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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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山根本就不是一座山,只是個人工土坡,可這土坡規(guī)模也不小,捧燈這回進來的又不是正面布幔張開的大門,他從斜刺里上山,越走越是迷糊,找來找去也沒能找著上次鎮(zhèn)邪的那塊地方??稍绞钦也坏?,越是看那里都象,遍地都象埋著死人骨頭,整座萬歲山在他眼中,就如同是個大墳包一般。一陣陰風(fēng)吹過,山上樹葉嘩拉拉響個不停,紅日西落,倦鳥歸巢,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又飛過來一大群烏鴉,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天空。 捧燈縮了縮脖子,一股涼氣從尾巴骨直躥到后腦勺,胃里發(fā)緊,胸口發(fā)悶,連臉皮都開始變得僵硬起來。他把兩只胳膊環(huán)抱在胸前,瞪大了眼睛找那塊已經(jīng)重新填實了的平地。按說當(dāng)時挖坑的時候只往山上爬了百余步,并且旁邊有棵歪脖子的槐樹,應(yīng)該不難找,可捧燈這會兒疑心生暗鬼,在半山腰里轉(zhuǎn)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終于找到那地方。 歪脖槐樹找著了,捧燈趕緊趴在地上踅摸東西,把當(dāng)時放箱子的那塊地方翻了個遍,再沒找到第二根桃木橛。這人趴在地上看近處東西的時候,覺不出天色昏暗,所以等他略微舒了一口氣,直起腰來,才驟然發(fā)現(xiàn)紅日已然落了山了。他倒吸一口涼氣,慌亂地往四周看去,此時日頭已墜,月亮還沒升起,十步以外就啥也看不清了。捧燈辨別了一下方位,撒開腿朝山下就跑,沒跑兩步,一頭撞在棵槐樹上。這樹不粗,被他這一撞,前后晃動了幾下,驚動了樹上的一窩烏鴉,烏鴉嘶啞著嗓音一叫,結(jié)果又驚起一大片眠鳥,頓時四周一片鳥叫聲和拍動翅膀的聲音,在黑夜里聽來是份外的瘆人。捧燈猛然間覺得好象有個東西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一下,頓時嚇得混身抽搐,褲襠一熱,把一泡尿全撒在了褲子里。 果然是陰地,不可久留!捧燈想到這里,再次抬起腿來,繞過樹去拼命奔逃,沒跑兩步,突然腳下一空,一個狗吃屎摔進個大坑里,雙眼一黑,立刻什么都不知道了…… 桃木和辟邪 最晚從漢代開始,人們就認(rèn)為桃木可以辟邪驅(qū)鬼,來源一是神荼、郁壘的傳說,二是后羿傳說。 據(jù)《山海經(jīng)》和《風(fēng)俗通義》等書記載,東海度朔山上有一株高達三千里的大桃樹,東北方向就是萬鬼出沒的鬼門,有神荼、郁壘二神居住在桃樹上,專門負(fù)責(zé)甄別和懲罰膽敢害人之鬼。到了南北朝時代,南梁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說,民間習(xí)俗用桃木板做門,左扇上畫著神荼,右扇上畫著郁壘,稱之為“門神”——秦瓊、尉遲恭之類的門神是唐朝以后才出現(xiàn)的。宋代王安石作詩《元日》:“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薄靶绿摇?、“舊符”都是指的“桃符”,也就是畫著神荼、郁壘的桃木牌,掛在門口可以辟邪,是后世春聯(lián)的前身。 關(guān)于后羿傳說,始見于漢代的《淮南子?詮言篇》,說后羿是被“桃棓”打死的。東漢許慎注解說:“棓就是大木棒。用桃木做的棒打死了后羿,因此鬼會害怕桃木?!蹦纤瘟_泌的《路史后記》中寫得更詳細(xì):“(后羿)從田中歸來,龐門(逢蒙)用桃木棒把他打死了?!边B后羿那般英雄都被桃木棒所殺,自然鬼怪們會畏懼桃木了。 肥城縣在泰山西麓,縣西有一座陶山,據(jù)專家考證,春秋戰(zhàn)國時代此山名為“桃山”,地名也叫做“桃”。肥城縣境內(nèi)傳統(tǒng)密植桃樹,民間傳說只有肥城的桃木才具備辟邪功效,而東南方向的桃枝功效最好——這也應(yīng)該是從上述兩個傳說中衍生出來的。 第十七章 番邦僧(1) 捧燈在萬歲山上一腦袋栽大坑里,昏死過去。等他醒過來,已然是躺在柏林寺自己主仆寄住的僧舍床上了。室內(nèi)一燈如豆,把劉鑒的影子長長地映在白墻上,乍看上去非常的猙獰可怖。捧燈一睜眼就看到這樣一幕情景,只覺得頭皮發(fā)麻,他大聲哭叫著從床上一躍而起,光著屁股往外就跑。劉鑒吃驚之余,一把揪住捧燈,生把他拽回房里,按倒在了床上。等捧燈哭聲稍停,劉鑒輕輕嘆了口氣,柔聲問:“你送完了信不回來,跑萬歲山上去干嘛?” “我、我是……怕……怕弄丟了箱子里的東西……惹爺您生氣,我去找找看……”捧燈此刻已經(jīng)緩下了心頭的驚怖,知道自己已然平安無事,也不敢再隱瞞什么,抽噎著把實話合盤托出。 劉鑒一挑眉毛,多少有點哭笑不得:“少了一兩樣沒什么關(guān)系。我是怕你平常吊兒郎當(dāng)?shù)?,?yīng)景兒壞我的大事,所以嚇唬嚇唬你罷了,哪里真就寫文書賣了你呢?”換了別的情境,或許劉鑒早一扇柄打過去了,可現(xiàn)在看到捧燈兩眼通紅,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終究主仆多年,感情不可謂不深,劉鑒非但不惱,反而好言好語安慰他。末了還扔一個濕手巾把兒給捧燈,微笑著問:“你找東西就找東西把,晚點兒回來也不怕。可這又是怎么回事兒?至于這么狼狽嗎?” 捧燈接過手巾,一邊胡亂地抹臉,一邊撅著嘴抽噎:“還不是爺您挖坑不填,害了小的……” “呦,那天光想著填上袁忠徹下令挖的坑了……”當(dāng)日在萬歲山上鎮(zhèn)邪,劉鑒先指點了一個地方,才剛挖完坑,扔了沒兩片瓦,袁忠徹就趕到了,把劉鑒的主意全盤否定,在埋沈萬三尸體的地方重新開挖。此后連番變化,眾人齊心協(xié)力,好不容易才鎮(zhèn)住戾氣,填上土,就把先前那個大坑給忘了——那時候天色已黑,又不在平地,從沒想過挖坑不填,會有人栽下去,而這個人偏偏還就是捧燈。 “種因得果,沒成想這惡果落你頭上了,”劉鑒略帶歉意地一笑,“怎么的,要我向你陪不是嗎?” “小人哪兒敢……”捧燈嘴還是撅著,眼淚卻已經(jīng)不流了。他知道是自己摸黑不看道才栽進大坑里去的,其實和挖坑的人無關(guān),此刻看劉鑒這么關(guān)心自己,倒感覺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于是他趕緊坐起身來,把手巾擺到枕頭邊,問說:“爺,我只記得暈倒在那個坑兒里,我怎么回來的?” “哼,看你這么晚了還不回來,最近發(fā)生的事兒又多,我多少有點擔(dān)心,自己跑了趟工曹去找你。聽說你早出來了,就又拐去觀音庵,看是不是跑那兒玩兒去了。多虧了駱小姐主仆也幫忙尋找,最后還是瑞秋在萬歲山上找著了,把你給送回來的。” 捧燈臉上還是花的,卻不禁破啼為笑:“看來還是爺您最心疼小的——現(xiàn)在很晚了吧,且待小的服侍您歇了?!?/br> 說著話從床頭摸著一條干凈的犢鼻褲穿了,就想下床來給劉鑒打水洗漱。穿褲子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小臉立時漲得通紅:“爺……您說是瑞秋那丫頭送我回來的,那我的這個褲子……” 劉鑒翻了翻白眼:“想得倒美!這褲子是我給你脫的,屁股也是我給你擦的!” 捧燈鬧了這么一出,搞得劉鑒一整晚幾乎就沒合眼,天將亮的時候才和衣小小打了個盹兒,不足半個時辰。這天是骰子店安東尼老板娶親的日子,既然已經(jīng)接了喜帖,沒有什么攸關(guān)生死的大事,沒道理不去,也不方便遲到。所以劉鑒早早就起身了,還把捧燈也從床上揪了起來。 主仆二人洗漱完畢,隨便吃兩塊點心,就開始收拾東西。先都換上只穿過一水的半新衣服,然后從柜里取出昨天才剛買來的白菱餡喜餅,緊一緊扎束的紅綢子。這些天,劉鑒反正是閑得沒事做,干脆去集市買來兩塊田黃石,自己刻了一對印章,一枚是“一心同德”,一枚是“百年好合”,用紅紙盒裝上,也扎上紅綢。此外,他還取了兩張全新的一貫紙鈔,疊好了塞進一個紅包里去。 “爺,”捧燈在一旁問,“這是給新娘子的喜包么?” 劉鑒一挑眉毛:“我不是她爹,也不是她公公,干嘛要給她喜包?”順手把紅包插到喜餅的包裝里去。 捧燈皺皺眉頭:“尊主既已籌禮,又何必贈銀耶?” 劉鑒掄起折扇往捧燈腦袋上就敲,捧燈趕緊一個抽身滑步,跳開一旁,堪堪避過。劉鑒倒也不是真的要打他,扇子落一個空,突然定住,琢磨了一下說:“白面扇子怕沖了喜氣,今兒個不帶也罷。”一邊把紫竹折扇鎖到抽屜里,一邊對捧燈解釋說:“你懂什么,這婚姻最是破財?shù)馁I賣。喜餅夠吃幾天?印章啃得動么?不過一點心意而已。只有紅包才是實在東西。” 捧燈吐吐舌頭,一邊往后縮一邊笑道:“尊主……爺您既然知道這個,為啥自己個兒不趕緊攢點錢鈔?等回了京城,便好迎娶……” 話沒說完,這小書童已然跑到院子里,躲柏樹后面去了。 主仆二人一路打趣斗嘴,捧燈閃躲劉鑒的暴栗是越來越靈活。約摸辰時二刻的時候,他們來到小街上骰子餅店前面。只見半條街都張紅掛彩,骰子餅店并隔鄰的包子鋪門外都張著天蓬,擺了八張大桌,幾乎把整條街道都給堵上了。 劉鑒才剛走近,牛祿眼尖,沖過來就要磕頭,口尊“長官”。劉鑒趕緊扯他起來:“今兒個我只是來賀喜的,又沒穿官服,不必如此大禮?!迸5撜泻羟皝韰⒓踊槎Y的眾人——都是些街坊鄰居,七成是開各種點心店的——“勞駕,讓一讓,讓一讓?!卑褎㈣b主仆請進骰子店中。 只見店堂里粉刷一新,灶頭拆了一半,空出地方來多擺了一張幾案和兩把靠背椅。本來店里只擺得下三張方桌,已經(jīng)有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入席端坐了。牛祿要把劉鑒讓去上座,劉鑒說:“怎敢和老人家們坐一起呢?”找了個角落里的空位坐下。牛祿還要再勸,忽然看見朝向內(nèi)屋的門簾一挑,安老板三兩步躥了出來,跑到劉鑒面前倒頭就拜。 安老板今天可打扮得華彩,大紅的吉服,腰里不再系布帶,而換了一條皮帶,腳上不再穿布鞋,換了一雙半新的靴子,就連黃胡子都修得整整齊齊的。劉鑒一邊扯他起來,一邊連聲恭喜,叫捧燈把賀禮遞過去。牛祿趕忙代安老板接了。 幾個老頭望著劉鑒,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不知道這小年輕什么來頭,新郎官要親自跑出來朝他下拜。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沖進來喊:“吉時快到了,該去接新娘子啦!” 安老板朝劉鑒告?zhèn)€罪,轉(zhuǎn)身出店去了。牛祿轉(zhuǎn)進里屋,把賀禮放好,然后又轉(zhuǎn)出來伺候劉鑒。劉鑒笑著說:“看你忙里忙外的,這場婚事,有你很大功勞呀??上Р鹆嗽睿烂蹅兘駜簜€吃不著披薩了。” 牛祿作揖點頭:“大多是街坊鄰居,就沒幾個象您和我懂得欣賞美味的,他們根本吃不來披薩。今兒個是從西邊兒景福樓叫的婚宴,嘿嘿,下官幫忙安老板掏的腰包?!?/br> 兩人隨便談?wù)f幾句,牛祿突然擠擠眼睛說:“今兒個還有新鮮玩意兒哪,可惜長官看不著?!眲㈣b問是什么,牛祿湊近了低聲說:“您知道安老板是個番邦胡人,他娶了包子鋪的曼蓮姑娘為妻,先按咱們的規(guī)矩行三拜大禮,然后還得在內(nèi)室行他們番邦風(fēng)俗的儀式?!闭f著話,從懷里掏出個小紅布包來,打開來給劉鑒看。 劉鑒一瞥眼,只見里面是一對小小的銀戒指。牛祿解釋說:“安老板在內(nèi)室安排了香案,找來個剛到北京的番僧主持儀式,據(jù)說先得把手按在他們的什么圣書上起誓,然后新郎、新娘要交換戒指……” 劉鑒一挑眉毛問:“我知道安老板是信的景教,北京城里也有景教寺廟呀,為何不去請位寺里的僧人,倒要找外來的和尚?難道真所謂‘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 牛祿回答說:“長官有所不知,我也曾問過安老板來著,但他說他信的其實并非景教。雖然拜的是同一個神靈,但教義卻又兩樣,景教是被安老板信的教給開革了的異端。據(jù)說他剛到北京的時候,景教寺里就有人來請他去做禮拜,被他回了,說自己寧可在家里拜神,也不會踏足異端的寺廟,從此就結(jié)下了梁子。新來這個番僧貌似也不是安老板一宗的,可究竟哪一宗,安老板也搞不明白,只看他不是景教的和尚,就給請了過來,主持儀式……” 話才說到這里,牛祿眼角朝門口一掃:“說曹cao,曹cao到,這不是那番僧來了?” 劉鑒抬眼朝門口望去,只見進來一個胡人,身量極高,穿著黑色長袍,留著黃里泛紅的絡(luò)腮胡子,最打眼一是他脖子上掛一個十字墜子,二是頭頂心光禿禿的,周圍一圈卻留著頭發(fā)。 劉鑒一挑眉毛:“大吉的日子,他怎么穿著黑就來了?” 牛祿回答說:“據(jù)說黑色是他們的吉色……所謂‘十里不同風(fēng)’嘛,更何況是番邦蠻子呢?”轉(zhuǎn)身跑過去招呼番僧在上席落座。那幾個老頭又朝著番僧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番僧卻不理他們,自顧自地坐下來閉目養(yǎng)神。 安排好番僧,牛祿又跑回劉鑒身邊,笑著說:“安老板說他家鄉(xiāng)叫做佛什么薩城外一個什么芬奇村,鄰著一片內(nèi)海,他們叫‘地中?!矗欠哪X袋就是地中海頭?!?/br> 劉鑒“哈哈”大笑:“哪有比著地形剃發(fā)的,這一定是你信口瞎掰?!迸5撘残?,又岔開話頭去說些別的。 雖然新娘子娘家就在隔壁,但為求個熱鬧,安老板特意賃了輛牛車,先從骰子餅店出門向南,一直去到東直門大街,再轉(zhuǎn)而向西,兜個大圈子去到包子鋪,接了新娘后又原路折回,折騰了有大半個時辰。新娘子少年喪母,只有一個父親,也就是包子鋪的老板,今天也穿戴整齊,跟著牛車過來,就坐在北墻的幾案邊。巳時正,吉時已到,新郎、新娘牽著紅綢走出內(nèi)室,先拜了天地,再拜上坐的包子鋪老板,最后夫妻交拜,就算是成了禮了。 酒席流水般送上來,新娘躲回內(nèi)室,新郎安老板過來勸了一巡酒,隨后也進去了。過了少頃,那番僧站起身來,步入內(nèi)室。牛祿朝劉鑒擠擠眼睛:“番邦的儀式就要開場了,長官多喝兩杯,下官進去給他們遞戒指?!?/br> 捧燈好事,說:“我也進去看看?!迸5摀u搖頭:“使不得,他們那儀式,新娘是不戴蓋頭的,非受邀之人不得進入?!迸鯚舨豢狭T休:“婚后三日無大小,況且我一個小孩兒,他們能把我怎樣?打出來么?” 劉鑒朝他一瞪眼,捧燈這才笑一笑縮了回去。 可是牛祿才進去不久,就又跑了出來,一扯捧燈:“你好運氣。原本他們找個孩子幫新娘捧一大把花,可那孩子突然病了來不了。這兒就你一小孩兒,你且跟我來吧。”說著話轉(zhuǎn)向劉鑒,以目相詢。 劉鑒點點頭,捧燈歡天喜地地跑了進去。 酒席一直不散,可劉鑒除了新郎和牛祿外就不認(rèn)識什么人,坐得久了實在無聊,所以才過正午就起身告辭了。才一出門,捧燈就開始喋喋不休地向主人講述他在內(nèi)室的所見所聞—— “里面地方不大,正中間立一個神龕,可是不見神像,只有個大大的十字架子……” 劉鑒點頭:“那便是他們的神了?!?/br> “……那番邦和尚早就站在神龕前頭,一動不動。安老板也換上身黑衣裳,新娘子更怪,不穿紅反而穿一身孝,也不戴蓋頭,我看她那模樣長得還挺俊的,就可惜鼻下偏左有顆黑痣,是乃疾病之相也……” 劉鑒一撇嘴:“就你這點道行,還想給人看相?” 捧燈諂媚地笑道:“當(dāng)然比不上爺您啦,可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小的總比那些江湖騙子強點兒吧。”然后繼續(xù)講述:“我和一個小女孩,都各捧一大把花,站在新娘身后,牛司務(wù)站在新郎身邊。他們兩個一站到神龕前,番邦和尚就掏出厚厚的一部書來,叫他們都把右手放在上面,然后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通番話,小的也聽不懂……” 按捧燈所說,那番僧說完話,安老板回復(fù)了一句,番僧把先前所說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這回輪到新娘回答,大概是早就教好的,她回答說:“我愿意?!比缓蠓斐鲇沂?,先在自己額頭點了一下,然后在胸口點一下,又在左右肩各點一下,嘰哩咕嚕地又說了一大通。說完了,就看安老板滿臉喜色,轉(zhuǎn)身問牛祿要來那對銀戒指,一對新人各拿一枚,幫對方套在左手無名指上。 捧燈說到這里,突然臉上一紅:“那些胡人真是不知羞恥,我們兩個小孩兒沒什么,牛司務(wù)和番邦和尚還在呢,竟然安老板就摟住了新娘子,親她的臉。我倒沒看出安老板這么急色……” 劉鑒搖頭:“那也定然是他們儀式的一部分了。下面呢?” “下面?”捧燈回答,“下面沒有了。牛司務(wù)讓我們把花獻給新娘,然后就跟一起出來……哦,對了,那番邦和尚不知道為什么,盯著我的臉看了好半天,還走過來扯著我的手,嘰哩咕嚕地說了半天話,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劉鑒微微一愣:“他是在問你話么?安老板沒幫忙翻譯?” “安老板心思全在新娘子身上啦,根本不理我們。那番邦和尚又長得好生難看,手上全都是紅毛,跟猴子似的。我覺得有點兒害怕,就掙脫了他,跑了出來。” “這個遠(yuǎn)來的番僧,”劉鑒突然自言自語地說,“身上似有一股邪氣。可惜我沒細(xì)看……” 隔了三天,因為有名官員來到白衣觀音庵中查看,說不日將有位大人前來北京,專找她們的寺院布施。消息傳到駱十三娘耳中,她便寫下一信,叫瑞秋送去柏林寺給劉鑒。 這些天或者捧燈往觀音庵送信送東西,或者瑞秋往柏林寺送信送東西,因為兩家主人都住在后院僧舍,一個不放男子進入,一個女眷到門口就得止步,所以基本上都見不著人,得靠著寺里的僧尼代為傳遞。瑞秋覺得好生麻煩,況且她不是中原人氏,相貌古怪,總有些小和尚盯著她看上看下的,未必是起了色心歹意,可那種眼神也實在討厭。因此她這天打定主意,進了柏林寺以后就躲著那些和尚走,踅摸到個沒人的地方,悄沒聲地翻墻而入,去找劉老爺——以自己的輕身功夫,又有哪個和尚能夠發(fā)現(xiàn)呢? 可惜這天不知道柏林寺里做什么法事,香客是一批又一批,和尚們也大多涌來了前殿,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往后院溜,還真不是那么容易。瑞秋貼著墻根,一點點朝后面蹭,好不容易走到通后院的門邊,卻突然看到一張熟臉在門后一晃。 瑞秋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捧燈。但見這小書童雙手合抱在胸前,好像懷里藏著什么東西,正好從門里走過。瑞秋朝他招手,但捧燈兩眼定定的,也不轉(zhuǎn)頭,根本就沒看見。瑞秋急了,叫一聲:“捧燈哥?!币惶釟?,“嗖”的就躥入門內(nèi)。 可是她才進門,恰巧一個和尚從斜刺里緩步踱出來,瑞秋差點就和他撞了個滿懷。她急忙收住腳步,那和尚卻嚇得一愣,“噔噔噔”連退三步,然后雙手合什:“女施主,后院僧房,請留步吧?!?/br> 瑞秋抬眼一看,就見捧燈越走越遠(yuǎn),拐過一間僧舍不見了。她伸手一指:“我不進去,你去把那孩子給我叫過來。”和尚茫然地轉(zhuǎn)頭去:“什么孩子?!比鹎锍脵C一個轉(zhuǎn)身發(fā)力,就從和尚身邊直躥了過去。 那和尚覺得不對,猛然回頭,就見眼前人影一閃,隨即鼻端聞到一股甜香,不禁腦袋一暈,急忙默誦佛號,安定心神不提。瑞秋快步奔跑過去,轉(zhuǎn)過僧舍,卻早已不見了捧燈的蹤影。她還在左張右望,又看到一個掃地的小和尚跑過來,把手里笤帚一橫:“女施主,請回前殿去吧?!?/br> 兩次被和尚攔住,瑞秋不禁心頭火起,一叉蠻腰:“憑什么后院我不能來?!”小和尚回答說:“后院都是修行的僧人,女客不宜履足。”瑞秋冷哼一聲:“你們?nèi)羰钦娴那逍?,怕什么見女人?若是不清修,我為何不能來??/br> 這話問得那小和尚一愣。還是剛才碰見的較為年長的和尚回過味,追了上來,對瑞秋說:“寺有寺規(guī),女施主請勿糾纏。要是不肯回前面去,休怪小僧無禮了?!?/br> 瑞秋“哈哈”大笑:“你無禮又能拿我怎樣?” 三個人吵吵嚷嚷,各說各話,驚動了就住在不遠(yuǎn)處的劉鑒。他聽見瑞秋的聲音,就踱步過來,折扇一搖,呵斥說:“別亂闖,就不怕你家小姐責(zé)罵嗎?”瑞秋見了劉鑒,趕緊從懷里掏出書信來遞過去,并且狡辯說:“我才不想亂闖呢,是在門口看見了捧燈哥,叫他他竟然不搭理,一時著急,就追過來了。” 劉鑒伸手接過信來,隨口問:“我也正找捧燈呢,他哪兒去了?” “不是你叫他出門去辦事的么?我看他好象揣著什么東西走的?!?/br> 劉鑒愣了一下,掐指一算,突然臉色大變,叫一聲“不好”,轉(zhuǎn)身就朝自己寄住的僧院跑去。瑞秋還從來沒見過這位仙風(fēng)道骨的劉老爺如此張惶失措過,而事情還牽涉捧燈,她又是擔(dān)心,又是好奇,拔腿緊緊跟上。忙得兩個和尚抓又不敢抓,攔又?jǐn)r不住,一邊高聲叫嚷:“女施主留步!”一邊也在后面緊追不舍。 劉鑒跑進屋中,睜大雙眼,左右一掃,就見鎖著沈萬三草鞋的柜門大開,原本貼在門上的咒符也被撕成了兩半。他跑過去伸手一掏,果不其然,里面空空如也,那草鞋已然不見了! 中國的景教 景教原本是基督教聶斯脫利派,唐朝初年傳入中國,起漢名為“景教”。創(chuàng)派者為公元五世紀(jì)時候的基督教君士坦丁堡牧首聶斯脫利,因為提出基督的“二性二位說”而遭到打壓。431年的“以弗所會議”定聶斯脫利派為異端,該派信徒遂紛紛逃亡波斯,并逐漸在中亞細(xì)亞流傳開來。 635年,景教教士阿羅本向唐太宗李世民獻上該派經(jīng)典,表明該派正式傳入中國內(nèi)地。明朝天啟年間在西安掘出一塊石碑,正面刻有“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并頌”字樣,背面的“頌”共有1780個漢字,還有部分?jǐn)⒗麃單模敿?xì)記述了該教派傳入中國的歷史。景教在唐朝后期開始衰弱,元朝時候再度傳入,和天主教同樣被稱為“也里可溫”。明朝建立后,景教再度衰微,直到十六世紀(jì)天主教大舉傳入后才最終絕跡。 景教在中國傳播的時候,為了方便擴展信徒,大量引入了佛教和儒教的名稱、概念,比如稱呼上帝為“皇父阿羅訶”(阿羅訶是敘利亞文alaha的音譯),稱呼教堂為“寺”,教士為“僧”,主教叫“法王”。就連四福音書的作者也都改為“法王”稱呼:馬太為明泰法王、路加為盧珈法王、馬可是摩距辭法王、約翰是瑜翰法王。 第十八章 都水司(1) 劉鑒幾步搶入寄住的僧舍,一看柜門大開,那沈萬三的草鞋沒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瑞秋和那兩個和尚緊跟著也追到僧舍前,瑞秋邁步就要往里進。和尚們慌了,此時也顧不得僧俗之別、男女之防,先遇見的年長和尚伸手就要去抓瑞秋的衣角,嘴中還喊著佛號:“阿彌陀佛,女施主……” 瑞秋猛然一回頭,看和尚伸手抓來,這丫頭頑皮心起,不退反進,整個身體就往和尚手上靠了過去。那和尚見來者不善,雖然心有不甘,也只好朝后一縮??伤浟?,身后邊還有個掃地的小和尚呢,也拎著掃帚,悶著頭隨后追來。前面這個和尚身軀魁偉,他這往后一退,小和尚看不真切,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覺得一堵rou山轟地壓將過來,本能地就把手里掃帚朝前一送,意圖抵擋。無巧不巧,這掃把頭正捅在前面那和尚的腰下四寸處,這一下當(dāng)真是痛徹心肺,那和尚“哎呦”一聲,蜷縮成葫蘆一般就摔在了當(dāng)?shù)?。估計平時掃地的小和尚沒少受這年長和尚的欺負(fù),這下子誤打誤撞也算是報了仇了——小和尚面有得色地口宣佛號,只把個瑞秋笑得花枝亂顫。 外面嘰嘰嘎嘎這么亂成一團,驚動了屋里的劉鑒。他回過神,皺著眉頭走到門外,扶起了躺在地上的和尚:“小孩子家不懂事,大和尚您切莫動氣。事情緊迫,還望大和尚您網(wǎng)開一面讓她進來……咱們下不為例。” “劉老爺既然這么……哎呦……說了,那這次小僧……哎呦……就不計較了……哎呦……”那和尚緊咬牙關(guān),手捂著后面,佝僂著身子勉強爬起身,恨恨地瞪了瑞秋一眼。小和尚趕緊扔了掃帚上來,攙扶他回去前院。 瑞秋撅著嘴,翻給劉鑒一個白眼:“劉老爺真是愛做老好人,這和尚無禮得很!” 劉鑒皺著眉頭,臉上一絲笑模樣都沒有:“原本也是你的不對,這后院僧房怎能隨便亂闖?毫無禮數(shù),這不是給你們家小姐丟人么?” 原本瑞秋聽著劉鑒教訓(xùn)自己,心中不是很服氣,但這后半句話可是點在要害上了,她咽了一口口水,把反駁的話吞了回去。小孩子的思路飛揚跳脫,她馬上就把心思轉(zhuǎn)到捧燈這邊來了:“那……劉老爺……捧燈哥他……” 劉鑒從袖子里掏出折扇,拍打著左手手心,沉吟道:“我也不很清楚。不過這事兒看起來不簡單,至少不是那孩子頑皮淘氣敢鬧的妖蛾子?!?/br> 瑞秋咬著手指,突然象是恍然大悟般地拍手笑道:“嗨,我怎么忘了,劉老爺您不是能掐會算么,您算一算捧燈哥去了哪里,不就成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