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元安驚詫道:“七年?那你那會不才十歲?就這么一個勝負(fù)分明的棋局你研究了七年?” “左右我平日里也沒有什么事,”儀嘉微微一笑,“也就只能研究研究這些了?!?/br> 元安看著儀嘉絲毫不遜色于自己的容貌,忍不住嘆道:“你青春年少,又長得這么好看,干嘛總待在佛庵里?也虧你能待得住?!?/br> 儀嘉笑道:“自然是在贖罪啊。” 元安愣了一下,見儀嘉臉上帶笑,一時拿不準(zhǔn)她是在說笑還是認(rèn)真的。 儀嘉噗嗤笑出聲,招呼元安道:“快坐下吧,像個呆子一樣傻站著做什么?” 元安在儀嘉對面坐下了,試探地重復(fù)一句:“贖罪?” 儀嘉抿嘴笑了一下,“天下人不都說我父親昏庸無道,讓天下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嗎?” 元安不假思索道:“那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儀嘉收斂了笑容,沒有回答元安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我知道你們家是從蜀州起家的,你可知蜀州最有名的蜀錦?” “這我自然知道,”元安奇怪地看著儀嘉,“蜀錦和贖不贖罪有什么關(guān)系?” 儀嘉神色淡淡,“蜀中一百位技藝精湛的織娘,要一百日才能織出一匹蜀錦,一寸堪比一錠金子?!彼粗矄柕溃骸拔衣犝f當(dāng)今登位后覺得蜀錦太奢靡,便下令蜀州不許上貢蜀錦,可有此事?” 元安點(diǎn)點(diǎn)頭,她知道這件事,還是自己母親向當(dāng)今提議的,母親嫁到蜀州多年,深知蜀州每年為了向臨城進(jìn)貢蜀錦要耗費(fèi)多少民脂民膏。 “我還是公主時,蜀錦只配做成汗巾帕子?!眱x嘉搖搖頭,無奈地笑道:“父親突然沒了,天下又大亂,我才知道,我過的有多奢靡?!?/br> 儀嘉神色有些激動,又有些迷茫,“我和父親那時都不知道,原來在臨城以外,還有許多人連飯都吃不上,更有甚者,落到易子而食的地步,為什么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們呢?” 元安也想起在虎頭溝時,大家對陳國皇室都深惡痛絕,每次提到陳國皇帝的暴斃都拍手叫好。 儀嘉苦笑一聲,“到如今臨城還流傳著我父親一碗羹湯費(fèi)錢三萬的事,可其實(shí)我們都不知道那一碗羹湯竟然如此昂貴?!?/br> 元安嘆了一口氣,忍不住問道:“究竟是什么羹湯一碗費(fèi)錢三萬?” 儀嘉好笑地?fù)u搖頭,“食材都是尋常的食材,只是熬湯羹時里面加了各色寶石,而且所有寶石都只用一次,用完即丟棄?!?/br> 元安驚訝地看著儀嘉,問道:“加了寶石熬的羹湯會好吃嗎?” 儀嘉搖搖頭,“一點(diǎn)都不好吃,還沒有三元樓的湯羹好吃?!?/br> 元安點(diǎn)點(diǎn)頭,她也覺得不會好吃,用寶石熬湯羹,究竟圖什么呢? 儀嘉看著元安正色道:“我享受過常人難以想象的富貴,本以為一朝國破,我一定受不了沒有權(quán)勢富貴的生活,后來發(fā)現(xiàn),華麗的衣裳,貴重的首飾,都不如冬日里一枝紅梅來的生動真實(shí)。” 元安突然十分敬佩儀嘉,她今年不過十七歲,前朝皇帝死時她才四歲不到,從此以后每一日,她都活在國破家亡的陰影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當(dāng)著她的面罵過她罪孽深重,縱然如此,她也能活的如此通透。 元安本想和儀嘉一吐心事,可是如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那些小女兒的煩心事,與儀嘉的處境比起來實(shí)在不值一提。 她看著儀嘉因?yàn)橹蟛柰炱鹨滦鋾r露出一段雪白纖細(xì)的手腕,突然一激靈,虞國太子會不會讓儀嘉當(dāng)自己后娘? 這個念頭剛起就被元安掐滅了,虞國的國書里說的很清楚,要求娶大堯最尊貴的貴女,儀嘉這個前朝公主身份尷尬,實(shí)在算不上尊貴,不過也正因?yàn)槿绱?,儀嘉倒是最不用擔(dān)心的。 元安從棲霞庵回家時,發(fā)現(xiàn)孔老太太又來了,她微微蹙眉,孔老太太聽說她病了,這兩日是日日上門噓寒問暖,衣料首飾藥材都是一車一車?yán)M(jìn)沈家,外頭稍微聰明些的人都猜到了,孔老太太如此殷勤,定是瞧上了鎮(zhèn)國公府的郡主,又見長公主每每都親自迎接,大家也都明白了,長公主也對盛國公府也有意。 元安剛踏進(jìn)大門就被笑瞇瞇地綠蘿迎到了前廳,孔老太太見到元安便笑呵呵地拉著元安的手噓寒問暖。 “今日身體如何了?哎呦,手怎么這么涼?可是外頭風(fēng)大吹著了?” 元安面帶微笑一一回答了,孔老太太越元安越覺得滿意,拉著元安的手就舍不得放,對著長公主把元安從頭夸掉腳。 元安低著頭作羞澀狀,心里卻覺得空落落的,若是沒有母親的默認(rèn),鄭家和沈家要結(jié)親的事怎么會在外面?zhèn)鞯姆蟹袚P(yáng)揚(yáng)? 自己的終身大事就這么定了嗎? 長公主憐愛地看著女兒,見女兒又羞又怯,忙讓女兒回自己院子,自己和孔老太太商量交換庚帖的事。 長公主是十分滿意鄭家,鄭二郎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兒郎,又有個當(dāng)太子妃的jiejie,鄭二郎以后就是國舅,自己也是個有出息的,最關(guān)鍵的是鄭家主母也是個十分好相與的,就算沒有虞國求親一事,再過一年半載她也會松口鄭家的親事。 孔老太太看元安那更是看枝頭上水靈靈的果子,不管沈家花了多少心思培育,馬上就要是自家的,孔老太太想到此事就笑得見牙不見眼。 沈家與鄭家的結(jié)親幾乎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所有人都覺得這段親事是天作之合,只有元安對此漠不關(guān)心,終日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專心繡著百壽服,兩耳不聞窗外事。 長公主以為元安是因?yàn)檎劦接H事,心中羞澀,唯有寶珠,心里十分清楚元安對鄭慕?jīng)]有一絲男女之情,深深為元安扼腕嘆息,可是虞國太子已經(jīng)在來臨城的路上了,元安是最有可能被求娶的貴女,她只有盡快定親才能躲過此事,鄭慕是最合適的人選。 鄭慕自從知道長公主松口了兩家的心事,高興的好幾晚都沒睡好,又聽說元安因?yàn)樾邼阍陂|房里閉門不出,心中又有些心疼,元安最愛玩,如今天天憋在屋里怎么受得了,于是便趁著沐休來沈家邀元安去熙春樓嘗嘗新出的菜品。 長公主自然一口答應(yīng)了,她看到鄭慕事事想著元安,越發(fā)滿意這樁親事,忙讓綠蘿去喚元安來見客。 元安聽說來的是鄭慕,眉頭一皺,十分不情愿,可是長公主連綠蘿都派來了,她若不去只怕長公主就要帶著鄭慕來自己的院子了。 綠蘿親自替元安更了衣,她為元安系胸口的翡翠扣子時瞥到元安精致白皙的鎖骨,感慨道:“咱們郡主都長成大姑娘了!容貌比娘娘當(dāng)年更勝一籌。” 若是平日聽見綠蘿這么夸贊她,元安肯定要和綠蘿玩笑幾句,今日卻一直蹙眉,一句話也不愿意說。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第61章 元安一路不言不語, 到了熙春樓是也神色懨懨, 不愿多說一句話。 鄭慕以為元安是因?yàn)閮扇丝煲ㄓH, 面對自己羞怯, 咧著一嘴白牙笑得十分開心。 熙春樓最近新出的幾道菜品都上了桌, 荔枝白腰子、五珍膾、漢宮棋子面、鳳凰胎、小天酥等等十?dāng)?shù)道,擺了滿滿一桌子。 元安卻覺得索然無味, 只盛了碗香翠鶉羹慢慢喝著, 元安不開口, 鄭慕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其實(shí)這三四年里他和元安見面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能數(shù)的過來, 還都是在各種宴會上遠(yuǎn)遠(yuǎn)見上一面, 話都很少說,而且他這幾年都在南疆,總不能和元安說那些戰(zhàn)場上打打殺殺的吧? 兩人都默不作聲, 小茴和鄭慕的小廝也不敢出聲, 廂房里只有鄭慕碗筷碰撞的聲音。 元安正喝著湯羹,突然聽見樓下傳來女子嗚咽聲,她放下碗看了小茴一眼。 小茴忙出去查看, 不一會滿臉氣憤地回來了,“郡主,樓下一個壯漢正在打一個女子?!?/br> 元安和鄭慕同時皺了眉, 元安對小茴道:“你去把那位女子叫上來, 就說淮陽郡主請她上來問幾句話。” 小茴忙答應(yīng)著去了, 沒一會帶著一位瘦弱的女子進(jìn)了廂房。 那個女子身穿孝服, 凌亂的發(fā)髻上簪著一朵小小的白花,臉上有好幾塊青紫,她皮膚白皙,垂首默默拭淚,雖然十分狼狽,但是頗有幾分楚楚可憐之態(tài)。 元安問道:“你為何在樓下啼哭?” 那女子撲通就跪下了,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哭哭啼啼道:“奴家父親剛離世,樓下那惡人不但逼死奴家父親,還要強(qiáng)逼奴家為妾,奴家不肯,他就要打死奴家,求郡主和公子救奴家一條賤民,奴家生當(dāng)做牛做馬,死當(dāng)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大恩!” 元安忙讓人將女子扶了起來,春桃搬了把凳子讓女子坐下,女子只略略做了一小半的凳面,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動,十分害怕的模樣。 鄭慕面露不忍,對女子道:“樓下那人是如何逼死你父親的?你且說來,我定會為你做主?!?/br> 元安看了鄭慕一樣,緊緊抿著嘴沒有說話。 女子一邊拭淚一邊緩緩道:“奴家姓薛,小字憐兒,祖上住在南疆,因?yàn)閼?zhàn)亂跟著父親逃難至此,本想來投靠姑母,沒想到姑母一家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我們父女無依無靠,平日里只靠著奴家唱些小曲兒為生。上月我父親患了咳疾,病勢頗為兇險,花光了積蓄也沒有治好,為了給父親治病,不得以借了樓下毛姓男人二兩銀子,沒想到銀子花了父親的病卻越來越重,昨日,姓毛的上門要債,我們求他寬限幾天,他卻強(qiáng)拉我行……行茍且之事,我父親當(dāng)場被氣死,他覺得晦氣才作罷,今日我上熙春樓唱曲兒,想賺些銀子安葬父親,沒想到他竟然追到熙春樓,非要我應(yīng)了給他做妾,我不從,他就要打死我……” 女子捂著臉嚶嚶哭泣,鄭慕怒發(fā)沖冠,立刻就讓人把那個姓毛的男子叫上來。 元安冷眼看著,依舊一句話不說。 那姓毛的滿臉橫rou看著就不像好人,他見鄭慕和元安衣著華麗,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涎著諂媚的笑臉就要上前獻(xiàn)殷勤,鄭慕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一腳就把他踹開了。 姓毛的被踹倒在地,殺豬似的喊道:“殺人啦!天子腳下有人要?dú)⑷?!?/br> 鄭慕被氣笑了,一拍桌子怒道:“你也知道這是天子腳下,你逼死這位姑娘的父親,還要強(qiáng)逼她為妾,是什么道理?!” 姓毛的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撲到薛憐兒面前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罵道:“你這小賤人,欠了老子的錢不還,還敢在外人面前胡說八道!” 薛憐兒哀哀哭泣,苦苦哀求,姓毛的不依不饒,抬手就往她臉上扇。 手還沒有碰到薛憐兒就被鄭慕一把抓住了,鄭慕怒火中燒,手下一用力,竟然硬生生地掰斷了姓毛的手腕。 姓毛頓時慘叫不已,癱倒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饒。 鄭慕丟了一錠銀子在姓毛的腳邊,冷笑道:“我替這位姑娘還錢,剩下的錢就當(dāng)賠你的手!” 姓毛的用沒斷的手撿起銀子,塞到嘴里咬了一口,“真的!是真的!”也不覺得手疼了,磕頭道:“謝爺賞,這小賤……小娘子就歸爺了,她可有一副好嗓子,爺有福了!”說著還露出一個十分下流的笑容,對鄭慕擠眉弄眼。 鄭慕忙讓人把他轟了出去,然后看了一眼元安,見元安臉色尋常,才松了一口,說道:“元安meimei你別聽那人胡扯,我不過是看這姑娘可憐,幫她一把而已?!?/br> 元安笑道:“鄭二哥急公好義,元安心中只有敬佩?!?/br> 鄭慕憨直地?fù)狭藫项^,也跟著笑了。 “多謝公子相救!”薛憐兒爬到鄭慕腳邊,哀哀哭泣:“奴家愿為奴為婢伺候公子?!?/br> 鄭慕忙往后退了幾步,虛扶薛憐兒,“姑娘快快請起,不過舉手之勞,不必如此。” 薛憐兒卻依舊跪下地上,哭得越發(fā)傷心了,鄭慕不明所以,怎么這位姑娘越哭越厲害了? 元安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水,瞥了一眼鄭慕,然后問薛憐兒:“看你似乎還有難言之隱,不如一并說出來。” 薛憐兒忙給元安磕頭,起身后哀哀欲絕,“奴家一為父親不得安葬,二是怕那姓毛的日后還來糾纏,奴家與父親相依為命,如今父親離奴家而去,奴家獨(dú)身一人,不知該如何過活……” 元安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薛憐兒,視線落在她從裙擺里微微漏出一點(diǎn)的繡鞋上,微微一笑,轉(zhuǎn)向鄭慕,“人是鄭二哥救下的,鄭二哥覺得該如何?” 鄭慕眉頭緊鎖,低頭見薛憐兒弱不禁風(fēng),想她一個姑娘家沒有父母兄弟,確實(shí)難以過活,自己今日救了她,難保下次還有遇到類似的事。 元安見鄭慕不說話,便開口道:“我倒是有個法子,不如薛姑娘簽張奴契,到我家來如何?無需死契,簽個三五年的活契就行?!?/br> 薛憐兒俏臉慘白,放佛受了天大的侮辱,伏地哭道:“多謝郡主美意,只是奴家雖然不得以靠唱小曲兒為生,但是我家世代良民,奴家就算餓死也不愿入奴籍。” 元安一臉歉意道:“是我唐突了,這倒是難辦了,鄭二哥也知道,若不簽了奴契,我母親是萬萬不會讓她入門當(dāng)差的?!?/br> 鄭慕十分理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看向薛憐兒,如此情境還能有如此風(fēng)骨,這位姑娘倒是難得,既然元安的方法不行,干脆他幫人幫到底吧。 “我會讓人安葬你的父親,你若沒有去處,不如先到我家,不拘做些什么,總能有口飯吃,也無需你簽奴契,等你尋到你姑母,再自行離去。” 薛憐兒聽了此話,千恩萬謝,一臉感動,直說這輩子做牛馬也會報答公子救命之恩。 元安喝了口茶水,掩住嘴角的不屑,放下茶盞后臉上只剩下憐憫,她對鄭慕道:“想來薛姑娘的父親還在家中沒有下葬,不如鄭二哥幫忙幫到底,親自去一趟,我素來膽小,就不與你一同前去了?!?/br> 鄭慕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正有此意,元安meimei在這等我一會,我去去就回?!?/br> 元安忙道:“鄭二哥不必顧慮我,我自有護(hù)衛(wèi)送我回家,我見薛姑娘突逢大變,六神無主,鄭二哥得把事辦妥了才是?!?/br> 鄭慕覺得元安十分大度良善,心中更堅定要娶元安回家的念頭,然后跟著薛憐兒回家安葬她父親。 鄭慕滿心都是元安的好,沒有注意到薛憐兒走出熙春樓沒幾步,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二樓最靠邊的一扇窗戶,那扇窗戶只微微打開一點(diǎn),隱約能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 元安心情頗好地重新端起碗,就算湯羹已經(jīng)涼了,入口也覺得十分美味。 小茴在一旁感慨道:“那位姑娘也怪可憐的,幸好遇到郡主和鄭二公子,不然只怕下半輩子真的生不如死?!?/br> 元安嗤笑一聲,搖搖頭道:“第一,她并不可憐。第二呢,她不是幸好遇見我和鄭二哥,是幸好遇到了鄭二哥。” 小茴和春桃不解地望著元安,元安笑道:“剛剛你們都沒有注意到那位女子穿得繡鞋嗎?上頭還繡了一朵艷麗的牡丹花,繡工還算不錯。她若真有心為父守孝,怎么穿雙繡鞋?要不死的那個不是她的父親,要不就是她不在乎父親死活?!?/br> “那郡主和鄭二公子豈不是上當(dā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