阿玠哥哥與你說了什么要緊話？”

    “還真是要緊話。”蒹葭把方才的前后經(jīng)過囫圇講了一遍，“薛郎君說，那花是他送的！”

    沈令蓁一愣：“可是郎君分明說……”

    “薛郎君本無意打擾您，只愿您收到花高興就好，可見姑爺這樣欺騙您，他說他實(shí)在覺得荒唐，這才必須將真相告訴您?！陛筝缯归_一張長長的字條遞給她，“少夫人您看，這是薛郎君方才列的單子，夏秋冬春，所有的花都在上頭了?！?/br>
    以沈令蓁的記憶力，一目十行掃過一遍，便知的確不假。

    這個(gè)臉比城墻厚的騙子！

    她氣極反笑，抬手一巴掌就要拍到幾案上，落到一半又猛地抓住自己的手。

    拍疼了多不劃算。

    氣沒處泄，沈令蓁臉漲得通紅。蒹葭在旁替她順背，一耳朵聽見轱轆聲從外邊廊廡傳來。

    沈令蓁迅速將薛玠的字條藏進(jìn)袖口，深呼吸幾口緩了緩，笑對霍留行：“郎君來了。”

    霍留行剛剛得到京墨查探回來的消息，知送花人原是薛玠，正沉浸在不爽之中，對她淡淡“嗯”了一聲。

    還有臉沖她擺臉色。

    沈令蓁咬咬牙，笑著迎上去，接過空青的活，推著霍留行的輪椅說：“郎君快些來用膳，這鰒魚燉湯，頭一鍋?zhàn)钍俏睹馈！?/br>
    霍留行看她這格外熱情的樣子，皺了皺眉，對空青和京墨使了個(gè)眼色。

    兩人聳聳肩，齊齊表示不解。

    沈令蓁親手盛了一碗濃湯，往里加了兩只鰒魚，遞給霍留行：“郎君趁熱吃?！?/br>
    他接過來，喝了一口湯，莫名被她這熱切的眼神瞧得有些心虛，抬起頭試探道：“有話與我說？”

    “被郎君發(fā)現(xiàn)了，”沈令蓁笑瞇瞇地說，“是我有求于郎君。”

    霍留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很是大度地挺直了腰背：“你但說無妨?！闭f著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塞了一只鰒魚到嘴里慢慢咀嚼，上位者的架勢擺得十足。

    還但說無妨呢。

    沈令蓁心底冷哼一聲，面上卻依舊笑著，托著腮道：“是這樣的，我方才逛了一圈家里的園子，總覺那花圃還缺了點(diǎn)顏色。我覺得郎君此前最后一次送來陵園的花特別好看，卻不知那是什么品種，還得請郎君解惑。”

    霍留行舀湯的動(dòng)作一頓：“家里這紅紅綠綠的已經(jīng)快填滿了，要那么多花做什么？”

    “可就是好看?。　鄙蛄钶栎p輕扯著他的衣袖，“我與郎君成婚這么久，從沒讓郎君給我買珠寶首飾，錦緞華服，如今就這么一點(diǎn)心愿，郎君也不肯依我嗎？”

    依，那必須依。

    霍留行咬咬牙：“但你也知道，那花不是我親自安排的。要不這樣，你說說看，它長什么樣，我想辦法去替你弄。”

    沈令蓁比劃著道：“那花每朵都有七瓣，每瓣都是不同的顏色，分別是——赤橙紅綠青藍(lán)紫，聞著還有奶香氣呢！”

    “……”

    霍留行看了一眼京墨和空青：還有這種花？

    兩人齊齊小幅搖頭：聞所未聞。

    霍留行低咳一聲：“哦，我去找找看?！?/br>
    “郎君用不著找，問問上回替你給我送花的手下不就行了嗎？”

    他微笑道：“你說的對，是我舍近求遠(yuǎn)了?！?/br>
    讓他找，讓他找，讓他找得滿頭大汗，找得地老天昏！

    沈令蓁呵呵一笑，開始低頭吃菜，正覺快意，忽然聽見筷子落地的清脆響聲。

    她一愣，抬頭看去，竟見霍留行當(dāng)真滿頭大汗地捏著自己的喉嚨，像被掐岔了氣似的昏了過去，“咚”一下栽歪在了輪椅上。

    蒹葭和白露一聲驚叫。

    沈令蓁驀地站起：“郎君，郎君你怎么了？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咒你的！”

    空青和京墨也大驚失色，急急奔上前來。

    只是此刻廳堂上驚慌失措，亂成一團(tuán)的眾人還不知道，他們的郎君當(dāng)下突發(fā)的病癥，在千年之后會(huì)有一個(gè)非常響亮的學(xué)名，叫做——海鮮過敏。

    作者有話要說：　　善惡終有報(bào)，天道好輪回。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注：鰒魚是鮑魚在古代的叫法。

    第44章

    見空青和京墨手忙腳亂地, 又是翻霍留行的眼皮，又是探他的鼻息與脈搏, 沈令蓁近不了他的身，一晃眼, 注意到了那碗鰒魚湯。

    她心里的詛咒哪可能這樣靈光，霍留行除了腿這老毛病，平日里素來身體康健, 好端端起了急癥, 多半應(yīng)與席上吃食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