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赫舍里將身子埋在錦被之中,桂嬤嬤說的話她不想聽,可是每一個字都牢牢地鐫刻在她的心上。 冬至之后很快便是元旦,進入正月,宮里大小宴會不斷。 宮中上下為此忙得不可開交,而內宮二十四衙門連同光祿寺,最忙的莫過于御膳房。 東珠從來沒想到過,這皇宮內的御膳房會是如此龐大,只乾清宮的內御膳房就有二百多人。最上面是皰長,品級相當于總管太監(jiān)一職,皰長之下還有副皰長、皰人、領班拜堂阿、拜堂阿、承應長、承應人、催長、領催、三旗廚役、廚役等,分工之細、流程之龐雜,讓人眼花繚亂。 而自己現(xiàn)在就是內御膳房最底層的一名廚役。 原本多少會烹飪一些小點心和精致菜品的她,還以為到了御膳房便可以自得其所,沒想到如今她只能每天做些給雞鴨拔毛、擇菜洗菜的工作。而且還常常要受人欺負,她甚至懷疑是康熙跟人打了招呼,否則自己的頂頭上司那位三旗廚役胖廚娘怎么總看她不順眼。 就像今天夜里,為除夕年夜飯忙了一整天,大伙都累壞了,所有人都去休息,唯獨她被留了下來,一個人在冷冷清清的魚rou庫房里洗魚。 整整兩大盆魚,少說也有幾十條,如今都活靈活現(xiàn)地在水盆里游著,東珠要把它們都開膛破肚清洗干凈。 “一片鱗也不能有,內臟、魚鰓都要弄干凈,記住不要把魚皮弄壞了、把魚rou弄散了,從魚肚子開口,刀口盡量要小些?!?/br> “不要把苦膽弄破了,否則這魚就沒法用了。” “你得小心點,如果像上次似的豬蹄子還有毛,可就不能只拿個鐲子就了事了,大節(jié)日的弄不好要挨板子!” 那些資深廚役們的叮囑與警告聲聲在耳,更讓人心煩意亂。 東珠看著兩大盆活魚實在沒了辦法,給雞鴨拔毛,那些都是宰牲處一早弄死以后才拿進來,用開水燙過之后,自己閉著眼睛拔就是了??墒沁@魚……都是活的啊。 東珠鼓足勇氣,從盆里撈了一條小一點的魚,這魚涼涼的滑滑的,她的小手怎么也抓不住,剛一使勁,那魚撲通一下便又跳回水中,帶著魚腥味的水濺了她一臉。 鼻子有些犯酸,我鈕祜祿東珠怎么落到這步田地了! 把心一橫,下了狠勁又撈起一條魚,把它狠狠按在木板上,拿著刀狠狠刮去,那魚拼命地掙扎,冷不防刀子便削在了手上。 血色涌了出來,眼淚也溢了出來。 東珠咬著牙,閉著眼睛,一下一下狠狠地削著魚鱗,也不知削得干凈不干凈,過了一會兒,魚仿佛不動了,她睜開眼睛,真是慘不忍睹。 她記得還要把魚的內臟掏干凈。 想想白天曾看別人做過的樣子,她拿著刀哆哆嗦嗦在魚肚子上狠狠一劃,血立時出現(xiàn)在眼前,她實在不敢去看,閉著眼睛把手伸了進去,摸到那些膩膩滑滑的東西。鼻子里聞到的血腥讓她作嘔,手仿佛被又粗又硬的魚刺刺到,此時她已經分不清疼痛和血是來自她還是魚。 突然之間,手中的刀和魚被移開了。 她睜開眼睛一看,噙著眼淚卻笑了,梨花帶雨惹人萬般憐愛,又如風中芙蓉纖美出塵。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身侍衛(wèi)服飾的他,依舊是英氣逼人的外形,依舊冷峻如冰的面龐,只是那犀利似箭的眼神中隱藏著一絲微乎其微的柔和。 這份柔和,只為我才有吧。 東珠笑了,笑得玉顏燦爛,芳華絕代。 而他,恍如無視,從案上拿了一個干凈的木盆,從缸里舀了兩瓢清水,抓起東珠的手按在盆中,小心而又堅定地將她的手清洗干凈。 兩只白皙如玉的纖纖細手上縱橫著深深淺淺好幾道傷口,指尖和手背還有燙傷留下的紅腫與水泡。 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動作迅速又輕緩地將藥粉涂在上面。 “去,找個地方坐著。”他仿佛只說了這樣一句話,隨即便開始全神貫注地收拾那兩盆魚。 東珠拿了個小凳子坐在他對面,借著燭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舉一動。 曾經,東珠以為月下舞劍的他最俊秀; 曾經,東珠以為馬上馳騁的他最英武; 而今天,在這小小的廚役房里給魚開膛破肚、刮鱗去鰓的他,才是英氣逼人,為之傾倒。 他抓起一條魚,用刀背在魚頸部輕輕一擊,魚便不動了。 接著如庖丁解牛一般,動作麻利干凈不帶半分拖沓,她發(fā)現(xiàn)他摘出的魚鰓都是完整的。 原本是一件多么殘忍與惡心的事情,在他手中如同彈琴潑墨一般,那樣自然,那樣飄逸。 雙手托著下巴,東珠的目光有些癡迷:“你怎么什么都會?” “額娘曾經在我五歲的時候,把我一個人丟到山上,三天三夜,讓我自生自滅。”他說,“那時我剛剛學會開弓,于是我打了兔子,但是卻不知道要剝皮,就連著毛皮一起烤了吃。我摘了樹上的野果子,卻不知道其中哪些是有毒的。我從河里抓了魚,也不知道如何去鱗……后來,阿瑪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省人事了。” 他嘴里說著,動作卻沒有絲毫停滯,將洗好的魚放入盆中,又撈起新的一條。 東珠的心覺得很疼。 “一向對額娘言聽計從的阿瑪都怪額娘心狠,我也有好些日子不理額娘。后來,還是jiejie告訴我,額娘這樣做的良苦用心。我雖然出身滿洲親貴之家,但是身體里這一半漢人的血統(tǒng)注定我的一生將不會平順,所以要在順時嘗遍百苦,要學會在各種條件下都可以安身立命?!彼纳袂闃O其淡定,仿佛說的是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但是東珠知道,那是他心底永遠的痛。 他和烏云珠的額娘,是明朝江南豪門士家的千金小姐,精致富貴的生活因為滿人入侵而陷入戰(zhàn)火之中,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血腥屠殺讓她遭受了一夜之間失去親人身陷囹圄的巨變。 她不再是享譽江南的才女,也不再是嬌養(yǎng)深閨的千金。 國破家亡,命如草芥。 而不幸之中的幸運,她遇到的不是暴戾荒yin的草莽,她遇到的是一向崇尚漢人文化、為人謙和自律的鄂碩。 即使如此,也是滿漢有別,她并不想遭天下漢人唾棄。 于是,她曾經以頭觸壁,想以死明志。 而他,小心呵護,以禮相待。 整整一年待若上賓的尊重,終以正室福晉之名,三書六聘之禮,將她迎娶入門。 “你額娘,是個了不起的女子?!睎|珠由衷贊道。 他的面上露出一絲苦澀而悠遠的笑容,他不再開口,只專心手上的魚。 “你,帶我走吧。我現(xiàn)在不是昭妃,只是這御膳房里一名什么都做不好的雜役,少我一個,恐怕別人都不會發(fā)現(xiàn)?!彼曇羧缣m,小心翼翼帶著真誠的乞求。 是的,在他的面前她可以放下一切去乞求。 他,依舊沒有應答。 東珠緊緊咬著唇,她很想哭,但是她知道他不喜歡,于是她忍住了。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誰也不再說話,東珠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而他則只關注于那些魚。 不知過了多久,他將所有的魚收拾干凈,又打來清水將地上的污垢清理干凈。一切妥當之后,他說:“好了,我該走了?!?/br> “你,還會來嗎?”終于,眼淚還是沒能忍住。 已經走到門口的他停下步子,回頭凝望著她。 好些日子沒見,她長高了些,但還是那樣纖細柔弱,在他眼中永遠記得初識的樣子,那時的她多可愛,笑得有多甜,要多驕傲有多驕傲,就像人人矚目的明珠。 他寧愿她不要長大,永遠是一個四歲的玉娃娃。 下意識地伸出手,他很想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在他看來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連淚水都如此晶瑩,仿如她的名字,像一粒一粒的珍珠。 然而理智讓他停手,于是還未觸及到她的玉顏,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慢慢握成了拳。 她卻不管不顧地緊抓著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臉上, 他心中一驚,好涼。 她的臉和他的手,一樣都那么涼。 第二十一章 困境涼薄誰人顧 康熙五年的正月從第一天開始便注定不太平。 在太和殿的國宴之上,當著滿朝大臣、蒙古親王和各國使節(jié),次輔蘇克薩哈與鰲拜突然毫無先兆地吵了起來。 按制,元旦這一日,太和殿的國宴為二百一十桌,所需菜品食材耗費極大,羊就需要百只、酒要千瓶。所以便有了臣工獻席的做法。即皇上所用的御膳由內務府督促御膳房、餑餑房、酒醋房恭備,而其他宴桌上的膳食則由王公大臣們按規(guī)制進獻。 如親王每人進獻八席,郡王每人進獻五席,貝勒每人進獻三席,貝子每人進獻兩席。 大臣們根據(jù)品階也要進獻不同數(shù)量的宴席,其中菜品、餐具都有所要求。 四位輔臣也是如此。 蘇克薩哈進獻的宴桌菜品比往年豐富已經令臣工們側目,席間他的神來之“禾”更惹怒了鰲拜,也將天算案之后剛剛平息下來的朝堂又攪起大風浪。 蘇克薩哈敬獻了一束豐滿肥厚的雙穗麥子,他說這是產自自家田莊里的。這雙穗之禾向來被視為天降祥瑞、政通人和之兆。蘇克薩哈又極力渲染今年田莊收成極好,佃戶們過了一個富裕的年,而這雙穗不僅蘊義國泰民安、百姓富足,還蘊意帝后龍鳳呈祥,合美如意。 這原本就是過年的吉祥話,眾人雖然不恥蘇克薩哈刻意媚上,但在這樣的場合下也只能附和。鰲拜卻當場火了。 “你還好意思顯擺你們正白旗得了塊好地?”鰲拜怒道,“誰不知道那永平原本就是鑲黃旗的。當年是多爾袞為了私利硬是把鑲黃旗應得的保定、永平等好地據(jù)為己有,而把正白旗的壞地換給鑲黃旗??滴跞辏S旗副都統(tǒng)穆占就因所屬牛錄地畝不堪耕種,要求更換土地。當時皇上體恤不忍勞師動眾地調換,所以此議才暫時擱下了。如今你拿著什么破麥穗在皇上跟前邀功,不是羞辱我鑲黃旗無人了嗎?” “鰲大人多心了,本輔沒有這樣的意思?!碧K克薩哈微有些慌張。今年確實收成不錯,底下的莊頭敬獻了不少好東西??蛇@麥穗?yún)s是他特意命人找來的,根本不是自家的農莊里產的。他當然知道強出頭容易落人話柄的道理,可是如今在四輔臣當中,索尼自不必說了,雖然年老體邁,可是家里出了位皇后。遏必隆雖然一向不出頭,卻也有女兒在宮中,雖說不得寵,可怎么說那也是皇親,況且他身后還有一位太祖朝大公主的額娘撐著。再說鰲拜更是功勛卓著,日漸跋扈,自己也惹不起。 如今四輔臣中唯有自己聲勢漸危,連從前圍在身邊奉承的門客也有不少跑到鰲拜府上去了。 所以,他必須要想辦法獲得皇上的青睞。 于是,他想到了獻“穗”。 沒有一個皇上不希望自己的百姓安居樂業(yè)的,也沒有一個皇上不喜歡聽國泰民安的稱頌的。 可沒承想,引來鰲拜的突然發(fā)難,而且還把當年換地的事情牽連進來,一時間,蘇克薩哈有些難以應對。 他沒料到,事情遠沒他想的這樣簡單。 所有正黃、鑲黃旗的大臣們都把矛頭指向了他。 連一向少言的索尼都說:“八旗的排列按左右翼確實各有一定的次序。入關以后,圈占土地本應按規(guī)定的次序辦理。多爾袞因為當時想要住在永平府,便指使白旗大臣、戶部尚書英俄爾岱在圈占土地的過程中故意打亂規(guī)定的次序,讓鑲黃旗處于右翼之末尾;而讓多爾袞所領的正白旗圈占鑲黃旗應占的土地,挨近永平府,永平府周圍土地又不算在圈地數(shù)內。這樣,正白旗所占土地當然處于十分優(yōu)越的地位。而鑲黃旗的土地與其他旗地相比最為不好?!?/br> 見首輔如此說,兩黃旗的大臣們立即覺得腰桿子硬了,說話也有了底氣。 “多爾袞壓迫兩黃旗,將壞地圈給我們,這么些年我們兩黃旗的旗民活的多艱難!” “多爾袞早就死了,先皇早就給他定了罪,這么多年,何必還要讓他造的孽繼續(xù)禍害我們?” “把地換回去,讓正白旗的崽子們也嘗嘗餓肚子的滋味!” 白旗的大臣們雖然不滿蘇克薩哈引火上身,但此時只能同仇敵愾。 “你說什么呢?誰是崽子?再出言不遜,看老子劈了你!” “別吵別吵,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弟兵,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而黃旗一時間仿佛將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怨氣一股腦兒地發(fā)泄出來, “要你來充好人?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你把你家在保定府的那五個莊子給我!” 殿上亂作一團,蒙古親王們如同看笑話一般,大塊吃rou,大口喝酒,他們才不管這些。他們眼中看重的是豐沛的草場和皇上每年的賞賜。 各國使節(jié)們目瞪口呆,搞不清狀況,譯臣們當然不會把這些翻給他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