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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十九年間謀殺小敘在線閱讀 - 第9節(jié)

第9節(jié)

    聲音持續(xù)了很久,甚至柳絮夜里驚醒時,仿佛還在。但實在也說不準,因為文秀娟死掉以后再去回想,這些細節(jié)就似是有生命的藤蔓,早已經(jīng)自行四下里攀附開了。

    文秀娟倒下去的時候,手還在打開的胸腔里。

    當時她正在檢看肺根后的迷走神經(jīng),或者要從胸主動脈和奇靜脈間找出胸導管。左手的鑷子翻落在解剖臺上,發(fā)出猙獰的脆響,右手在胸腔臟器上緩緩滑過。她最后的意識可能想要抓住些什么,讓自己不至于摔倒,腿卻已經(jīng)軟了,上身伏在解剖臺上,頭拱著尸體左前臂。她奮力要穩(wěn)住自己,這努力令她的右手勾著了尸體左胸側那排肋骨斷茬兩三秒鐘,隨即松脫,尸體輕輕擺動,她帶著摳進指甲縫里的內臟碎片跌下去,帶翻了擱在臺邊的前胸骨蓋。

    她蜷曲著橫在解剖臺邊的地上,掉落的骨蓋搭著她的腰。所有人向她聚攏過來。

    這一幕發(fā)生時柳絮到底站在什么位置,她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有些夜里回想起來,會覺得自己是飄浮在空中的,憂如幽魂,俯瞰這一切。倒在地上的軀體慢慢拉遠,圍上去的同學像往食物聚集的螞蟻。那一刻文秀娟成為了世界的中心,成為了一顆幽深無盡的黑洞。似遠又近,枯發(fā)覆蓋的側臉在柳絮的記憶里極清晰,這清晰造成了矛盾的錯亂感覺。她看著她,之間既遙遠得隔了幾十年的距離,又貼著面能嗅見死寂的氣息,臉頰上的斑、干裂的嘴唇,還有些枯細如絨的發(fā)在微微晃動,仿佛努力截留著身體里最后的活氣。此般種種,在眼前在鼻下,能看見能嗅到,甚至能撫摸到,皆歷歷如真。

    那手掌是蜷著的,從虎口的洞望進去,能見到掌心細細密密的紋,像一張漫無邊際的網(wǎng),把柳絮罩住。另一些回憶里,她還能看見她的耳垂,白嫩嫩藏在發(fā)后,晶瑩的像滴甘露。而睫毛早已凋零,粘在干涸的眼皮上。脖頸是暗黃色的,和面皮一樣,卻極瘦弱,浮出青筋。有一只螞蟻,從她脖頸下爬出來,從下顎至人中,爬過半張臉,鉆進耳洞里。

    解剖教室里未必會有螞蟻,柳絮知道。正如她不可能記得文秀娟倒下的那許多細節(jié),因為需要不同的視角。就好像在她的記憶里,在冰冷的湖水深處,永遠躺著一具文秀娟,每一次湖水漫過她的頭頂,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具身體游近,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角度。

    就如福爾馬林液里的文秀娟們。她延續(xù)了這個幻覺,再無法擺脫。

    這一次,柳絮看見文秀娟曲膝坐在解剖臺上,恢復成她最健康時的模樣。她沒低頭去看地上的軀體,雙手環(huán)膝,目光凝望某處。這不是她的魂靈,柳絮知道,這只是自己的臆想。因為文秀娟并不是當場死亡的,她在醫(yī)院里有過幾次短暫的清醒,其中一次柳絮正握著她的手,忽然被反握住。她有許多話想說,柳絮俯身去聽,她卻只有力氣說出一句。

    “不是……費志剛?!?/br>
    她并沒有說為我報仇,找出兇手之類的話。

    她好像認定了柳絮是必然要追查到底的,所以幫她去掉了一個嫌疑人。

    十二小時后,文秀娟死于全身器官衰竭。

    柳絮忽然覺得,解剖臺上的文秀娟在看著自己。她凝望某處,而自己就在那里,被她的視線直挖進心里,她在問,這些年里你都查到些什么?

    對不起。柳絮只能說對不起。

    文秀娟嘴角上揚,向她溫婉一笑。柳絮一激靈,然后所有的幻覺都崩潰了。眼前并沒有什么文秀娟,更沒有解剖臺,只有一張手術臺。她正穿著手術服站在無影燈下,一手拿著大隱靜脈,一手拿著止血鉗。

    這已經(jīng)是第幾次了?她提醒自己。這么恍惚下去,非得出大事。那已經(jīng)過去了,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

    她瞥向病人打開的胸腔,里頭一片濕漉漉的紅色,那些臟器各自輔動著,讓她一陣惡心。

    穩(wěn)住。她掃了一眼手上的大隱靜脈,長長一根,像鴨腸。的確已經(jīng)清理干凈了,剛才恍惚的時候沒捅婁子?,F(xiàn)在該干什么,嗯,取針管注水試試漏不漏。

    柳絮擱下止血鉗、器械護士應該把針筒交到她手里。去年她還是實習醫(yī)生的時候也干過類似的事,同學們做實習醫(yī)生進手術室時都做二助了,她整整慢了一拍。這怨不得別人,去年秋天她給一個腹瀉缺鉀的病人輸鉀,不小心調得太快,差點出人命,那次后她一度懷疑自己到底適不適合當一個醫(yī)生。別想這些了,怎么針筒還沒拿過來?

    病人身體下墊的藍布忽然之間變黑了。

    這黑瞬間就漫延到柳絮的整個世界,她身體的反應還在意識之前,強撐著沒有暈過去。

    此時護士在耳邊叫起來:“血!出血了!”

    柳絮的心臟通通通通猛跳,這讓她從夢魘般的短暫暈血中恢復過來,眼前大片黑紅色的靜脈血正從病人大腿上的切口處流下,像瀑布,像潰塌的堤壩,像海潮。

    是截取大隱靜脈的切口,她沒扎牢!

    趕緊止血,重新包扎!

    她的意識此時和她的動作分離。她知道該怎么辦,一系列應急步驟閃電般在腦海里劃過,但身體卻像慢動作。實際上,她就這么傻愣著,根本一動不動。

    “你干什么!”等了兩秒鐘的主刀醫(yī)生楊成終于忍不住,怒吼一聲。

    擋在思維和身體中間的厚玻璃應聲而碎,她掙脫出來,臉被血漲得通紅。她把手伸進血里,尋著血管,用止血鉗夾住,取下松脫的絲線,護士遞上新的,扎牢,標準動作,再沒出一點岔子。

    楊成的臉隱在口罩下看不出表情,只見到眼角的皺紋比往日深了三分。他往柳絮這邊看了一眼,說準備大隱靜脈。

    柳絮應了一聲,卻發(fā)現(xiàn)大隱靜脈并沒有泡在水里。是了,剛才還沒來得及做注水測試就出事了。她絕望地低下頭,看見那條靜脈躺在地上的血水間。

    徹底污染了。

    柳絮覺得耳朵里轟轟直響。所有人看著她蹲下,摸索了幾次才把那條靜脈撿著,再站起來,沒有人說話。

    “我……洗一下,用鹽水洗?!?/br>
    “沒用了?!睏畛烧f。

    “想想辦法,想想辦法,消毒水的話……”柳絮此刻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說什么了,她只是想說些什么,仿佛這樣就能彌補過失。

    “會破壞內膜細胞,這些基礎東西你沒學過?”

    當然學過。事故了!柳絮認命地想。

    她看著病人腿上取靜脈留下的長長蓄口,只能取另一條腿的了。病人看見兩條腿上的傷口時,會知道原本只需要一條腿就夠了嗎?怎么解釋?

    “左腿?我現(xiàn)在取……”柳絮突然停住。這次不用楊成說,她自己就記起來了。病人的左腿有嚴重的靜脈曲張,原本就只有右腿的大隱靜脈能用,進手術室的時候楊成還提醒過讓她別下錯了刀。

    沒有大隱靜脈可以用了。柳絮直愣愣瞧著已經(jīng)開好胸等著用大隱靜脈搭兩座橋的病人,腦子里一片空白。

    “準備取左臂橈動脈?!睏畛烧f。

    是了,還有橈動脈。取橈動脈搭橋遠期效果比大隱靜脈好,但近期容易痙攣,這個病人六十九歲了,就這個年紀來說,近期效果最重要,通常是不用橈動脈的。只是現(xiàn)在已沒有別的路走。

    這時柳絮還拿著那條被徹底污染的大隱靜脈,她不自覺地向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出了這么嚴重的事故,她想自己大概是要被開除的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對病人來說,局面還沒到無可挽回。

    楊成轉過頭盯著她,柳絮被這目光當頭罩住,感覺全身都僵住了。

    “你,還可以嗎?”楊成問。

    “我,啊,還是我嗎?”

    “你還可以嗎?”楊成重復。

    “哦,好,嗯?!绷踔е嵛岚l(fā)著無意義的音節(jié),護士伸手把她手上的大隱靜脈接過去。

    “手套!”楊成低喝了一聲。

    柳絮渾身一抖,連忙換上干凈的手套,拿上一把手術刀。相關部位已經(jīng)擦上碘酒,她把刀慢慢湊近去。刀很虛,她要用力捏住,否則會掉下去。但手竟開始抖起來。

    “停下?!币恢笨粗臈畛烧f,“快速調整一下,確定自己真的可以再下刀。這次你絕不可以再有差錯?!?/br>
    柳絮深呼吸,想穩(wěn)住自己的手。但沒用,她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她突然崩潰,手術刀掉落下去,雙手捂臉大哭起來。

    楊成一把將她從手術臺邊推開。

    “出去!”

    渾渾噩噩走出手術室的時候,柳絮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沒法再做醫(yī)生了。

    這是二〇〇〇年圣誕節(jié),再過兩天,就是文秀娟三周年祭日。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八點零三分,文秀娟在和生醫(yī)院搶救無效去世。追悼會趕在了這年的最后一天,柳絮沒有參加。她低燒臥床兩周,全身無力,不堪行走。她心里清楚,這是典型的精神問題軀體化顯現(xiàn)。對不能去追悼會,她既自責又慶幸。她無法想象自己在殯儀館告別廳里面對文秀娟遺體,她只能逃。正是因為她的這種逃避,才導致無人幫助的文秀娟最終被毒死,但既然當初已經(jīng)做出選擇,也就只能繼續(xù)逃避下去了。她后來聽說,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出席了追悼會,甚至包括之前因甄別跳樓殘廢的項偉。想到在那間屋子里對著文秀娟沒有了活氣的身體低眉垂淚的人里,隱藏著殺死她的兇手,柳絮就不寒而栗。還是不去的好,還是不去的好,還是不去的好。

    那個學年,沒人再被甄別,大概學校里覺得,每年少一個人剛剛好。后一年,馬德成了最后一個被甄別的人,他父母到學校去鬧,最后校方給了他畢業(yè)證書,但不管分配。

    很少聽見人們再談論文秀娟,那成了委培班的禁忌。想必有很多人會在心里琢磨,文秀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們會重新審視那次報警事件。但沒人會放到臺面上說。柳絮依然沒能融入班級,這讓她越發(fā)地依賴費志剛。某種程度上,費志剛取代了文秀娟的位置。

    文秀娟成了所有人的陰影,對不相干的人而言,陰影終將隨著時間淡去,在柳絮心中,這片陰影卻越來越厚重。她總是忍不住地去想,如果那個時候,她沒有被嚇退,繼續(xù)查下去,勇敢地保護文秀娟,情況會怎么樣。一定會不同,哪怕最后是她死,也甘愿,也比現(xiàn)在好得多。但人生沒有如果,逃避一次,永無再來的機會。

    原本她只會在夜里夢見文秀娟,后來夜半難眠的恍惚間,文秀娟的面容也會出現(xiàn),仿佛在她身邊從未離去。進入和生實習開始,幻覺出現(xiàn)的頻率就增加了,也許是經(jīng)??匆娧木壒?。文秀娟就死在和生醫(yī)院,而自己正在這家醫(yī)院里工作。每次念及這點,柳絮心里就說不出的難受。好在委培班實習和未來工作都在和生位于浦東的新建分院,而文秀娟是在浦西本院咽氣的。如果不是這樣,柳絮大概根本無法在醫(yī)院安心工作。

    但她終究還是安不下心來。圣誕節(jié)的醫(yī)療事故后,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兩小時后院辦通知她停職檢查。那名患者因為心肺功能和腎功能的問題,術后在icu住了整七天。其實這和手術時間的延長及用橈動脈取代大隱靜脈都沒有關系,可柳絮覺得,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在房間里沒日沒夜地睡覺,醒過來就默默垂淚。費志剛一得空就來陪她,給她講一些碰到的病例,后來也不講了,只說些有趣的事情。但那些事情終究是在醫(yī)院里發(fā)生的,柳絮聽不得醫(yī)生病人的事。再后來,他們只zuoai,完事后長久相擁。

    一月十七日早上,楊成醫(yī)生打電話給柳絮,告訴她患者出院了,康復狀況還是不錯的,患者及家屬也沒在多出來的手臂傷口上糾纏。柳絮說謝謝,又說這樣的事情,真是不能再有下次了。上午,柳絮走進和生醫(yī)院浦東分院院辦,遞交了辭職信。下午,費志剛請了假陪柳絮一起在宿舍里收拾東西。柳絮表情平靜,狀態(tài)反倒是這些日子來最鎮(zhèn)定的。

    這一天是小年,費志剛把柳絮送到了家門口。柳絮并沒告訴家里今天要回去,更沒提過辭職的事情,柳志勇和馮蘭連女兒出了個重大醫(yī)療事故都不知道。

    柳家住在三樓,柳絮抬頭看了很久。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費志剛問。

    柳絮搖了搖頭。

    “那我就在這里等你,你沒事了,告訴我一聲。你爸要是揍你,你就先到我那兒避幾天,等他消了氣再說?!?/br>
    柳絮臉色蒼白,勉強向他笑了笑,沒說什么,走進樓里。

    3

    柳志勇見到女兒提著行李站在門口很驚訝,問你怎么回來了。柳絮說我辭職了。柳志勇問你說啥,柳絮說我辭職了,不干了。柳志勇愣了一會兒,低頭去看行李,這時候聽到女兒再一次重復說,我做不了醫(yī)生了。他猛抬起頭,一巴掌把柳絮打在地上,大罵說你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馮蘭趕出來的時候,門還沒關,她使勁推開丈夫,把女兒拉起來關上門,說怎么啦,你這是要干什么呀,絮絮你出什么事啦,然后自己先哭起來。

    柳絮說我出了個醫(yī)療事故,還沒說完柳志勇又是一巴掌抽上去,說你是被開除了吧,你都干什么了你。馮蘭這下哭得撕心裂肺,卡在兩人中間,說你打我吧,好好說話呀,大過年的,你這是要把絮絮打死呀。柳志勇一把把馮蘭撥開,拿手指戳著柳絮額頭說好我不打你,你給我說清楚。

    柳紫說我在做手術的時候把病人的一條大隱靜脈掉在地上了,病人又多挨了一刀,是嚴重的醫(yī)療事故。病人沒事,我是辭職的不是被開除的。柳志勇說那么多年書你白讀了,醫(yī)學院你白上了,一上班就闖大禍,我沒你這種女兒,醫(yī)院沒開你你就自己辭職,你能耐了你,你知道家里供你上大學花了多少錢不,辭了職你想掃大街啊,你給我回醫(yī)院去,醫(yī)院不收你你別回來。

    柳絮一下子把柳志勇的手拍開。柳志勇倒愣了,在他準備動拳頭好好給女兒一個教訓的時候,看見他女兒終于哭出來,轉眼間涕淚橫流,用他從未見過的歇斯底里朝他大喊大叫。

    你知道我為什么出事,因為我暈血,這次病人沒死下次我還會出更大的事,一個暈血的人怎么做醫(yī)生怎么做醫(yī)生,你明明知道我暈血為什么要逼著我讀醫(yī)學院,全都是因為你,你以為這是部隊這是打仗我是你的兵嗎,你總是說打仗的時候過不了關的人都死了,你過關了你贏了你活下來了,但是總有人輸總有人死掉現(xiàn)在我輸了我死掉了你滿意了,我的一輩子全都毀了你滿意了,我恨你!柳志勇,我恨你!

    馮蘭在旁邊已經(jīng)傻了,只知道哭。柳志勇用手點著柳絮的鼻子,點了幾次,說滾,我沒生過你。柳絮扭頭開門就走,也不管地上的行李。她聽見身后柳志勇對著馮蘭大叫說你敢追出去你也不要回來了,讓她走讓她走,然后是一記把整幢房子都震得嗡嗡響的關門聲。

    柳絮一口氣跑到樓外,覺得渾身骨頭都被抽掉了,蹲在消防龍頭邊哭。這時候她很想mama追下來把她拎上去,但終于沒有。她想起費志剛還在等她,抬起頭,卻看不見他。她哭了一會兒,拿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往前走。費志剛真的不在,可能是醫(yī)院把他急call回去了,柳絮無心多想,只覺得這一刻全世界都背棄她,不知該去往哪里,她不知道前而是哪里,但又不能停下。

    走到第一個路口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大聲叫她的名字。她抬起頭,看見費志剛從馬路對而直沖過來,把她抱住。她把頭擱在費志剛的肩膀上,說爸爸不要我了,我沒地方去了。

    費志剛讓她抱了會兒,然后一點點把她推開。從口袋里摸出個盒子打開,里面是枚白金戒指。他就在人行道上跪下來,說,嫁給我,好嗎。

    兩個人的婚禮在一年半后舉行。拖了這么長的時間,是因為柳絮和柳志勇的關系始終沒有修復,而費志剛的父母堅持要求親家能出現(xiàn)在婚禮上。父女倆自那個下午后再沒見過面,雙方各不讓步,連柳絮的東西,都是費志剛一次次去她家里取走的。費志剛感覺如果柳絮服個軟,事情還是能緩和下來的,但是柳絮不愿意,她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怨誰呢,我永遠不原諒他,我就當沒有這個爹,我就當自己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這件事情你別勸我,你要娶的是我不是我爹。一說到這事柳絮就會激動起來,費志剛也只能放棄。每次費志剛去柳家,馮蘭總是把他拉到小房間里問柳絮的情況,后來還讓他牽線偷偷見了柳絮幾次,但柳志勇一直鐵板著臉,不怎么和他說話,好像既然不再認女兒,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女婿似的。

    二〇〇二年的七月份,柳絮懷孕了。這下子婚期沒辦法再拖下去,費志剛的父母只好讓步。婚禮放在錦江飯店小禮堂,女方家屬除了柳志勇之外都到了,他只管自己不來,其他人倒不作阻攔。定賓客名單的時候,柳絮說了一句,能不能別叫同學了。費志剛問為什么,這好像有點不成樣子。柳絮心里的原因無法宣諸口,就不再堅持。

    婚禮上馮蘭自然又是一場大哭,柳絮陪著她哭。敬酒時輪到大學同學那一桌,每個人都笑著說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每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柳絮從來沒見到過這些同學在她面前露出如此肥厚的笑容,仿佛有根尖指甲戳著頸椎直剖到尾椎。那股不知來自何人的惡意,滿堂的喜慶都遮壓不住。喝醉吧,她想,端起酒喝了一口,幾乎要吐出來。她又一口喝完,猛然想起,她懷著孩子,是不能喝酒的。

    柳絮的親朋好友只占了三成,親戚之外基本上是從小到大的同學。柳絮也數(shù)不清這已經(jīng)是第幾桌,就看見所有人都站起來了,就一個還坐著不動。她仔細一瞧,發(fā)現(xiàn)是郭慨。馮蘭原本說讓他當伴郎吧,但郭慨說要出任務婚禮當天應該來不了,前幾天又說可以來。柳絮知道他喜歡過自己,有些怕他借酒撒瘋。

    柳絮和費志剛先敬其他人,鬧了一會兒郭慨才雙手按著臺面慢騰騰站起來。他面皮白得像紙,眼睛亮得像鷹,沖著柳絮端起酒杯,杯中卻是空的。費志剛見勢不妙,連忙說滿上滿上。郭慨一下就把他撥開了,也不知瘦小的身體里哪來那么大的力氣。他對著柳絮一笑,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整個人向她壓過去。柳絮“啊”地叫了一聲,往旁邊一讓,郭慨就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然后旁邊人才說,郭慨之前已經(jīng)喝了差不多兩斤瀘州老窖。

    這是那晚最后一件讓柳絮記憶深刻的事,之后不久她酒勁上來,推說不舒服,沒讓鬧洞房。費志剛在另一間房里被百般折騰,她自己沉沉睡去。

    后來她聽人說,郭慨當晚酒喝得太多,被送了醫(yī)院。

    再后來,她的孩子掉了,是個女兒。

    四、一個名叫郭慨的男人

    1

    柳絮從來沒想到過,三四十只貓狗聚集在一起會鬧成這樣,簡直像在房里扔了一億響的連珠鞭炮,翻來覆去地炸。

    這是她發(fā)起的一個救助遺棄貓狗的公益活動。任何看見網(wǎng)絡公告的人都可以來參加,要求帶一份給貓狗的禮物,并和這些小動物玩一會兒,如果能認領回去則更好。從早上到現(xiàn)在,禮物收的不少,但很少有人會在救助站待超過半小時,因為實在是太吵了。好在已經(jīng)有兩只狗一只貓被收養(yǎng),這讓柳絮覺得費心組織這場活動還算值得。

    一個矮胖的男人推門進來,初秋漂亮的陽光在玻璃門上一閃,照得柳絮偏過頭去。大金毛在第一時間撲到他身上。他倒不怕,拍拍狗腦裝要推開,但金毛死抱著他大腿不松爪。他問柳絮可不可以直接給它們吃,然后從塑料袋里拿出七八根豬大骨往旁邊一扔,所有的狗都沖了過去。他抬起頭,對柳絮笑笑,說我們有四年沒見了吧。

    柳絮剛才就覺得似曾相識,但她被貓狗們弄得腦仁發(fā)漲,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我是郭慨?!?/br>
    爭搶rou骨頭的時候,狗叫聲反倒輕了一些。柳絮聽了個大概,她往前走了兩步,好聽得清楚些,然后她忽然反應了過來,這竟是郭慨。郭慨原本是個精瘦的人,現(xiàn)在看起來比從前胖了至少三十斤,整體形象全不一樣了。

    “你怎么會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