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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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元朝時候,高麗王族與元帝關(guān)系十分密切,高麗國王進貢王室貴族的女兒給元帝為妃,元帝也把皇族的公主下嫁給高麗國王為后。作為陪嫁的高麗人因此就在大都城里住了下來,仗著皇室的寵愛,販售冷面,后來更聲稱面條這種食物是高麗人發(fā)明的,六九城里廣而告之。這就引來了山西削面、陜西臊子面、湖北熱干面、河南燴面等種種飲食行會的不滿。這些地方又大多是民風(fēng)剽悍之處,幾個頭頭曾經(jīng)糾集人手去冷面店尋釁滋事,可開打以后才知道原來高麗算是色目人,受到朝廷的庇護。遭了蒙古兵幾番鎮(zhèn)壓之后,大家只能偷偷下手,在德勝門外四道口這種高麗人聚集的地方瞅不冷子砸塊黑磚什么的。直到洪武爺建立大明朝,元帝北躥,高麗人也一度失勢,這才著實消停了一段時間。 可后來誰料想,高麗大將李成桂謀朝篡位,改國號為朝鮮,向大明朝稱臣,受到洪武爺、建文帝和當(dāng)今永樂天子的表彰——永樂爺好幾個妃子就是從朝鮮送過來的。于是這些高麗人改名叫朝鮮人,重新又抖了起來,械斗再開。兩撥人打打停停,生意都受到很大影響,后來雙方行內(nèi)的長者想出了這么一個蹴鞠的辦法,約定每四年就舉辦一場蹴鞠比賽,五局三勝,輸家要給贏家打四年招牌。 捧燈看見邊上有好事之徒立下了盤口,就也打算掏幾文銅錢出來下注,結(jié)果被劉鑒一暴栗打在后腦上,這才怏怏地把錢又收了回去。 劉鑒對蹴鞠沒興趣,只想去骰子餅店里吃飯,可是捧燈連說:“就快完了,就快完了?!辟囍豢献?,他也就只好站定了腳跟圍觀。蹴鞠這種競賽,本是中華的古老運動,分成兩方,每方各有五人上場,以將皮球踢進對方高桿洞內(nèi)算得分,三柱香的時間,分多者為勝。劉鑒看那第三柱香都快到頭了,心說那就略站一站也無妨。 場上比賽非常激烈,朝鮮人的動作詭異無比,皮球仿佛沾在腳尖上一樣,進攻極其犀利。相比之下,漢人的招數(shù)卻樸實無華,只是不斷把賣弄技巧的朝鮮人皮球搶下,三傳兩遞就到了高桿前面??上У煤?,雖然攻勢猛烈,但每每踢不進去,轉(zhuǎn)瞬之間就被朝鮮人連贏了三球。 劉鑒聽旁邊一位老者慨嘆說:“這都十六年了,就是贏不了他們??指甙Y呀,真沒辦法!”劉鑒笑著問:“什么恐高癥,您是說恐高麗人是種病癥?”老者瞥他一眼:“不是恐高麗棒子,是恐這高處的球門洞,臨門一腳臭不可聞!再過些年,恐怕高麗人會說連這蹴鞠也是他們發(fā)明的了……” 劉鑒看漢人隊中有條大漢,招數(shù)精湛,動作靈活,本方十個球里面倒有九個是他進的,這人面生得很,不象是賣面食的??上Т巳穗m然英勇,他的隊友太不成器,最終朝鮮隊還是以大比分贏了中國隊??纯蛡兞R罵咧咧,連喝倒彩,全都滿臉沮喪地轉(zhuǎn)身離去。 劉鑒還在人群里看到了安東尼老板,原來他也是蹴鞠的愛好者。劉鑒和捧燈走過去打招呼,安老板一邊把他們往自己飯鋪里讓,一邊嘟噥說:“太臭了,太臭了。趕明兒個我也組個球隊和朝鮮人踢。” 捧燈笑著問:“你組個球隊,起什么響亮的名字?” 安老板想也不想,回答說:“就叫‘曼蓮’,怎樣?” 捧燈沒聽清楚,追問道:“為啥叫‘曼聯(lián)’?” 安老板聽捧燈一問,神情突然一轉(zhuǎn),竟然變得有點靦腆:“嘿嘿,其實我下個月就要拜天地了,新娘是說的隔壁包子鋪老板的獨生閨女兒,小名叫曼蓮……就讓高亮當(dāng)隊長,他球踢得最好?!?/br> 捧燈聽了,連聲恭喜。劉鑒心思卻不在這事兒上面,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問安老板:“你是說剛才中國隊那個踢得漂亮的高個子,他叫高亮?” “對呀。是個瓦匠,他們請來的外援?!?/br> 等兩人從小街回來,捧燈一路偷吃安老板給劉鑒打包的披薩餅,還沒到柏林寺,已經(jīng)臉皮發(fā)漲,胃酸想吐了。他還問:“尊、嗝、主,您、嗝、為啥盯上了那個高、嗝、高亮?他身上可有什么、嗝、蹊蹺么?” 劉鑒斥責(zé)道:“你還是個孩子,哪兒吃得慣這個,那么貪嘴,怎么不噎死你?韃子吃奶,便好象你我吃菜一樣,是頓頓不可少的,韃子主了中原,江北人也很多習(xí)慣吃奶,你自小兒跟我去了京城,算得上半個江南人,吃多了奶肯定會胃疼頭昏。我囑咐你幾次了?記吃不記打的東西!” 捧燈苦著臉,喏喏連聲,到了沒能套出主人的話來。一夜無話,第二天劉鑒一早就出門去馬將軍胡同新建的府學(xué)衙門辦事,完了又繞到順天府文廟去逛了一圈,直到晚飯后才回柏林寺。廟里和尚奉上茶,掌起燈來,捧燈這才得著機會問:“尊……爺您怎么不去救那老書吏?” “莫急,”劉鑒就燈下攤開張宣紙,正要提筆記些什么,隨口回答,“七月之內(nèi),他不出門,就沒禍事。等過了七月,我自有法子救他性命?!?/br> 捧燈笑嘻嘻地湊近了問道:“爺,這兩日遇著好些事,爺您也講了好多話,如山如陵,滿坑滿谷的,小的實在記不清,聽不明,您仔細給小的解說解說吧?!?/br> 劉鑒瞪他一眼:“不要亂用成語——你要我解說些什么?” 捧燈聽問,急忙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片來,遞到劉鑒面前:“小的聽不懂的,都在紙上記著呢,爺您且一一道來?!?/br> 劉鑒一邊端起茶碗來喝,一邊看那張紙,只見上面寫著: “沈萬三、八七四,王遠華、稽疑司,誠意伯、姚少師,找海眼、白浮泉,劉秉忠、萬歲山?!?/br> 劉鑒“噗”的一聲,一口茶噴出來,把紙都打濕了。他不禁哈哈大笑:“還有轍有韻的,你在作三字經(jīng)嗎?” 捧燈腆著臉笑:“小的不懂合轍押韻,只覺得這么著排起來,讀得朗朗上口?!眲㈣b笑過了,卻又一板臉,提起筆來把“王遠華、稽疑司,誠意伯、姚少師”這兩句劃掉了:“這張紙要是落在別人手里,光這四個名字,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去。” 他放下筆,撿起扇子來搖著,仰頭想了一想,緩緩地解釋說:“這事兒要從北京城的來源講起。當(dāng)初禹王分天下為九州,這東北之地,統(tǒng)歸著幽州管轄,因為僻處荒遠,加上水質(zhì)很差,也稱苦海幽州。北京是幽州的中心,春秋時候為燕國都城,名字叫薊,秦漢則屬廣陽國、廣陽郡,隋唐就叫幽州。宋代幽州先后被遼、金所占,改名南京析津府、中都大興府,都是外族的陪都……” 捧燈有點不耐煩地催促說:“爺,這些故事,書上全找得著,您且說那找不著的。”劉鑒又抬起扇子來輕敲了他腦袋一下:“你要多讀兩部書,就知道普天下大小事,書上都找得著。你自己個兒讀書去吧,我不講了!” 捧燈慌了,急忙打拱作揖:“小的無知妄語,尊……爺您莫怪,還請講下去吧。” 劉鑒橫了他一眼,然后優(yōu)哉游哉地砸口茶,這才繼續(xù)說:“到了金海陵王的時候,遷都大興府,也就是現(xiàn)在的北京城。工程才開始,有個看風(fēng)水的就說:‘苦海幽州是有龍氣,可惜這條龍乃是作惡的孽龍,少了鎮(zhèn)龍的法寶,城池難以完工,就算完工,也會妨主?!A晖醪恍胚@個邪,花了整整三年時間終于把城修好了,一時高興,就把那進言的風(fēng)水師傅推出去砍了頭……” 捧燈聽故事漸漸入港,心里激動,不由得插嘴問:“我聽說那金海陵王不得好死,可是叫孽龍給吃了嗎?” 劉鑒笑著回答:“龍氣、孽龍,本是術(shù)士們的比喻,哪里真有那種怪物跳出來吃人呢?可是城雖造好,沒有鎮(zhèn)物,肯定會妨主。果然,海陵王其后不久就發(fā)兵侵宋,結(jié)果在采石被宋大將虞允文打敗,后方也鬧起政變,他終于落個死無葬身之地。 “那在后方造反的,就是金世宗完顏雍,也算是一代名君。他在大興府登基以后,召集天下智能之士修改城池,想要鎮(zhèn)住那條孽龍,就有人提議說:‘屬國蒙古境內(nèi)有一座山,龍氣旺盛,不可不平,恐生后禍?!谑墙鹗雷诰团扇巳ゲ榭保豢催@座山并不大,干脆就鏟平了搬來大興府,堆在大寧宮里——喏,就是現(xiàn)在的萬歲山。 “萬歲山是能鎮(zhèn)住孽龍,可是它也引了蒙古韃子入關(guān),最終滅亡金朝。元世祖忽必烈仍然定都在這里,改名叫大都,為免重蹈覆轍,他找了紫金山邢臺一派前來修城……” “呀,對了,”捧燈驚呼道,“我卻忘了把那什么行臺走臺寫在紙上,這個小的也搞不懂呢?!?/br> 蹴鞠 蹴鞠是中國傳統(tǒng)的體育項目,最早見于《史記?蘇秦列傳》,里面提到過“蹋鞠”,蹋就是蹴,也就是踢,而鞠是指皮球。 以后一直延續(xù)到唐代,蹴鞠運動的形式開始變得豐富多彩起來:有雙球門踢法,有單球門踢法,還有無球門踢法;一人或幾個人單獨踢叫“打鞠”,兩人對踢叫“白打”,三個人以上叫“場戶”,比如“三人場戶”、“四人場戶”,等等。到了宋代,雙球門踢法逐漸減少,單球門和無球門踢法廣為盛行,開始從體育運動向雜技表演轉(zhuǎn)化。此外,還出現(xiàn)了職業(yè)球隊和職業(yè)球員,提倡職業(yè)道德和運動衛(wèi)生。 明、清兩代蹴鞠運動逐漸衰弱,職業(yè)球員和球隊已很少出現(xiàn),更多表現(xiàn)為雜耍團中的個人或多人表演項目了。 第六章、小八臂(1) 捧燈問起“邢臺”,劉鑒微微點頭:“邢臺就是現(xiàn)在的順德府,邢臺紫金山書院精研工程數(shù)術(shù),輔元的名臣劉秉忠、張文謙、張易、王恂、郭守敬等人就都出身在那里,這些人造詣之高,妙參天文,恐怕連誠意伯和當(dāng)今的姚少師也難以企及。且說元世祖請劉秉忠出山建城,劉秉忠整整勘測了九九八十一日,這才動手繪圖,又花了九九八十一日,圖譜才算基本畫完。按他的意思,要造一座八臂哪吒城,才能鎮(zhèn)服孽龍……” 捧燈搶著說:“這個小的聽說過。北京城正南正陽門就是哪吒的頭,城東、西開門是哪吒的耳朵,正陽門里兩眼井是哪吒的眼睛,正陽門東邊的崇文門、朝陽門、東直門、光熙門,是哪吒半邊身子的四條胳臂,正陽門西邊的宣武門、阜成門、西直門、肅清門,是哪吒的另外四條胳臂……” 劉鑒冷笑著說:“你倒知道得不少呢。且不說元大都正南開門叫麗正門,崇文門原名文明門,宣武門原名順承門,朝陽門原名齊化門……算了,說多了你也記不住,便說這拿門數(shù)應(yīng)著哪吒頭眼八臂,純是江湖騙子口,也不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 捧燈縮縮脖子:“小的是聽城里一個白胡子老頭兒說的……原來都是瞎扯嗎?” 劉鑒輕搖著折扇說:“八臂哪吒城奧妙無窮,就連我也只能窺其一斑,那些村夫野老哪兒明白?所謂八臂哪吒,是指宮殿、城門都用《易經(jīng)》里的詞匯為名,并以八樣物事鎮(zhèn)在京城四周,呈拱衛(wèi)之狀。這八樣物事我也無法一一探曉,就知道萬歲山合著北方辰星,太液池合著西方金星。所謂金生麗水,因此西邊兒要挖個大池子,劉秉忠還教郭守敬引了昌平玉泉山的白浮泉來,以定水文。水則生木,所以北方起萬歲山是假,山上植樹八百七十四棵,是為鎖水之?dāng)?shù)……” 捧燈恍然大悟:“原來打沈萬三那八七四棒,這講究還是前朝傳下來的哪!” 劉鑒用折扇輕點著桌案,緩緩說道:“當(dāng)年劉秉忠就說,這八臂哪吒城必須身裹重甲,方可保證王朝萬年,斯所謂‘讖言若以磚石裹,長似天王衣甲兵’是也。否則,他植樹鎖水,只能保證八百七十四個月太平??上М?dāng)時元世祖還沒能平定天下,庫帑不足,只能暫時用土筑墻,本說等天下太平、府庫充實了,再改了磚墻??烧l成想其后阿合馬被殺,興起大獄,張易正擔(dān)任著樞密副使,受到牽連被砍頭抄家,紫金山一派就此失勢,用磚筑墻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些史事,捧燈聽了也不懂,只是追問:“劉秉忠呢?”劉鑒掐著手指一算,回答說:“他早在那八年前就過世了——且說這八百七十四棵樹,一棵樹鎖水一月,合為七十二年零十個月,大都城從至元四年四月間動工,到元順帝至元六年二月正好合數(shù),那一月脫脫發(fā)動政變,廢了他的叔父伯顏。都說元末群雄并起,根子就正在脫脫的變鈔和開河上?!?/br> 捧燈明白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還是糊涂的,他瞥一眼自己先前寫的紙條,又問:“此劉秉忠、白浮泉、八七四、萬歲山,并苦海幽州、八臂哪吒城,小的知其……大致上算明白了,就不知道那被打死的沈萬三,究竟是不是京城的沈萬三呢?找海眼又是指的什么?” 劉鑒回答說:“沈萬三只是借個名字而已。白浮泉大大有利于北京城的水脈,然而那水脈卻是胡人的水脈,必須予以封堵,不讓它再流進北京城??墒潜本┍揪腿彼?,不引白浮泉,又引的什么呢?這苦海幽州下面,據(jù)說本有暗流無數(shù)——要不怎么叫苦?!盗饔砍龅乇?,那就是海眼了,都說海眼一開,要發(fā)大水。既要撇開白浮泉,必須另找著個海眼,開其一半,不使鬧災(zāi),才能建起新的八臂哪吒城來。” 捧燈點頭說:“怪不得那王遠華原本做著什么水部的官兒呢,難不成姚少師派他來找海眼嗎?”劉鑒冷冷地一笑:“王遠華一知半解,他造那幾個墳頭,就是想另起小八臂,協(xié)助拱護北京城,我卻怕他弄巧反拙呢——找海眼這么大的事兒,姚少師定然親自主持,王遠華不過一個跑腿辦事兒的罷了?!?/br> 捧燈指指柜子:“那個草鞋就是要起小八臂,拱護京城的物事嗎?那究竟是什么?還請尊主為余解惑。”劉鑒伸個懶腰:“你又來了。今兒個跟我跑了一天,你也累了,早點去睡吧。能說的我也都和你說了,只盼你不要左耳進,右耳出,記在心里,反復(fù)思忖,才有長進。草鞋的事,機緣到了,咱們再提?!?/br> 就這樣,隔了七、八天都太平無事,那草鞋一直鎖在書柜里,劉鑒絕口不提,捧燈幾回想問,卻都碰了釘子。一晃眼到了閏七月初四,大中午的劉鑒吃飽喝足了無事可做,緩步踱到院里去乘涼。 柏林寺名符其實,院子里栽種了很多柏樹??梢呛D月,四外蕭條,這時候看到青松翠柏,會覺得眼前一亮,如果換了炎熱暑天,想要借蔭乘涼,那柏樹葉子就不夠看了——槐樹、柳樹葉子也都小,得要白楊、梧桐,葉片才大,樹蔭才濃。 可是柏林寺后院里只有柏樹,劉鑒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叫捧燈搬把椅子到斑駁的樹蔭下面,再沏一壺香茶端著,坐在那里舉頭望天,不言不動之際,感覺和晝寢也沒多大分別。 正在百無聊賴而又懶得動彈的時候,突然聽得腳步聲響。劉鑒微微低下頭來,只見知客僧領(lǐng)著一條大漢從院門外大步而入。那和尚一指:“這位就是劉大人?!贝鬂h聞言,急跑兩步,來到劉鑒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竟然嚎啕痛哭起來。 劉鑒茫然不知所措,趕忙把茶壺交到捧燈手上,然后起身躬腰去攙扶。只聽那大漢哭著說:“稟告大人,小人的爹昨兒個去了……” 劉鑒扶住大漢的膀子,扯了扯,卻扯不動。定睛觀瞧,只見此人二十多歲年紀,高身量,寬肩膀,白面無須,看著有點眼熟。旁邊捧燈也喊:“那天在小街的球賽,你不是中國隊前鋒嗎?” 劉鑒聽了這話,恍然大悟,但隨即大熱天里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匆忙問:“你叫高亮?安定門外邸報抄館的老書吏,難不成就是你爹?他什么去了……死了嗎?!” 大漢流著淚點頭不迭:“小人正是高亮。我爹前日得大人的指點,藏在家里,避災(zāi)免禍,只可惜逃得了一時,終究逃不過一世,昨兒個未時還是去了……” 劉鑒見扯不動高亮,干脆抽回手來,籠在袖子里暗暗掐算,一邊問:“令尊是因何亡故的?”高亮回答說:“爹年歲大了,腿腳不利索,昨兒個午后失足跌進院子里的水溝,頭朝下,掙扎不起來。好不容易撈上他來,卻已然遲了,找大夫來救也救他不活?!?/br> 劉鑒皺眉問道:“我教他不出七月,不可出門,不要近水,他怎么不聽?!”高亮抹一把眼淚,耷拉著腦袋回答說:“爹年歲大了,眼花頭昏,忘了本年有個閏七月。他只說七月已然得過,等了好些天也不見大人來邸報抄館,就當(dāng)沒事了,結(jié)果……” 劉鑒輕嘆一聲:“果然遭了水厄,運數(shù)如此,勉強不得呀。”又問高亮:“這其中的因果緣由,令尊可對你詳細說起過嗎?”高亮輕輕搖頭:“我爹是昨兒個彌留時候才對小人說起,但他只說大人教他躲災(zāi)避禍,沒提什么緣由。他叫小人前來稟告大人一聲,并說是自己糊涂,丟了性命,該當(dāng)由小人代向大人致歉?!?/br> 劉鑒搖頭嘆息:“致什么歉呀,我沒能救得了令尊的性命,心里好生過意不去?!?/br> 兩人相對唏噓。劉鑒安慰了高亮幾句,高亮拱手告辭。他前腳才剛邁出院門,劉鑒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件事,折扇一指,高聲叫喚:“高亮,你做的什么營生?”高亮轉(zhuǎn)身回答說:“小人乃是瓦匠?!?/br> 劉鑒關(guān)照:“我見你后腦有黑氣縈繞,恐怕最近有些不測。出了閏七月就是八月份,八、九兩月逢五、逢十,你最好請假在家里歇著,別上工。”高亮點頭答應(yīng):“大人料事如神,大人的關(guān)照,小人不敢違犯?!?/br> 目送著高亮離去,劉鑒長嘆一聲,轉(zhuǎn)過頭來,早沒了乘涼看天的閑情逸致,也不理捧燈,自顧自回屋去了。捧燈急忙一手捧著茶壺,一手拖起椅子,才進屋門,就見主人斜靠在書桌前,雙手展開那把掘過墳頭的扇子,翻過來覆過去地看——可那根本就是柄白扇,既沒畫花鳥,也沒題字。 捧燈想笑,可是剛出了高亮那檔子事,他也覺得這時候笑出來顯得不大厚道,于是咬咬嘴唇,板著臉問:“尊主睹物而思人,莫非此間禍事延綿不絕,故欲得駱小姐相助一臂乎?” “啪”的一聲,劉鑒合上折扇,做勢就要往捧燈頭上扔過去。捧燈本能地想要伸手抱頭,可是茶壺、椅子還沒放下,兩手收不回來,只好縮脖子歪腦袋,那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劉鑒扇子終究并沒有脫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他隨即收斂笑容,長嘆一口氣,把扇子往桌上一扔,別過頭去,再也不理捧燈了。 捧燈還想打聽沈萬三和掘草鞋的事情,可是劉鑒一直板著臉,堅決不肯再詳加解說。捧燈一個謎團藏在心里都會渾身難受,現(xiàn)在腔子里少說也塞了六、七個謎團,并且環(huán)環(huán)相套,說有一萬只螞蟻在心上撓,只怕數(shù)還少了,每過一天就如同過了一個月似的。他數(shù)次三番、左一個“爺”右一個“尊主”、拐彎抹腳地探聽,劉鑒不耐煩了,敷衍說:“你要是連著一個月不胡亂拽文,我就講給你聽其中的底細?!?/br> 要捧燈不拽文,這更比要了他的小命還難受??墒呛闷嫘膶嵲谔^強烈,捧燈沒法子,只好盡量少開口,多動手,每天掐算,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初六,再過一天就是約定之期。這段時間里,他除了偶爾冒出個“尊”字就趕緊打住、生咽回去以外,再沒胡亂講過話,劉鑒倒有些不適應(yīng)起來。 這一日晚間,劉鑒領(lǐng)著捧燈往小街和東直門大街交匯處的那家官營酒樓去吃飯,一路上只是逗捧燈說話,想揪他個錯處就破了約定。捧燈緊咬牙關(guān),用力抿著嘴唇,只是哼哼,卻不敢答腔。劉鑒看他的表情,覺得非常好笑,逗得越發(fā)起勁了。 才上酒店二樓,忽聽旁邊座頭上有人長嘆,劉鑒斜眼一看,依稀認得。此時那人也已經(jīng)看到了劉鑒,眼珠瞪得溜圓,突然幾步跑過來,一躬到底,口稱:“賢弟,救我!” 這人不僅劉鑒,就連捧燈也是認得的,看他行如此大禮,不禁嚇了一大跳。原來此人雖然穿著便服,其實卻是前些日子他們在順天府后門口遠遠望見過的知府大人。 “陳大人,您怎么行此大禮?這可折殺下官了?!眲㈣b沒有捧燈那么吃驚,他似乎已經(jīng)料出七、八分緣由了。 且說這位順天知府名叫陳諤,表字克忠,廣州番禺人,遇事最是剛斷果決,深受當(dāng)今永樂天子的喜愛。他曾在南京城里官居刑科給事中,有一次上朝前在皇城門口遇到劉鑒,劉鑒看他面相,說他有性命之危,給了一道符咒防身。結(jié)果當(dāng)天上朝的時候,陳諤因為一件案子的處理方法竟然和皇帝頂撞起來,永樂爺怒不可遏,立命值殿武士把他拖出奉天門外,挖個坑給埋了,光露一個腦袋在土上面。全靠著劉鑒給的那枚符咒,陳諤硬是挺過了七天,竟然不死,這才終獲赦免。永樂爺喜歡他的硬骨頭,可是又惱恨這家伙時常頂撞自己,干脆升他做順天知府,調(diào)職到北京來,算是眼不見心不煩。 陳諤外號“大聲秀才”,天生的大嗓門,他這一喊“救我”,震得整座酒樓都“嗡嗡”響,人人側(cè)目。劉鑒趕緊把他拉回到座位上,問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陳諤長嘆一口氣,盡量壓低聲音說:“賢弟乃有所毋基呀,最近愚兄的衙門壘出大事嘞……” 俗話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陳諤這一張嘴,劉鑒就覺得頭疼,不禁支楞起耳朵來仔細分辨。他對陳諤說:“這事兒可大,您還得壓著點兒聲——大家伙兒全都聽到了?!?/br> 陳諤一驚,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劉鑒:“……怎、怎么,難道賢弟乃已基其詳了么?” “明府……” “不敢,不敢?!?/br> 劉鑒微微一笑:“順天府衙門里最近是不是有人暴死?” 陳諤點了點頭:“不僅衙門壘,最近一段時辰壘,北京城壘都十好多人暴死,百姓慌張失措嘛,人人既危。愚兄本以為系刁民造亂,但最近幾人死得好系奇怪,懷疑系神鬼作祟……” “那前些天,王遠華造訪明府也是為的此事嘍?” 陳諤一凜:“神、神仙呀……劉大人乃是如何得基此事的?”話音里突然帶上了三分官腔。 劉鑒打開手中折扇,輕描淡寫地說:“明府不必多慮,前幾天下官偶然路過順天府,無意中見到王遠華,攀談了幾句而已?!?/br> 陳諤聽到這番話,才勉強松了一口氣,苦笑著把語氣改回來:“賢弟乃莫怪,此事牽涉機密,愚兄毋得毋小心從事。賢弟可系從王遠華處得知基此事的么?” “這倒不是,”劉鑒搖搖頭,“下官來北京已然兩個月,帖子也投了,順天府也跑過幾回,都說明府正忙,無暇接見,故而閑來無事,只好四處游蕩。在街面上聽說了幾件怪事兒,由此及彼,模模糊糊推斷出來的?!?/br> 陳諤有點尷尬地笑笑:“確實系忙,確實系忙。唉,我都毋基賢弟到了北京,那些撲街書吏們也毋稟報,否則愚兄早就登門拜訪,請賢弟乃為我解憂了,何待今日酒樓偶遇哩?賢弟乃既然已基其詳,還望救愚兄一救耶?!?/br> 劉鑒做了個不置可否的手勢,叫捧燈過來喚進伙計。這北京不愧是曾經(jīng)的都城,連跑堂的也甚有眼色,看到這兩位雖然穿著常服,言談舉止卻都有官相,在雅座里又是作揖又是喊“救命”的,很識趣地不過來打攪。捧燈叫來伙計,點了幾味時令小菜,叫了一大壺淡酒,讓兩位老爺慢慢閑聊。捧燈看劉鑒沒有避他的意思,也就樂得站在旁邊偷聽。 劉鑒先要陳諤把打死沈萬三的前因后果詳細道來,才明白是這么一個經(jīng)過: 且說陳諤受命為順天知府,到了北京以后,勵精圖治,不敢稍存懈怠之心,這古都舊城因此日漸繁華,比當(dāng)年永樂爺在這里當(dāng)燕王的時候興盛多了。但自從傳說圣上有意遷都來此,北京城立刻吸引了各處的商賈民夫,人口越聚越多,治安難免逐漸敗壞,陳諤常常是忙得三更才睡,四更便起。 這一天夜里,陳諤剛剛躺下,就被府衙的門官叫起身,說是從京城傳來一通急報。他慌忙穿戴整齊出來迎接,剛到外堂,遠遠就看見個戴著紅纓帽的差官正在廊下焦急地踱步。看到陳諤出來,那差官立刻從背后解下個包袱,捧在手上層層揭開,從里面取出一封火漆書簡來。 “陳大人,這是姚少師給您的密令,少師囑咐要我親手交到您手里,您一定要按令行事,不得有誤。”說完這句話,差官遞過書簡,也不告辭,只是眼定定地看著陳諤。 陳諤揭開火封,打開書簡,見上面只簡單地寫了幾行字:“字付順天知府陳諤:北京有丐名沈某者,身懷邪術(shù),不利我大明社稷,望即予捕拿。獲其人后,先不必審,囚之于獄可也。余將另委專員處置。” 看完這封信,陳諤有點摸不著頭腦:“敢問上差乃,少師可有其它鈞令么?” 送信來的差官直盯著他讀完了信,這才松一口氣說:“沒有,姚少師只是讓我送信給明府,并要我?guī)目谛呕厝??!?/br> 陳諤急忙拱手回答:“相煩上差乃回稟少師,講下官必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