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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德元年三月，故中書令夏冰鴆殺楊庶人于金墉城。

    第57章 香斷霜灰冷

    “小娘子——小娘子！”

    阿援匆匆忙忙地奔入后殿， 秦束正在教秦賜讀書， 抬頭道：“出什么事了？”

    阿援咽了一口唾沫， 才道：“金墉城、金墉城的楊太后——楊庶人， 死了！”

    秦束微微一驚， 秦賜亦放下了書卷，“怎么回事？”

    “說是有人看見夏冰——前中書令的府上去了人給她送了一頓飯，也沒有遮掩什么， 楊庶人吃過飯后，休息了一會(huì)兒， 便說自己頭暈，要曬太陽——結(jié)果還沒走到庭院里，便斷了氣了， 七竅都流出血來……”

    “夏冰……”這個(gè)答案真是出乎秦束的意料。她與秦賜對(duì)視了一眼，心中俱感到了寒意，“夏冰這是為了自保？”

    “應(yīng)是如此?！鼻刭n凝聲道，“楊太后篡改遺詔扶他上位， 眼下楊太后倒了，他必得要昭示自己與她絕不兩立， 才能死中求生?！?/br>
    “這么說， 楊太后費(fèi)盡心機(jī)， 反而是養(yǎng)了一頭狼。”秦束淡淡地說， 又看了秦賜一眼，“夏冰這個(gè)人，到底有沒有心的？”

    秦賜笑了， “您為何要看我？”

    秦束挑了挑眉。

    雖則如此，氣氛畢竟黯淡了些，午膳草草用過，金墉城的消息便昭告了天下。楊家人從此，再無翻身之日了。

    ***

    次日，官家難得地上了朝。宮中已無長(zhǎng)者，由秦束在官家身旁聽政。

    官家下旨，授河間王蕭霆開府儀同三司、都督北五州軍事。對(duì)于金墉城楊庶人的事情，官家只是略略表示了一下悲哀之情，卻又特意問禮官：“不知按照禮制，朕是不是還要服喪？是不是可以與太皇太后的喪事并在一處，省卻麻煩了？”

    他話說得輕佻，擺明了對(duì)生母的不屑，朝堂上曾經(jīng)依附楊氏的諸官都瑟瑟然。禮官只能看著他的臉色道：“依制，已出之母，與父恩義已絕，其子不應(yīng)服喪……”

    蕭霂點(diǎn)了點(diǎn)頭，“原來如此，那便好。還有誰要上奏嗎？”

    此時(shí)，秦賜卻走出了班列，“末將有奏。關(guān)于北方戰(zhàn)局，末將有所構(gòu)想，還請(qǐng)陛下考慮?！?/br>
    秦束不由得小小地吃了一驚——這所謂的戰(zhàn)事構(gòu)想，秦賜卻從未與他說過。一旁蕭霂將那文書囫圇看過，又往外一扔：“戰(zhàn)場(chǎng)上的事，朕不懂，秦將軍與河間王去商議吧。”

    ***

    秦賜對(duì)北方戰(zhàn)事的構(gòu)想，其實(shí)是他很早就曾與蕭霆、皇甫遼等人討論過的，只是遇上晉陽失陷，又不得不修改了許多。

    首先是保住漕運(yùn)要道，各城堅(jiān)守拒敵，穩(wěn)中求勝；其次是要伺機(jī)反撲，不要被鐵勒兵鋒牽制，最好是重新奪還晉陽；最后是打蛇打七寸，鮮于岐當(dāng)前已是孤軍深入我境，只要消滅其最強(qiáng)悍的騎兵，甚至抓住鮮于岐本人，鐵勒人本就組織松散，自然會(huì)土崩瓦解。

    下朝之后，秦束特意從尚書省要來了秦賜的奏本，津津有味地讀完了，又拿給阿援看。阿援看半天，笑道：“這是什么呀，婢子可看不太懂?！?/br>
    “他出師了?！鼻厥嘈ζ饋恚坪踅袢招那椴诲e(cuò)，“也不知他跟誰學(xué)的?！?/br>
    “敢情秦將軍，還真是秦將軍?！卑⒃Φ?，“恭喜小娘子，為國家找到了一位上將軍?！?/br>
    秦束淡淡地道：“眼下是本宮聽政，他想做什么，本宮都可以幫他。即使擊退鐵勒——從他這上書來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難的事情嘛?！?/br>
    也許是春天到了，游廊上的盎然綠意之中，小娘子的眼角眉梢跳躍著溫柔的清光。阿援也為小娘子而高興，卻又想到了別的事情：“可是這樣一來，將軍又要出征去了？……他明明好不容易才回京來的?！?/br>
    秦束的神色微微一動(dòng)，笑容亦斂了些許?！叭舨皇撬?，也是河間王，我們的主力總不能都留在洛陽。”她的聲音低了低，“自從他回洛陽后，我總是感覺……感覺他變了。不，也可能他從沒有變，是我終于接近了他一些，卻更加看不懂他了。”

    阿援沒能明白，卻隱約有些憂慮地望著秦束。

    秦束望向紅墻四合的庭園，華枝春滿，葳蕤動(dòng)人，可是秦賜卻同她說，這個(gè)地方有什么好，值得您將自己一輩子困在這里？

    “我一直在宮里，可是他……他是自由的。他想去何處，我都愿意讓他去?！?/br>
    ***

    楊蕓既死，河間王、秦賜擁兵在朝，秦家終于能松了一口氣，秦止?jié)梢苍俅问┦┤坏厣巷@陽宮來拜訪親女兒了。

    “這是今年江南新貢的明前茶?！鼻厥谂w中接待父親，一邊示意阿援上茶，一邊柔和地笑道，“父侯若是喜歡，就提一些家去，給阿母阿兄也嘗嘗?！?/br>
    秦止?jié)善妨似?，茶是好茶，清純幽逸，他正想表揚(yáng)幾句，抬頭卻見秦束身后的秦賜正冷漠地俯視著他，顯然是充滿了敵意，心頭便咯噔一下。

    秦止?jié)煞畔虏璞K，對(duì)秦賜笑道：“將軍如今是朝之股肱了，怎么還站著說話呢？”又對(duì)秦束道，“阿束你看你，也不讓秦將軍坐下?！?/br>
    秦賜沒有回答，也沒有動(dòng)。秦束回頭看他一眼，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又遞給他一杯茶。他這才接過了，默默地坐在了旁席上。

    秦止?jié)煽粗麄冞@一連串默契自然、旁若無人的動(dòng)作，想起自楊蕓死后，京城中便甚囂塵上的傳言，偏偏他如今依賴著眼前兩人，總不能當(dāng)面指責(zé)他們私行不修。他想了想，道：“為父此來，是有件好消息要告訴你。你大兄前些日子不是被夏冰移了官？如今為父將他調(diào)回來了，在尚書省吏曹?！?/br>
    “好啊。”秦束淡笑著，也不知是真心覺得好還是僅僅附和，“吏曹有人，什么事都好辦?！?/br>
    “你大兄啊，是個(gè)老實(shí)人?！鼻刂?jié)蓢@口氣，又傾身道，“我最近總在朝中給他物色著續(xù)弦，原本沒什么希望了，結(jié)果孟司空家的人忽然找上門來——眼下已經(jīng)在同你阿母談了。道是司空有個(gè)最疼的孫女兒……”

    “孫女兒？”秦束挑挑眉，“本宮記得，孟司空的獨(dú)子才三十五六吧？”

    “是，就是那個(gè)叫孟齡的侍中，他的大女兒，今年將及笄了。”秦止?jié)膳呐耐?，笑道，“河?xùn)|孟氏畢竟是詩書高門，養(yǎng)出來的女兒也是溫秀可喜，何況她母親姓郭，也算是你亡嫂的遠(yuǎn)親，尚甄會(huì)喜歡她的?！?/br>
    秦束笑笑?！俺啥Y之日定下來再同我說，我要賀阿兄的。”

    “好說，好說！”秦止?jié)尚Φ靡娒疾灰娧?，又似乎很深沉似地道，“其?shí)為父也沒有什么別的指望，只要兒女們都好好的，將我們秦家一直傳續(xù)下去……”

    ***

    秦止?jié)稍菫榱说狼付鴣?，但卻聊得十分開心，他再次確認(rèn)了秦束確實(shí)是他最喜歡的孩子。

    就算他根本看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但只要她還與自己維持著表面上的友好，且又始終能在宮中主政，他就不用擔(dān)心自己和秦家的地位。

    如今已不再是秦束依賴秦家的日子，而是秦家依賴于秦束了。

    這樣，就算是看著送自己出宮門的這個(gè)胡兒，秦止?jié)梢灿X得順眼了許多。兩人一路無話，秦止?jié)沙翋炛?，想同秦賜套些近乎，便問：“之前阿束被楊蕓困在宮內(nèi)，尚衡曾經(jīng)上書為她擔(dān)罪，你可知曉？”

    秦賜道：“聽過。”

    秦止?jié)蓢@道：“阿束她啊，從小便是與她二兄關(guān)系最好，兄妹倆心連心……當(dāng)時(shí)事出兇急，我五內(nèi)如焚，正想抗表上奏、逼楊蕓放出阿束，尚衡卻自己先去了。我們都是關(guān)心阿束的，她一個(gè)人在宮中寂寞，為父也始終不忍于心……”

    “是嗎？”秦賜冷淡地反問，“五內(nèi)如焚、抗表上奏？表在何處？”

    秦止?jié)梢徽?，站住了?/br>
    春日的夕陽溫暾，但到底透出些夏天的悶熱的影，將每個(gè)人的影子照成地上融化的一團(tuán)。宮人來來往往，并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短暫的對(duì)峙，一瞬之間，秦止?jié)煽匆娗刭n寸步不讓的眼神，淬著許多年前在戰(zhàn)場(chǎng)上曾見過的金鐵之色，他還以為自己看錯(cuò)了。

    秦止?jié)墒Φ溃骸皩④姡彩切涨氐娜?，總該相信老夫吧？?/br>
    秦賜將手按在佩劍上，一字字地道：“我姓秦，是秦皇后的秦?！?/br>
    秦止?jié)傻男θ菸⑽⒌仂o了?！鞍⑹墒俏业挠H生女兒。”

    秦賜道：“那便希望您能記住這一點(diǎn)。”他欠了欠身，“也希望夫人能記住這一點(diǎn)?！?/br>
    說完，他徑自轉(zhuǎn)身往回走。秦止?jié)煽粗莻€(gè)方向，便知他仍是要回顯陽宮去。

    秦止?jié)烧玖撕芫茫钡礁杏X黃昏的風(fēng)吹涼了他的背脊，才突然甩袖離開。

    第58章 此地如攜手

    秦賜回到顯陽宮中時(shí)， 阿援報(bào)說皇后正在沐浴。

    秦賜屏退了下人， 走入寢閣， 便聽見閣后傳來輕微的水聲。他默默地在書案邊坐下， 手邊碰到幾冊(cè)卷軸， 他看了看簡(jiǎn)冊(cè)上的標(biāo)簽，都是兩省官吏的文牘。

    在這些文牘之中，有的用朱筆涂紅了木簽牌的頂端， 那是軍報(bào)。秦賜自己對(duì)軍情已很熟悉，無需再讀了， 但那血一樣的紅色到底令人在意，不由得又將它推開了些。也許是浴房里的水汽逐漸蔓延了過來，也許是黃昏的天色令房中一切都過于暗淡， 他找來火石點(diǎn)起了燈，明明滅滅的燈火撲到墻上卻又幻出了幾重影子。他惶惑轉(zhuǎn)頭，便見女子的半身在那木質(zhì)的墻縫中，隱隱約約地籠在薄霧里——他忽然意識(shí)到她已洗了很久了， 此時(shí)此刻，竟連一點(diǎn)聲息也沒有了。

    他心頭驀然一凜， 兩三步搶過去掀開了簾， “小娘子！”

    濕潤(rùn)的水霧剎那撲上他的臉。霧色迷蒙， 他眨了眨眼， 看見秦束半身泡在水中，神色平靜，正望向他， 道：“你進(jìn)來做什么？”

    他覺得自己如一個(gè)誤闖了別人家的小孩，又羞赧，又迷惑，“我……我見您始終不出來，便擔(dān)心……”

    秦束的身子往水中沉了沉，臉上微紅，卻笑了笑，那笑容是透明的，好像立刻就蒸發(fā)在了騰騰的熱氣中。她輕輕地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這句話原該是一種拒絕，但他卻似乎沒聽出來，反而更往前一步，“您在想什么事情？”

    她垂下眼簾，半晌，疲倦地開口：“在想我的父侯，我的阿兄，我的家族?！?/br>
    秦賜一時(shí)不知如何應(yīng)答了。秦束好像仍然深陷在自己的思索中，“其實(shí)我知道，那時(shí)候我被關(guān)在顯陽宮嚴(yán)刑拷打，他們大概是想放棄我的……畢竟還有阿姊在?！?/br>
    她雙臂抱著膝蓋坐在浴桶中，盈盈的清水映著她的眸，仿佛微微地蕩漾出波紋。

    秦賜的手握成了拳頭，也不知是在抵抗著什么，“這樣的人，還能算是家人嗎？”

    “算啊?！鼻厥匀欢坏鼗卮?。轉(zhuǎn)過頭，卻見他面如冰霜，灰色的眼里是純粹的不解的憤怒，她又笑了，“他們就是我的家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她靜了靜，略略凝了聲氣，“你——你還不出去嗎？”

    秦賜卻往前傾身，低下頭來，凝視著她。她終于覺得窘迫了，身子蜷成一團(tuán)抱緊，卻感覺到他的呼吸噴吐在自己的耳邊，而他干燥的手掌正摩挲著自己水淋淋的頸項(xiàng)，他說：“那我呢，我是不是您的家人？”

    秦束不自在地動(dòng)了一動(dòng)，耳根亦紅了，“你……”

    “沒關(guān)系，我本來也不必要做您的家人?！鼻刭n的薄唇抿緊了，他不再強(qiáng)迫她回答，而是壓低了聲音道，“與其想那些人的事情，我希望您多想一想我?！?/br>
    秦束惶惑一抬頭，就被他吻住了。

    他的吻長(zhǎng)驅(qū)直入，如一種無情的掠奪，她在水中撲騰了幾下，卻被他一手握住了腰，從浴桶里徑自抱了起來，抓下寬大的毛巾往她身上一蓋便將她抱到了床上去。她攬緊了毛巾，渾身冷得發(fā)抖，一回頭，卻見他正在一件件地解下自己的甲衣，那模樣又是煩躁，又是焦急。

    她笑了。身上雖冷，心卻燃著火一般，剛才在浴房中想了大半天也想不明白的問題，此刻卻似釜底抽薪地迎刃而解了。就在此時(shí)他已經(jīng)脫得只剩里衣，往前來抱住了她，再次印下鋪天蓋地的吻。

    她便不能再想其他了。

    ***

    紗簾不住地?fù)u漾著，精致的銀簾鉤映著燭光輕輕地晃動(dòng)，像一彎停泊在水中的月亮。

    秦束的目光越過秦賜的身軀，望向那一彎假的月亮，秦賜不滿地抱著她一翻身，讓她坐在自己身上，只能看著自己。秦束看出他這點(diǎn)小心思，笑得俯下身來。

    秦賜略略偏頭，卻覺脖頸下硌著了什么，伸手去摸索，卻摸出那一只小小的木偶人。

    秦束看見了它，神色也略微暗了一下。

    “所謂的巫蠱，就是它吧？”秦賜的拇指摩挲著偶人粗糙的木質(zhì)衣裙，“我……我當(dāng)年不省事，竟然送給您這樣的東西……”

    秦束從他手中將那木偶人一把搶下來，放在心窩上，又沖著他笑，眼眉都笑得彎彎地，“我好不容易才從王全那里將它要回來的，我喜歡它，可不許你說它的不好。”

    他的手扶住她的腰，仿佛虔誠地仰望著她，“小娘子?！?/br>
    她卻又沉默了。低下頭，凝望著那個(gè)木偶人，伊永遠(yuǎn)是溫柔寧靜地笑著，這是不是秦賜心目中的她呢？

    她起身，將木偶人收入了匣中，上了鎖，秦賜看著她的動(dòng)作，道：“您若喜歡，我還可以做上許多個(gè)送您——但我可不愿意再讓您受這樣的危險(xiǎn)。”

    秦束回到床邊坐下來，低聲開口，卻換了個(gè)話題：“也不知父侯是怎么想的，那個(gè)孟氏，不過十四歲。”

    秦賜聽了，似乎不悅地挑挑眉，一手將她拉了下來擁入自己的懷中，好像要把她牢牢護(hù)在自己胸前的方寸之地一般。復(fù)壓低了眉宇：“如我所記不差，您入宮為太子妃時(shí)，也不過十五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