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除此之外,輔臣、親王、貝勒以及所有侍宴的臣工們?nèi)脊鼟镀渲小?/br> 太和殿上的風(fēng)云,東珠一概不知。 此時,她所關(guān)注的是另外一件事。 自從她來到乾清宮內(nèi)膳房已經(jīng)十來天了,作為最底層的雜役她們連普通宮女都不如,平時在內(nèi)膳房當差,而下了差,便要回到這禁城東南角宮墻夾道處的住所。 這里都是連排低矯的小房,巴掌大的地方要住上五六個人,洗漱起居極不方便。 東珠自打出生起,就沒受過這樣的罪,關(guān)鍵她睡覺一向很輕,晚間同榻的人只要打鼾磨牙甚至是翻個身,她都會驚醒。 初來的幾日,她都是瞪著眼睛到天亮。 經(jīng)人點撥,她將頭上僅有的一只金鑲玉的珠花交給管事,于是便有了一間只放得下一桌一床的小屋。 此時才真正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只可惜,從承乾宮遷出的時候,她分文未帶。 原本身上還有兩件常用的首飾。第一天上工,因為豬蹄子上的毛沒拔干凈,本來這一頓板子是跑不了的,還好她夠聰明,用一只翡翠鐲免去了這頓罰。第二天上工,又摔了一個青花大瓷盤,這下好了,乖乖便交出了另外一只鐲子。 為了換成單獨的小房,拔去了頭上唯一的珠花。 這樣一來,索性連頭發(fā)都不用梳了,反正她也不會梳,如今只是胡亂地編一個麻花辮子,什么裝飾都不需要了。 “唉!”東珠摸了摸光禿禿的耳朵,這晌午之前還帶著的一對兒金寶琵琶耳墜,現(xiàn)在換回了懷里這個家伙。 它粉嫩粉嫩的,全身rou滾滾的,好玩極了。 如果不是我拿耳墜子換下你的命,你現(xiàn)在就是大宴上的烤乳豬。 東珠喃喃自語。 “這膳房里天天殺豬宰羊,活物多了,你想救,救得過來嗎?”胖廚娘的話回蕩在耳邊,是啊,如今自己除了身上這件衣服,還真是什么都沒有了。 “不過,別的我沒看到,救不了也沒辦法,而你撞到我身上,就是有緣分,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他們活烤了,對吧?”東珠拍了拍小豬,“你呀,現(xiàn)在乖乖地待在這里,不許亂動,我要出去找一個人,回來再給你弄點吃的,知道嗎?” 東珠將小豬關(guān)在屋內(nèi),悄悄溜到了辛者庫。 她想去證實一件事,果不其然,在浣衣房的井邊,她看到了云姑,云姑手上洗的正是自己昨日換下來的臟衣服。 昨天被潑了一碗醬汁的地方如今已經(jīng)漸漸變淺,但依然還是黃黃的??吹贸鰜恚乒煤苡昧Φ卦谌啻?。 “為什么?”東珠突然出現(xiàn)在云姑面前,嚇了云姑一大跳。 “你為什么要當田螺姑娘!”東珠很意外,這些日子她下了工回到小屋里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意外:被子曬過了,衣服洗好了,桌椅擦過了,桌上的油紙包里偶然還會有一兩塊點心或是鹵rou。 到底板是誰在暗中照顧她? 她曾經(jīng)想過是仁妃佟佳錦珍,或許會是承乾宮里的春茵、明霞,畢竟自己待她們不薄。 可是,品著那粗糙的糕點和rou食,東珠便知道,不會是她們。 因為在后宮之中,別說錦珍是一宮主位、仁妃娘娘,就是春茵、明霞這樣的大宮女都不可能有這樣粗制的吃食。 所以,只能是她。 在辛者庫里,她的處境應(yīng)該比她好不了多少。 “為什么?”她一連問了好幾個為什么。 云姑很快平靜下來,她一面洗著衣服,一面說:“娘娘快回去吧,這里人雜,讓人看見不好。衣服洗好后,我會給娘娘送過去的。” “云姑姑,你傻了嗎?我哪里還是什么娘娘?你不用管我,更不用給我做這個、洗那個的?!睎|珠有些受不了,“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你明知道,我對你不好。我不信任你。你在這里受苦,也是被我連累!” 云姑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一眼東珠:“主子就是主子。主子對我好不好,我自己心里知道?!闭f著便又繼續(xù)漂洗。 “你傻??!”東珠幾乎哭了起來,她承受不了別人這樣無原則地對自己好。雖然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但東珠以為那是各得其所?,攱邔λ?,因為她是瑪嬤的開心果。奴才們對她好,因為她待人和善又出手大方,總會給他們很多打賞。 她心里其實是最不愿欠別人的。 云姑洗好了衣服,將衣服撐平晾好。這才拉著東珠來到自己的住處,這是四人一間的房子,如今房里正好沒人。大年初一,浣洗房里的人都休息了,因為宮里的講究是初一洗衣便會少財,所以難得放一天假,大家都到別處找樂子了。 云姑從枕邊拿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東珠。 東珠打開只見里面是一支攢珠累絲金鳳凰,只是那鳳凰嘴中本應(yīng)含著的珠子卻不見了。 這樣式,好像在哪里見過。 “主子,還記得順治十七年,在慈寧花園的事情嗎?”云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東珠,面上是一片期待。 “順治十七年?”東珠看著手中的金鳳,仿佛有了些印象。 那一年,對于宮中來說是凄風(fēng)苦雨,好不悲慘。留在記憶中的是滿眼的白色和嗚嗚的哭泣。 順治爺?shù)膶欏?,皇貴妃董鄂氏病逝,所有王公親貴滿漢四品以上大臣都要哭靈,自己也隨額娘入宮為皇貴妃守靈。 承乾宮內(nèi)外跪滿了身穿孝衣的女眷。 她覺得好無聊。 那時的她,還不懂得情為何物,也不知道一對有情人生死相隔的悲哀。 跪得雙腿發(fā)麻,被哭聲吵得頭直暈,所以她便趁著額娘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沿著宮中小徑一路走到了內(nèi)右門,她記得她是從這條路進來的。 可是,宮里的宮門與甬道都是相似的,很快她便迷路了。 當她坐在慈寧花園一塊山石后面揉腳的時候,她聽到這樣一番對話。 “別人都在承乾宮哭,哭得聲音大還有賞錢拿,你怎么一個人躲在這里哭?”這是一個公公的聲音。 “吳公公,奴婢不是在哭皇貴妃,奴婢的阿瑪和弟弟得了瘧疾,家里沒錢,我額娘托人給我?guī)Я嗽挘羰菧惒怀鑫迨畠摄y子,買不到那種西洋藥,我阿瑪和我弟弟就都沒命了?!边@是一個年輕宮女的聲音。 “五十兩?你的月份銀子不吃不花也得攢上兩三年,你額娘這是病急亂投醫(yī),逼你有什么用?”公公嘆了口氣,“算了,入了宮,家里的事想管也管不上了?!?/br> 那宮女又嗚咽地哭了起來。 “不過,你若真想幫他們,也不是沒有辦法?!蹦枪终f。 “吳公公肯幫奴婢?”那宮女止了哭聲,“吳公公若能幫奴婢這個忙,便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說著,便是以頭觸地,砰砰作響的叩頭聲讓人觸目驚心。 聽來,她還真是個孝女,東珠想。 “我一個閹人,入宮這些年也沒跟上什么得臉的主子,自然也是沒什么積蓄的??墒俏矣袀€主意。聽說了嗎?皇上在景山為皇貴妃建了水陸道場,皇貴妃的梓宮將奉移到景山觀德殿,過了‘三七’之后便要火葬,皇上準備讓承乾宮的宮女太監(jiān)全部殉葬。每個殉葬的人死后都會得到二百兩的安家費。二百兩,不僅你爹的藥費解決了,也夠你們家過幾年舒心日子了。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蹦抢咸O(jiān)的聲音有些詭異,東珠聽了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可是,奴婢不是承乾宮的??!” “這個,我自然知道,實話告訴你吧。承乾宮的蘭妞是我的親侄女,她才十四,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她死,若是你愿意,我便想法子讓你替了她,這二百兩便是你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先給你五十兩,剩下的,等事了了賞銀下來,再給你家送去?!?/br> 原來他沒安什么好心眼。 東珠聽了有些氣惱。 “公公,我愿意。”那宮女居然傻傻地應(yīng)了。 “這生死大事,你也好好想想。我先去了,明日此時我?guī)сy票過來,到時你可不能反悔了?!蹦枪f完便走了。 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東珠便一下子閃身露面。 那個宮女滿面淚痕看到東珠嚇了一大跳:“你?你是誰家的格格?” “你別害怕,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逼邭q的東珠想也未想便從頭上拔下一只金鳳,“這個很值錢,肯定超過五十兩,你拿去給你的家人買藥?!?/br> 宮女滿臉驚詫,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聽好了,自己的命不要輕易交給別人?!睎|珠振振有詞,“你以為皇上是好糊弄的?若是冒名之事被發(fā)現(xiàn),你非但救不了你的家人,還會滿門抄斬的!” 宮女完全嚇傻了,東珠把金鳳塞到她手里,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宮女。”思緒從順治十七年的回憶中抽離出來,東珠這才明白。 云姑重重地跪在東珠的面前。 “你快起來,當時不過是舉手之勞?!?/br> 東珠想將云姑扶起來,可是她仍倔強地跪在地上:“對主子是舉手之勞,可是卻救了奴婢一家人。這樣的大恩大德,奴婢一日都不曾忘記,只是當時太過驚慌,也沒有問主子的名諱,那些日子入宮的女眷眾多,跟主子一般大小的格格也有幾十位,實在是找不到?!?/br> “那你后來怎么知道是我?”東珠有些好奇。 云姑此時破涕為笑:“許是緣分吧。在承乾宮見到主子第一面,奴婢就知道,恩人找到了!” 云姑姑重重三拜之后才起身,挨著東珠坐了下來,看著東珠頭發(fā)雜亂,不由嘆了口氣:“瞧這頭發(fā)亂的,奴婢給主子梳梳頭?!?/br> 她用梳子為東珠通發(fā),東珠好奇地纏著她問著往事?!斑^了這么多年,你怎么還能認得出我,難道我一點沒變嗎?”東珠好意外。 云姑搖了搖頭:“長大了更漂亮了,可是那眉眼、那神情、那說話的樣子是沒變的,特別是主子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那淺淺的梨窩,所以奴婢一眼便認出來了?!?/br> 東珠摸著自己的臉,吐了一下舌頭。 “那鳳釵怎么還留著?”東珠又問。 “還說呢!當時真不知道這東西這么貴重。僅上面一顆珠子就估價八百兩,額娘說,為人不可太貪,所以,我們當了珠子,留下了金鳳,一來留個念想,二來有朝一日可以金鳳還巢,找到她的主人?!痹乒媒o東珠梳了一個簡單的如意髻,又把金鳳端端正正地插在上面。 “你額娘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東珠靠在云姑的懷里,覺得好舒服,“可是……前些日子,我把你當成太皇太后的人,對你都不好,你會不會怪我?” 云姑姑立即捂上東珠的嘴:“噓。主子快別說了。” “怎么?”東珠不明。 “主子的心思奴婢都知道,在這宮里這么多年,奴婢已經(jīng)不是順治十七年那個遇事只會慌亂啼哭的三等宮女了。主子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主子猜得不錯,奴婢正是太皇太后宮里出來的。可是奴婢是不會害主子的。前些日子主子冷著奴婢,奴婢自然知曉這其中的緣故,所以也沒敢跟主子相認。就是想將錯就錯,這樣,主子不待見奴才,奴才在太皇太后跟前也好回話?!痹乒妹嫔弦慌商拐\言辭又萬分懇切,倒讓東珠很自責(zé)。 是啊,入宮之前就聽瑪嬤說過,太皇太后執(zhí)掌后宮幾十年,面上寬厚平和,實際上鐵腕鋼拳毫不手軟,東西十二宮甚至朝堂之上都有她的眼線。 所以,盡管帝星更迭變幻,朝政風(fēng)起云涌,她身居慈寧宮依然能安然自若。 東珠原本從心里就討厭排斥那些為孝莊充當眼線的人,然而直到今日聽到云姑的話她才明白,這些人怕是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眾人討厭棋子,可是作為棋子的悲哀又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云姑姑?!睎|珠摟住云姑的脖子,“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br> “主子快別這么說了?!痹乒靡灿行┻煅剩芭拘睦锲鋵嵏吲d得緊,原本在這宮里日復(fù)一日,混吃等死毫無生趣,可如今能跟在主子身邊,這日子便有了希望?!?/br> “砰”的一聲,門被從外面踢開,進來一個兇神惡煞的婆娘,她雙手叉腰,“云妞,留你值守,你倒窩在屋里躲清閑了?又想挨板子了不是?快去,膳房剛撤下來的桌布,趕緊洗干凈了!” 東珠看那女人氣焰實在囂張,她很想替云姑姑出頭,可是她看到云姑姑立即謙卑地稱“是”,畢恭畢敬地將那女人送了出去又一直拿眼神暗示自己別開口,這才忍下。 東珠跟在云姑姑身后走出來看到外面的場景差點氣暈過去。 院子里堆的幾十盆的桌布,有明黃色的、金黃色的、白色的、紅色的,還有藍色的,關(guān)鍵是這些桌布上面油漬斑斑,這怎么洗得干凈?院中還站著七八個腰圓臂粗的浣衣女,顯然這些桌布是她們抬來的,此時正想走,其中一人似乎還在說:“快走,回去接著玩,這把我肯定贏?!?/br> 原來這些活兒她們想讓云姑一個人干,要是把這些都洗完了,云姑非得累死了不成。 難怪說宮里整死人不見血。 今天真是見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