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他轉回身去, 挑起的嘴角同時放了下去,只余一臉木然。 身后,是一老一少兩名女子, 年老者衣飾不凡,翟冠大衫,觀其服制, 乃是一品公侯夫人,旁邊的少女則素凈許多, 著藕色衫子,白羅裙, 外罩月白色披風,十五六歲年紀,梳著垂掛髻,一眼望去秀麗可人。 兩人從不遠處的馬車上下來,原要朝著宮門去,見到朱成鈞,臨時移了步伐過來,朱成鈞正巧轉過了身,未留意他們,展見星正面看見,為脫身順勢提醒了一聲。 朱成鈞看了一眼老婦人,認出來了,是先汪皇后的母親汪老夫人,先時皇帝駕崩,命婦連著三日進宮哭靈,汪老婦人身份既尊,輩分又長,排在前列,他為宗室,與皇家之別不如外臣嚴謹,因此見過一回。 汪老婦人其實也認得他,在少女的攙扶下要行禮,朱成鈞擺擺手免了,又還了她半禮:“老夫人請?!?/br> 然后他旁若無人地轉頭去問展見星:“你還要不要在這里說?” 展見星對汪老婦人作完揖,剛直起身來,無奈道:“——請王爺頭前領路,下官聽王爺?shù)谋闶?。?/br> 朱成鈞能把宮禁當他家大門口,言行無忌,她自問沒這份本事,那就只能認輸了。 “王爺。”汪老夫人卻未就走,而是喚了一聲,然后拍了拍身邊少女的手背:“蕙娘,你也當給王爺見個禮。” 朱成鈞聞聲回頭,少女蕙娘含羞的目光在他雪白英挺的面容上停了一停,而后身姿裊裊地福身下去:“民女見過王爺?!?/br> “這是老身族中的一個侄女兒?!蓖衾戏蛉税盐諘r機介紹。 朱成鈞莫名其妙地應了一聲:“哦?!?/br> 舉步就要走,察覺展見星未動,不耐煩了,伸手就去扯她:“你發(fā)什么愣?” 展見星并沒發(fā)愣,只是以為汪老夫人還要與他說話,才等在旁邊,哪知他根本沒有要接汪老夫人話茬的意思,她不便說什么,只得一邊回避他伸過來的手,一邊道:“知道了?!?/br> 跟著他匆匆走了。 蕙娘目中轉為失落,但更多仍是羞怯地定在朱成鈞的背上。 那背影英氣又冷冽,高傲而不可接近。如同他高不可攀的身份。 親王爵,數(shù)遍天下也沒多少,還有護衛(wèi)的親王,更是鳳毛麟角了,如今還在京里協(xié)理兵務,不但位高,而且權重。 “如何,伯娘沒騙你吧?”汪老夫人橘皮般黃皺的面上露出一絲微笑,她是先皇后之母,本來保養(yǎng)十分得宜,這副老態(tài)是這一二年間驟然生出來的。 外人只以為她是喪女之故,再也不知道,她在這中間擔了多少心事。 蕙娘是汪氏族中一個遠房堂親之女,與汪老夫人已不知隔了幾層,她被汪老夫人從族中精心挑選出來,但于汪家本支密辛暫時還一無所知,見問,只知暈紅了臉頰,低聲道:“伯娘別見怪,蕙兒年輕識淺,只是奇怪,這位代王殿下這樣的人品,又怎會到了二十四五歲年紀,連個正妃都不曾娶過……” “他們宗藩里的花樣,稀奇古怪的多了,我也不能盡知。聽說先帝下旨給他選過一回妃,不知怎么又不了了之了?!蓖衾戏蛉苏f著,又笑了一笑,“不過,那都是從前的事了,許是代王那時玩心重,不想早早娶個王妃來管著他。但他如今這般大了,男人家豈有永世不娶親的?蕙娘,這倒正是留給你的時運,你下些工夫,不要叫我失望才好?!?/br> 朱成鈞的背影已遠得看不見了,蕙娘心中空落,又生忐忑:“伯娘,代王殿下都未正眼瞧我,恐怕對我無意?!?/br> “頭一次見面,他要是緊著打量你,那像什么話?本也沒想到能叫你們這么早就見上一面,依伯娘看,這就是有緣法了。”汪老夫人嘴上這般說,不過心里不是不遺憾,汪蕙娘又不是她的親女兒,她怕什么朱成鈞好色?立刻就看對了眼才好呢。 蕙娘沒發(fā)覺,細細地應聲道:“伯娘說的是,我都聽伯娘的?!?/br> 兩個人一路說著話,一路緩緩向著宮門行去了。 ** 另一邊,展見星跟著朱成鈞來到了十王府。 自朱成鈞進京,她這是第一回 來,但于陌生之中,又有久違的那么一點熟悉——朱成鈞進京是勤王保駕來的,負責安排的宗人府自然不會虧待了他,與他選的是最好最挨近皇城的一座府邸,恰恰也是他少年時曾住過的那一座。 十年過去,里面伺候的人已經(jīng)換過了一波,但屋舍陳設宛然未改,曾經(jīng)差點被朱成鈞抱去賣掉的汝窯春瓶都還擺在原處,瓶里插著一支蘭花,花姿清雅,獨枝也顯風骨。 展見星打量了一番,心里不由感慨。 她不是優(yōu)柔寡斷之人,但在崇仁與朱成鈞決裂之前,卻花費了那樣多的時間猶豫反復,因為他們之間的羈絆實在深刻而久長,決得了情,決不了義啊。 至于路遇汪老夫人之事,她此時已忘記了,久扮男裝讓她對平常的男女大防認知有些模糊,否則從汪老夫人會對著他們一個外藩一個外臣將蕙娘閨名道出便知不對了。 朱成鈞更不多想,他環(huán)胸,往桌邊一靠,揚一揚下巴:“說吧?!?/br> 展見星回神:“——我說什么?” “說你怎么跟皇上進我的讒言?!?/br> 展見星受不得“讒言”兩個字,立時氣了:“我沒有!王爺,你不要亂說?!?/br> “那你是說皇上說謊了?” 展見星愣一愣:“也不是——” “那你就是說我壞話了。”朱成鈞似乎就在等她這一句,馬上打斷了她,長腿在衣擺下邁開,向她逼近,同時發(fā)出質問,“展見星,我不招惹你,你來招惹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欺負?” 這一句說話,他已經(jīng)直逼到跟前,把展見星困在了博古架和他的胸膛之間。 “誰敢欺負你?”展見星對他這么嫻熟的扣鍋簡直瞠目,“而且我進什么讒言了?皇上分明也說了,我不認為你是那樣的人。王爺,你聽話不要聽半截。” “你才不要以為我傻?!敝斐赦x低頭看她,“你叫皇上試探我,我不想落嫌疑,就只有走,我走了,不正是趁你的意了?” 展見星:“——趁下官什么意了?!?/br> 她這一句反駁底氣仍足,但朱成鈞哼笑一聲,往前湊著,額頭都快要碰著了她的:“你剛才跟我‘你’呀‘我’的,怎么這會兒又變成‘下官’了?” 展見星:“……” 因為剛才理直氣壯,現(xiàn)在——咳。 不,她不是真有朱成鈞說的那個意思,但要說一定沒有,好像,也沒有那么確定。 這份混沌,就如同她內(nèi)心深處的掙扎。 城樓下再相逢,她心中真無一絲喜悅嗎? 不是的。 幾個月來各自忙碌,時有相見,她對此真無觸動嗎? 也不是。 她非但有觸動,背過身去,無人察覺時,甚至流淌出欣然。 她知道這不對,不應該,但是控制不住。 這感覺令她自己都驚異——這么久過去了,她沒想到她原來竟未忘記。 “你沒有可狡辯的了?”她沉默得有點久,朱成鈞等不了了,催著問她。 展見星道:“——下官無過,無需辯解?!?/br> 朱成鈞眼睛睜大了:“展見星,你越來越會抵賴了?!?/br> “下官說的都是實話,王爺不信,下官也沒有辦法?!闭挂娦且贿呎f,一邊試圖推他,“王爺,有話好好說,您這樣,叫人看見了恐生誤會?!?/br> 朱成鈞動也不動:“我就要這么說。這么說,你都跟我滿嘴瞎話,好好說,我連瞎話也聽不見了?!?/br> 他不知道是不是行伍里混了幾個月,混得用詞直接了許多,展見星掛不住臉,又有點惱:“王爺既然這么不信任下官,那又有什么好說的?放下官離去便是了!” 她便要強行掙動,朱成鈞也不去攔她,但也不移動自己的腳步,就抵著她,涼涼地道:“你后面是那個汝窯的瓶子,當年我要拿了去賣,你不許的。據(jù)說外面拿著錢也沒地方買?!?/br> “……”展見星僵住。 她感覺得到那個春瓶咕咚動了一下,蘭花的花枝戳在她背上。 “其實摔了沒事?!敝斐赦x轉而安慰她,“我不找你賠,你那點俸祿,也賠不起?!?/br> 展見星向他怒目而視。 她想說話,一時找不出什么話好說,叫他讓他不肯讓,她說的話在他聽來也都是瞎話,他根本也不放在心上。 待要如他如言,她雖非昔日窘困少年,愛惜東西的習氣改不了,哪里真能如他一般敗家。 僵持片刻后,朱成鈞眼神一閃,突發(fā)奇想:“哎,展見星,我發(fā)現(xiàn)要困住你其實很容易,搜羅一屋瓶子罐子,把你圍在里面,你動一下,就碎一個,不就成了?” 展見星:“……” 她對他有什么忘不掉的,早該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眼鏡壞了,擦一下一個腿掉了。。驚呆,拿針穿了線臨時捆上湊合用,晚了。 第135章 “王爺, 您再不讓開,下官回宮之后,就真要去進您的讒言了?!边@個姿勢實在令人不安, 展見星面上盡力維持,心內(nèi)已開始發(fā)慌, 趕在熱意撲上臉頰之前, 她放了狠話。 朱成鈞盯著她。目中現(xiàn)出疑惑。 他又不確定了。而他也沒法確定, 這不是審案, 無論他有多少辦法, 最終答案永在她那里,她不肯給,他就得不到。 他終于退了開來。 “展大人,”他又覺不甘,嘲道, “你對付起我來,倒是一向很有主意?!?/br> 他信她下得了手,畢竟他已經(jīng)領略過一次。 展見星裝作沒聽見, 轉身把梅瓶扶穩(wěn),借此平復了內(nèi)心的波動,等轉回來時, 她已恢復了平靜:“王爺,您在文華殿里說查到了攝政流言的線索, 不知是什么?” 朱成鈞懶洋洋走到門邊去,朝外吩咐:“把人帶過來。” 門外有人應聲而去。 展見星等了一會, 人尚未來,她心生好奇,走到另一側的門邊去,問他:“王爺要帶誰過來?” 朱成鈞望一眼兩人間空出的縫隙,面無表情地把臉轉回去,不理她。 展見星不知他何意,不好追著問,只得隨意望向庭中。 庭中有石榴樹,三月時節(jié),丹芳未吐,滿枝新綠,令人神清。 得令的侍從沒有去太久,再過一會,便拎著一個堵了嘴的“粽子”回來了。 “粽子”似乎吃了不小苦頭,外面看著沒什么傷,里面已經(jīng)嚇破了膽,嘴里的破布一被扯出來,他就嘶啞著嗓子喊:“別殺我,我就是個傳話的,我知道的都招了!” 他嚷嚷的工夫里,展見星打量了他一下,見是個三十上下的男子,相貌普通,衣著也普通,手腳緊縛,像個球般倒在地上,一副倒霉樣。 朱成鈞從他身側走過,坐到上首椅中,把茶杯端到手里,道:“再招一遍?!?/br> 男子眉眼喪著:“為什么?王爺,我真的全都說了?!?/br> 朱成鈞掀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好,我招,我招還不行嗎?”男子更喪了,苦巴著臉道,“我是奉了襄王的令進京來的,襄王命我尋著機會,收買幾位御史老爺,參一參王爺,說王爺戀棧京中不去,行跡不臣,必有圖謀。” 展見星愕然著向他走近兩步。 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