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展見星還留著半截話不能說,并非她不信任朱成鈞,只是不想把他也拖進那個秘密里。她只能嘆道:“不算惦記,我只是覺得她要是在宮外尋一個普通人家,日子也許快活得多?!?/br> 她不知道她這一番欲言又止的情狀叫朱成鈞誤會了,他把她打量了一遍,又打量一遍,心下生出了警惕來:她這是裝樣子哄人哄多了,把自己也哄信了? 他越想越覺著是,這就解釋了她為什么敢把女裝試到他面前來,還叫他看行不行——她難道以為他瞎嗎。 朱成鈞覺得真是有點煩惱,不知該說她聰明還是笨,說她笨吧,偏偏能把世人蒙那么久,說她聰明吧,她不但騙了別人,快把自己也騙了,這要是哪天覺得自己年紀到了,該娶個媳婦傳宗接代了,叫他怎么辦? 不過再看一看展見星,他又覺得都原諒她了,而且他連和秋果也沒說過的是,近來每每想到展見星正經(jīng)官服之下裹著的竟是一副女兒身,他就有點目眩神迷,覺得對她的容忍度提高了一百倍,她要做官,他都由著她做,連一個“笨”字也不舍得對她出口。 他這么好一陣子不說話,展見星倒有點奇怪了——朱成鈞如今對著外人還是一副木臉居多,但到她這里花樣多得不行,前幾天弄了幾個酸桔子非叫她陪著一起吃,這么大人了,還像當初那個會把槐樹花撒她一身的頑劣少年一樣。 她有點懷疑朱成鈞這輩子在心性上可能就長不大了。 兩個人對臉看看,從對方眼里都看到一言難盡的情緒。 終于朱成鈞先開了口,他語重心長地道: “你都替她考慮該嫁什么人家了,還不算惦記?展見星,你想一想自己的身份,你們是不可能的?!?/br> 展見星:“……” 她已快從那種情緒里出來了,他還念念不忘地說起來,說的又是些什么。 她甚是無語:“——九爺,什么身份,我們本來就清清白白,哪來的可能不可能?!?/br> 朱成鈞又看了她一眼,仍舊不太放心地道:“哦,你跟別人也是不可能的,以后別亂想了?!?/br> “……”展見星氣笑了,到底誰在亂想? 她急起來也忘了避忌,脫口道:“我怎么就跟別人都不可能了?那我還跟誰有可能?” 話出口她就覺得不妙,想扭臉走開,晚了,朱成鈞身子一側(cè),把她擋住,語調(diào)很輕快地道:“你看看我?!?/br> 展見星不肯看,她看了就是自投羅網(wǎng)。 朱成鈞聲音轉(zhuǎn)低:“不看我親你了。” 展見星:“——!” 她猛地后仰,差點往后摔下去。 講真,朱成鈞這一陣子雖然很有點不正常,但其實又很規(guī)矩,每次來找她,除了有時盯得她不大自在之外,并沒什么過分的實際舉動,所以她盡管莫名,也沒怎么往心里去。 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又開始了。 展見星很不會應付這種情況,她知道她跟朱成鈞之間過得糊涂,可是不糊涂又能怎么辦,難道告訴他她是個姑娘,叫他死心嗎? 這雖然一勞永逸,可是她的官很可能做不下去了,而且不知為何,想到他強調(diào)過兩次的他不喜歡女人,她又覺得有點不開心,虧她一度以為是她把他帶到跑偏了,鬧半天他自己根子上就是歪的。 這么一想,展見星的臉又能板起來了,同時冷酷地把他的臉推開:“九爺,我們更是不可能的,你也別亂想了。” 朱成鈞沒勉強,他現(xiàn)在的情緒常常很像夢里那樣,一面覺得很想冒犯她,一面又覺得不可以,兩種不同的想法拉扯著他,但是他非但不煩惱,還有點沉迷,好像這種情緒本身都很有意思,他就只歪了歪頭,在她背后意味深長地道:“哦,我就是要亂想?!?/br> 展見星:“……” 她差點扭到腳,忙加快腳步走開了。 ** 京城的煩惱總在千里之外,隨著鑄私錢案的移交,崇仁這里是重新恢復了平靜,新縣尊的第二把火燒得太旺,威望正式立了起來,不論是底下的皂隸,還是佐貳的縣丞主簿典史以及六房司吏等人,都不想第三把火燒到自己頭上,每日當差聽傳,個個老實。 這第二把火還沒有完,十月,火星子重新燎了起來。 私鑄窩點的人犯們在刑部受審以后,供出了幕后指使,就是已經(jīng)被滅口的胡三——這當然很不可信,但再審之下,主審官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并非有意隱瞞,他們確實只知道胡三。 主審官不肯放棄,上了大刑,終于從頭目嘴里逼出了另一個人名——鐘師爺。 這個鐘師爺是誰呢,就是撫州安知府的近身幕僚。 母錢就是從鐘師爺?shù)氖掷锪鞯胶莾旱摹?/br> 這下坐實了是個大案子,主審官十分振奮,馬上上報,御筆親旨,命撫州府立刻押解鐘師爺上京受審,安知府本人閉門停職,一應府務暫由同知暫為署理。 消息傳來,撫州上下凜然。幕僚與東主之間的關系,有時尤勝夫妻,要說鐘師爺撇開安知府自己甩開膀子在羅山里搞了個私鑄錢的窩點,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從命安知府停職這一點來看,很顯然京城方面也不信。 歷來官員攬財招數(shù)無奇不有,而攬到貪污受賄還不夠,直接下手鑄錢的,安知府可算是獨一份了。 鐘師爺被押走后,一時撫州傳言紛紛,就是沒有叫安知府閉門的圣旨,他恐怕也很難好意思出門行走了。 只有展見星覺得不對。 安知府確實暴露過自己的可疑之處,但他倘若真的全權(quán)主導了這起鑄私錢案,那之前的反應反而顯得輕巧了,府衙兩度行文,她都不肯移交,但安知府也就罷了,并沒做出更急迫的事,可見他即便有涉入,不該到這么深重。 展見星猶豫著要不要找機會探探安知府的口風,她案子雖交了出去,畢竟人就在本地,要查,還是比京城方便,只是一時想不出該怎么從安知府口里掏出話來。 她這個煩惱沒有持續(xù)多久,很快自動消失了。 所謂“自動消失”的意思就是,安知府,死了。 畏罪自盡,死前留下一封認罪書。 展見星驚呆了。 這是她生平所知第二個畏罪自盡的官員,第一個是李蔚之,但安知府和他的情況截然不同——他這份罪里,疑點太多了! 他已經(jīng)做到四品黃堂,一來實在沒什么必要冒著殺頭的危險靠鑄私錢攬財,二來窩點頭目已經(jīng)指證到鐘師爺,卻還是沒有把他拉下水,可見很可能沒有直接證據(jù),人都有求生本能,安知府根本沒走到絕路,卻把自己送上了絕路。 為什么? 安知府已死,不能再回答她這個問題,沒事干又逛來縣衙的朱成鈞回答了:“他想活,但有人不想他活著?!?/br> 展見星默然,她心中也有這個懷疑,安知府根本不是自殺,而是“被自殺”,但這個想法又太恐怖了。 堂堂國朝四品官,什么人敢沖他下這個手? “是寧王嗎?”她這一問十分不確定,“不過自我來崇仁,寧王一系比代王府安靜多了,除了一開始打聽了一下你,再沒別的動靜,我也沒接到他們擾民的案子?!?/br> 這只能算是從能力排查嫌疑者,若說證據(jù),那是一點也沒有的。 朱成鈞無所謂真相,道:“再等等?!?/br> 再等,就等到了鐘師爺?shù)氖軐徑Y(jié)果,他當堂指認了他的東主,說一切都是安知府主使,寶泉局好些年不曾開爐鑄幣,當初的母錢都封存著,安知府想法得到一枚之后,就動了心思,命他暗地出面張羅起那一攤子事…… 事情進展到這里,似乎安知府自殺的理由也出來了:鐘師爺被抓,他知道自己逃脫不得,所以搶先一步了斷了自己。 秋雨一層涼似一層,初冬時,案子終于結(jié)了,從明面上看,似乎還算圓滿,一窩人犯斬的斬,流放的流放,撫州換了新知府,曾經(jīng)的流言不知不覺熄下去。 曾經(jīng)驚動整個江西的案子,到了年底時,一切已經(jīng)像展見星還沒上任時一樣,恢復了平靜與安然。 并且很快,又有一樁喜事將江西地面都攪得熱鬧了起來:龍虎山的張真人將要做五十大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偷懶,只是卡到呆滯 第96章 雖然張真人的身份在天下道教中不凡, 但終究脫不了一個道士本色,要說他做個壽能把江西上下都驚動到,似乎不至于, 不過有句話說得好,上有所好, 下必效焉, 真人的名號只夠號令道中群雄, 寧王的摯友這個身份, 就令江西大大小小的各方勢力都趨之若鶩了。 也不是真要怎么把面皮貼上去, 送份壽禮總是應有之義。 縣丞就問展見星:“縣尊,我們這里送些什么?” 展見星奇道:“我又不認得他,也不打算認識,為什么給他送禮?他過壽,過便是了?!?/br> 縣丞很cao心地道:“縣尊, 我打聽過了,鄰縣都送,我們不送, 似乎有些不妥。” “哪個鄰縣,臨川嗎?” 見縣丞點頭,展見星不以為然道:“臨川郡王要孝敬父親, 給張真人排了戲,臨川縣令又要奉承臨川郡王, 所以送了禮,我們這里的郡王跟張真人什么關系也扯不上, 我就算想奉承都不必要,花這份冤枉錢做什么?再說,我如今窮得很,也沒錢?!?/br> 她這是真話,本來俸祿算寬綽,因為給朱成鈞租了個院子,多了這筆格外開銷,就有點緊巴,剛緩過來,到了年底,又要預備往京城給楚祭酒送一份敬師的節(jié)禮,東西貴重不貴重兩說,這份心意不能不盡,銀錢因此都是算著花的,才擠不出來給什么張真人李真人送禮。 縣丞忙道:“哪里要縣尊自己出錢,縣庫里出一筆就是了?!?/br> 抄了賭坊,縣庫現(xiàn)在正經(jīng)還挺肥的。 展見星一口拒絕:“那更不行,我聽人說了,城東那里有座橋建得不好,五六月雨水連綿時甚至會淹過橋面去。我與工部的李大人商量過了,那橋不難,他答應給我們出一份圖紙,等他忙完郡王府那邊,就從城里征發(fā)些民役來,把橋拆了重建,縣庫不能動,預備著這筆花銷是正事?!?/br> 小縣尊這風風火火的勁,看樣子是往一心奉公的路上不復返了,縣丞也算習慣了一點她的作風,無奈搖搖頭,也不勸了,轉(zhuǎn)身而去。 展見星全然沒把這事往心里去,郡王府這陣子剛剛開建,她一邊要處理衙務,一邊要盯著那邊的工程進展,已經(jīng)忙得不可開交。 與張真人壽辰相關的消息,她是事后才聽見的。 就在壽宴之后,張真人下了山,趕到南昌為寧王進行了授箓儀式。 也就是說,寧王從此就是一名道士了。 雖然龍虎山是正一派的道統(tǒng)所在,這個派別大部分都是不出家的道士——也稱居士,寧王一樣能娶妻吃葷,生活跟從前沒什么兩樣,但好道,跟真的入教成為一名道士,那多少還是有點差別的。 至少以展見星的街聽巷聞,百姓們都直接傳說寧王看破紅塵,上山出家去了。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道士,一般民眾哪里分得那么清楚。話傳過三四人耳,就走樣了一半。 而一個已經(jīng)看破紅塵的人,自然不會還對俗世的富貴榮華爭權(quán)奪利有什么興趣—— 展見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朱成鈞在一塊久了,疑心病也大了,總之她在聽到這些傳聞的時候,并不像百姓們那樣贊嘆著寧王的境界高遠,第一個反應只是這個。 朱成鈞不認同:“展見星,你什么意思?我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能耐了,不但不對我好,還學會把自己壞的地方推我身上來了,你的良心呢?” 展見星有點訕然,但是為了防備朱成鈞又打蛇隨棍上,她搶先哼道:“我這么壞,哪有什么良心?!?/br> 朱成鈞的眼睛都微微睜大了:“……” 但他完全不是著惱,眉眼間反而熠熠生輝,還有點想挨蹭過來的樣子——這可是在外面! 展見星忙蹬蹬退了兩三步,她到城西來看視工地進度,遇見朱成鈞才站住說了兩句,雖然近側(cè)無人,但不遠處就是許多民夫在忙忙碌碌,他們一個官員一個郡王,這么膩乎叫人看見像什么樣子。 “九爺,你說是我想多了還是怎么樣?”她又忙把話題正回去,“我覺得寧王這個做道士的時機,有點太巧了?!?/br> 鑄私錢案已經(jīng)塵埃落定,不論京中還是江西明面上看都恢復如常,但她相信,對安知府之死心存疑慮的一定不只她一個新入官場的生手,她過后回想,安知府與胡三在地位上天差地別,死因也不一樣,一個自殺一個他殺,可拂去這些紛擾表象,他們其實有分明的相像之處——那一種代人頂過被滅口的意味,細微而不容忽視。 她官位卑微,能掀起這個案子已屬不易,短時間內(nèi)實在做不了更多了,但江西靜水般的官場被她丟下一顆石子,漣漪就算消失在水面上,人心里的漣漪是不是也跟著消失了,那不一定。 寧王好道多年,偏偏選擇在這個時候正式遁入道門,從真正旁觀者的角度看只是巧合,而對心里本有疑惑的人來說,這更像種表白。 表露與天下人,剖白于京城,寧王一系,世外閑人,與塵間的熙攘都無干系。 但是這么一想,展見星又難免再度覺得自己疑心病太重,畢竟她兩手空空,毫無證據(jù),甚至跟寧王系都不熟,這么平白去推斷人家有罪,不太說得過去。 朱成鈞從她的表情看出她想什么了,忽然道:“我剛才說錯了?!?/br> 展見星以為他有什么聰明過人的真知灼見要發(fā)表,連忙目視他,等他開口。 “我不該說你沒良心,”朱成鈞一本正經(jīng)地道,“你像我,是件好事,你以后可以盡管多像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