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可你怎么又會是秀娟的同學(xué)呢,她比你小一屆啊?!?/br> “我多讀了一年才考的大學(xué)。念的上醫(yī)委培班。不過,我第二年就被甄別了?!?/br> 說到甄別,文紅軍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年文秀娟揭弊的事是金浩良把他叫到學(xué)校親口說的,輔導(dǎo)員自然不會說文秀娟也有作弊之嫌,但文紅軍聽了好幾句其他同學(xué)的冷言冷語,心里有數(shù)。此時他忍不住瞧了眼項偉的腳,心里別提有多別扭。原來人家和自己兩個女兒是這樣的淵源,說起來文秀娟可是害了這位一輩子啊,那現(xiàn)在這捐款還怎么收?但那可是沉甸甸的十萬元啊,夠十分之一療程呢。 支票就這么放在茶幾上,文紅軍的視線在上面打轉(zhuǎn),照理他該堅決把錢退回去,自己家女兒對不住人,自己怎么能再收錢呢。但這么多年來,他的理只剩下躺在后屋的那一條了。 文紅軍這份掙扎,瞞不過項偉的眼睛。客氣話只說一次,他冷眼瞧著,不勸不攔,覺著火候差不多了,便轉(zhuǎn)入了正題。 “文叔叔,說實話,我這一次來,捐款的事情倒還在其次。最主要的還是跟您打聽點事情?!?/br> 文紅軍聽項偉這么說,心里反倒不再掙扎了,既然是交換,而不是單純的饋贈,這錢也拿得。只是,自己這里有什么消息,是能值十萬塊錢的呢? “秀娟秀琳說起來和我都不是普通同學(xué)的交情,秀琳去了十三年,秀娟也有九年了,英年早逝啊,每每想起來,都覺得非常遺憾。因為一個特別的原因,我看到了秀琳的病歷,里邊有一點,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就是在秀琳過世幾天之后,您給她補做了一個驗血,您還記得這件事嗎?” 文紅軍沒想到項偉問的是這件事,這涉及到他心底里頭一個天大的秘密。 “事情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今天再來說這些,也沒有什么意義了?!?/br> “但對我是有特別意義的。我今天來,就是想知道,您為什么在秀琳去世以后,還要做這個化驗,并且指定檢驗寄生蟲卵?”項偉并沒有解釋什么是特別意義,文秀娟的死牽扯太多,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得花上幾小時,而且反而容易另增變數(shù)。所以才有拍在桌子上的這l0萬塊錢支票。 “既然您這么想知道,那好吧?!?/br> 當(dāng)年那宗不可思議的死后驗血本身,并沒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處,既然現(xiàn)在項偉這么堅持,為了活著的人,文紅軍輕嘆一口氣,只能重提傷心舊事。 一九九三年的夏末,文秀琳的病到了中晚期,文紅軍意識到,醫(yī)院并沒有太好的辦法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這是他最看重的一個女兒,文紅軍開始想方設(shè)法,尋求外援。在給妻子包惜娣求醫(yī)治病的過程中,文紅軍和海內(nèi)外許多植物人治療專家有聯(lián)系,他想到,女兒是腦子里長了個瘤子,和植物人一樣是腦科的事兒,就準(zhǔn)備了許多份文秀琳的病例到處寄?;貜?fù)者寥寥無幾,也沒有什么切實的治療方案,直到文紅軍收到一位香港醫(yī)生的回復(fù)。 信中說,從文秀琳的x光腦片看,和一般的腦瘤病人略有不同,為了確定病情,最好還是要做一個腦部ct。如果大陸醫(yī)院沒有ct設(shè)備,他可以幫著聯(lián)系香港醫(yī)院。最后他還提到,他曾經(jīng)治療過一例寄生蟲卵入腦的病例,和文秀琳的情況比較相似,如果一時無法來香港的話,建議先血檢寄生蟲卵。 在1993年,全大陸有ct設(shè)備的醫(yī)院屈指可數(shù),就豐海醫(yī)院而言,直到1998年才引進了該設(shè)備。最關(guān)鍵的是,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文秀琳的追悼會都辦完了。但做父親的,當(dāng)然想搞明白自已女兒到底是怎么死的,所以才有了那次死后血檢。 “可是,既然查出來文秀琳的血里有大量寄生蟲卵,醫(yī)院對文秀琳的腦瘤判斷就有可能是錯誤的,為什么后來……” 項偉沒有說下去,但是文紅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因為豐海醫(yī)院,也是我老婆的勞保醫(yī)院啊!” 原來如此。豐海醫(yī)院對文秀琳的病情診斷疑點重重,可是人已經(jīng)死了,也沒有確切的腦瘤誤診的證據(jù),當(dāng)年的醫(yī)保體系下,包惜娣的看病配藥,又都必須在豐海醫(yī)院。到底是要為了死人大鬧一場,還是為了活人忍氣吞聲?文紅軍再如何痛苦,卻還是必須做出取舍。 “那么這事兒,就是秀琳血里查出寄生蟲卵的事,秀娟知道嗎?” 文紅軍搖搖頭,“既然決定了不把事情鬧大,我就誰都沒說?!?/br> 項偉坐在那兒沒說話,一時間,場面陷入了詭異的寧靜。 該問的,其實到這里就問完了。 剩下的就是不該問的了。 項偉咽了幾次唾沫,喉結(jié)來回滾動。他的心跳開始加快,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哪怕在這幾年爾虞我詐的商場中也沒有。 難堪的沉默保持了足足幾分鐘,項偉幾次想站起來告辭算了,屁股卻還是離不開椅子。終于,他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游離的目光從別處挪回到對面文紅軍的臉上。 “1997年的11月份,秀娟在文華醫(yī)院住了幾天。那幾天她多次驗血,第一次就指定要求查寄生蟲卵,這事兒您知道嗎?” 文紅軍沒有像剛才那樣直接回答,他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可臉上的那一條條皺紋,卻忽然之間深了一點。 “你打聽這些,究竟是為了什么?” “看來,您是知道的啊?!表梻サ囊活w心沉下去了。 “那個時候,一直有傳言說,班里有人要害文秀娟,更有傳言說,文秀娟是被毒死的。這些您知道嗎?” 文紅軍還是沒有回答。 “看來,您也知道啊?!表梻サ纳袂椋_始變得悲傷起來,“我和秀琳,秀娟的關(guān)系,要比普通同學(xué)深厚得多,我對她們兩個人的了解,也一定比您想象的要更深入得多。寄蟲卵進入血液,臨床上這是非常少見的事情,秀琳為什么會得這個病,而秀娟又為什么會懷疑自己得這個病,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知道秀娟是多么的想出人頭地,我也知道,如果秀琳還活著,您只會供她一個人上大學(xué)?!?/br> 項偉說得越來越快,難以言喻的情感擭住了他的心靈,淚水已經(jīng)溢滿眼眶,而他卻毫不自覺。 “秀琳死了,秀娟上了大學(xué)??僧?dāng)她覺得有人要害她,覺得自己中了毒的時候,哪怕到生命的最后時刻,都非常排斥和警方接觸。她是一個多么聰明多么有理智的人啊,為什么面對生死這么巨大的問題,卻要放棄最能保護自己的渠道呢?而您,秀娟的父親,在您只剩下這最后一個女兒的時候,在這個女兒年紀(jì)輕輕就離奇死去的時候,在您聽說了下毒流言的時候,您卻沉默了,沉默就是您的選擇。一個正常的父親,自己女兒的死哪怕有一分一毫的疑點,都絕不會這樣做的,您能告訴這是為什么嗎?” 文紅軍一張臉變得鐵青,他的嘴抿成一線。 伸出手按在那張支票上,像在推動一座山似的,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推回到項偉的面前。 項偉并沒有拿回支票,他撐著扶手站了起來。 “您不必告訴我,我知道的,我在心里問了自己無數(shù)遍,只有一種可能,只有一條路,會讓文秀娟那樣做,會讓您那樣做?!?/br> 項偉自己開了門,搖搖晃晃走出去。在他的身后,忽然傳來撕心裂肺一聲吼。 “報應(yīng)啊!” 項偉流著淚,渾渾噩噩走在路上,全不在意別人驚詫的目光。對面街上,一個女人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然后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項偉嗎,好久沒見面了?!?/br> 7 項偉開門進屋的時候,正瞧見柳絮把右手收回來。這是個有點奇怪的姿勢,柳絮腰桿筆挺坐在沙發(fā)上,神情平靜,雙手垂放在腰側(cè),再沒有其他的動作。她剛才是在干什么呢,項偉想,像是在……收拳? 項偉正要和柳絮打招呼,卻發(fā)現(xiàn)她在出神。 她的坐姿已經(jīng)變得不像剛才那么緊張,而是松弛下來,臉上也露出溫和的有著淺淺暖意的笑容,她凝望著對面,但其實對面什么都沒有。項偉站在玄關(guān)看著柳絮,柳絮卻對他進屋一無所覺。 “你看見郭慨了嗎?”項偉問。 柳絮這才回過神來。 “哦,你回來了?”她說,“你剛才說什么?” 項偉搖搖頭,說:“你等了一會兒了吧,不好意思?!?/br> 郭慨手機上的兩條信息,其中一條幫助柳絮和項偉縮小了嫌疑人范圍,還沒來得及去驗證另外一條,就被突如其來的神秘短信打亂了節(jié)奏。在豐海醫(yī)院和文華醫(yī)院固然有讓人吃驚的發(fā)現(xiàn),可柳絮翻來覆去地琢磨,把郭慨留下的教科書都翻爛了,還是沒辦法把這發(fā)現(xiàn)和案子結(jié)合起來。或許還會有新的短信來指引破案的道路,但柳絮不打算坐等,想和項偉商量,是不是把郭慨手機里提到的另一個地方趕緊查了。項偉不像柳絮這樣全副心思都撲在破案上,畢竟還是有公司要打理,所以讓柳絮先過來,客人等主人。 柳絮把她在家里整理出的思路一條一條擺出來和項偉討論。她希望項偉可以幫她梳理,看看能碰撞出什么新方向來。可今天,項偉似乎興致缺缺,只是聽著柳絮分析,時不時附和幾聲。 是他在公司里碰到什么事情了嗎?柳絮想。 “你和馬德是約在后天碰面嗎?”柳絮問,“你到底想用什么辦法留下他的筆跡呀,如果就是幾個字可不行,得要讓他盡量多寫一點才有鑒定價值?!?/br> “我和他沒約在后天了?!表梻フf。 “改期了?”柳絮有點失望,“那我們明后天去找那個劉亮成怎么樣?你有時間嗎?” 劉亮成就是郭概手機另一條信息里提到的人名。 “這兩天我會忙一點?!?/br> “那要不我自己去找他吧?!绷跽f。對她來說,多拖一天,就多一分被費志剛找到的危險,既然已經(jīng)撕破臉,相信費志剛絕不會就這么放棄找她。 “你有想過,如果費志剛是兇手的話會是什么情況嗎?”項偉忽然問。 “費志剛?”柳絮皺起眉頭,“雖然他現(xiàn)在想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但郭慨死的那天晚上他在醫(yī)院動一個手術(shù),手術(shù)完就回家了,時間我特意確認(rèn)過。而文秀娟死前幾周我們都形影不離的,他應(yīng)該沒時間去下毒。他現(xiàn)在的舉動,只能說明和案子有牽聯(lián),他應(yīng)該知道內(nèi)幕,卻不會是真正動手的那一個。說到底,我還是不認(rèn)為他會那樣兇殘。你為什么懷疑費志剛?盡管他有疑點,沒有真正可靠線索,警方根本不會采信的啊?!?/br>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假設(shè),一切證據(jù)都指向他,一個你認(rèn)識了那么久,共同生活著的人居然是兇手,你會是什么感受?” 柳絮不知道項偉為什么突然問這個近乎冒犯的問題,他今天整個人的狀態(tài)似乎有些異樣。然而明白了這個問題的真義,柳絮突然覺得有一個大勺子伸進了她的心湖,輕輕一攪,勉強平復(fù)下來的泥沙又復(fù)掀起波瀾。那些強迫自己視而不見的回憶,那些過往多年絲絲縷縷的時光。一同織成了深邃的洞窟,張開巨口把柳絮吞了進去。 是啊,費志剛。根本不用項偉那樣的假設(shè),即便是他現(xiàn)在的樣子,是自己可曾想到過的么?他與自己人生的交集,來自于尸池的拯救,今天看來,真的只是巧合嗎?而后他把自己帶離文秀娟的漩渦,讓自己自然地和文秀娟疏遠(yuǎn),圣誕夜又悄悄參加委培班的聚會。他曾是自己唯一的稻草,是這個世界光明所在,他在街頭拿出戒指跪下,讓她得到救贖。從此之后日夜相伴,照顧有加,這么多年沒有一次疾言厲色。他于己是大樹,己于他是藤蘿,原以為一生就這樣相附相系,直到彼此蒼老??扇缃?,一直擁抱的樹干,忽然變成一縷煙霧,過往皆空之時,卻還見那煙霧幻化出猙獰的鬼首向她桀桀厲笑。 自己這一輩子,活成了什么? 柳絮不禁想起那張已經(jīng)逝去的面孔,于此時此刻,那面容是如此的清晰,卻如夜空的星光,明亮而冷寂。星光如此遙遠(yuǎn),當(dāng)它照在身上,抬頭仰望,已經(jīng)相隔了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距離。一時間,柳絮心痛得無法呼吸。 “對不起,”項偉說,“我不該問的。” 只是這一聲簡簡單單的道歉,卻哪那么容易把柳絮從泥沼里拉出來。 項偉站起來,在客廳里低著頭踽踽而行,繞了幾圈,發(fā)出長長一聲嘆息。 “對不起,柳絮,我要退出了。” 這句話把柳絮的神思一把拽了回來,柳絮簡直以為項偉是在和她開玩笑。 “發(fā)生什么了?是有人在威脅你嗎?” 項偉搖搖頭,說:“我會加入進來和你一起調(diào)查的原因,你是知道的對嗎?可是這個原因?,F(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了?!?/br> “你是因為文秀娟加入的,因為當(dāng)年她雖然害了你,但你還是喜歡他,你還愛著她,不是嗎?難道說你現(xiàn)在不愛了嗎?”兩人從來沒有把這一層原因挑明,畢竟一個男人被害到這樣還念念不忘,這種愛是不對等的?,F(xiàn)在柳絮急了,說話也顧不得再照顧項偉的臉面。 “是的,我做不到了,我沒辦法再去愛著她。文秀琳把她的meimei托付給我,她通了那么多年的信,然后我又通了那么多年的信,我們都以為,自己了解文秀娟勝過任何人。太可笑了,沒人了解她,除了她自己?!?/br> 項偉瞪著柳絮,一字一句地說:“文秀娟殺了自己的jiejie。她是一個殺人犯!” “這不可能!”柳絮叫喊起來。 “這是真的,”項偉說,“文紅軍也知道,昨天,我去拜訪過他?!?/br> 項偉把和文紅軍的交談?wù)f了,柳絮一邊聽,一邊覺得世界在崩塌。即便是那天晚上看見費志剛看手術(shù)刀,都比不上現(xiàn)在這么震驚。 “是不是感覺特別幻滅?!表梻フf,“你要知道,我的感受,十倍于你?!?/br> “會不會是……你們都搞錯了?”柳絮兀自不敢相信。 “我能看得出來,文紅軍知道更多的事情,他不會搞錯的,畢竟是他女兒。” 柳絮慢慢把背靠在沙發(fā)上?,F(xiàn)在,她完全能夠理解項偉的心情,也沒有任何理由再勉強他繼續(xù)調(diào)查了。她知道,項偉對文秀娟的感情,其實是從文秀琳那兒來的啊。 “我知道了,但還是謝謝你這些天的幫助?!?/br> “那么,你還要查下去嗎?” “當(dāng)然。”柳絮再一次挺直了背,“因為我不是為了文秀娟,我是為了郭慨。” 項偉在她對面重新坐下來,看著她問:“其實你已經(jīng)付出了太多,為了查這個案子,值得嗎?” “我付出了什么?付出了我這些年虛偽的人生嗎?現(xiàn)在,我看到了太多從前被我忽略的東西,尤其是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有一個人為了我義無反顧。我明白得太晚,但終于還是明白過來了。他怎么對我,我怎么對他,就是這樣,我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br> 說到這里,柳絮驗上浮起一絲笑容。項偉看著柳絮的笑容,那并非是凄涼的慘笑,并非是憤懣的怒笑,而是暖暖的,帶著留戀、回憶甚至希望的笑容。這是帶著光芒的笑,很多年很多年,項偉沒有見過了,而他自己,有沒有對文秀娟露出過這樣的笑容呢。人這一輩子,總得這樣笑過,總得見過這樣的笑,才值得吧。 于是,他做出了決定。 “你走吧,柳絮。你走吧?!表梻α跽f。 “怎么了,當(dāng)不成拍檔,就要趕我走了嗎?” 項偉抬頭看了一眼掛鐘。 “你還有最多不超過十分鐘的時間?!?/br> 柳絮看著項偉的眼睛,她終于明白了他在說什么。 “你告訴費志剛了?” “是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