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兩人把韓非的事商量得差不多了,便聽人來報說蒙毅求見。 嬴政也沒避著李斯,命人把蒙毅宣了進(jìn)來,叫蒙毅坐下說話。 蒙毅把學(xué)宮諸事匯報完,才取出扶蘇寫的信呈給嬴政。 嬴政這些天忙,沒怎么看云陽縣那邊的書信,聽蒙毅說扶蘇寫了信,倒是頗為意外。他打趣道:“這小沒良心的,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求我?”上回要不是想求他釋放程邈,嬴政估摸著扶蘇也不會給他寫信。 蒙毅道:“公子一向孺慕大王,只是性情比較內(nèi)斂罷了?!?/br> 嬴政不置可否,倚在坐榻上打開信囊看起扶蘇寫的信來。 這一看,嬴政又和上回一樣很快坐正了身體,神色也多了幾分凝重。他把扶蘇附上的新犁樣式和“試用報告”拿起來反復(fù)看了幾遍,才將它遞給李斯,讓李斯也瞧瞧。 李斯一看,也坐不住了。 眼下離春耕不遠(yuǎn)了,要是這新犁真的那么好用,怕是要讓底下的人抓緊趕制出來。 李斯立刻道:“大王,此時事關(guān)重大,該讓蒙內(nèi)史也過來好好商量?!?/br> 蒙內(nèi)史自然是蒙恬,他管著京城諸事,要想在咸陽推行這新農(nóng)具,自然得讓蒙恬負(fù)責(zé)。 嬴政點頭,叫人把蒙恬喊來了,把扶蘇搗鼓出新犁的事和他說了說,讓他安排人手試試這新犁,要是好使的話立刻開始趕制,好趕上今年的春耕。 蒙恬領(lǐng)命而去,李斯也忙自己的事去了。 蒙毅本來也要告退,卻被嬴政留下說話。 嬴政問道:“朕看你們以前常與蒙將軍書信往來,寫的都是什么?” 蒙毅想了想,答道:“一般是報平安,除此之外大多是我們向父親請教或者父親考校我們。后來我比較愛讀書,父親便不怎么考校我了?!?/br> 蒙家祖父是秦國大將,蒙毅父親也是秦國大將,自然也希望他們兄弟倆能上陣殺敵,延續(xù)蒙家光輝,只是他對行軍打仗興趣不大,這事兒自然落到了兄長蒙恬頭上。 嬴政點頭,擺擺手讓蒙毅退下。 蒙毅雖不明白嬴政為什么問這事兒,不過也沒放在心上,聽命離去。 第二天蒙毅準(zhǔn)備再度出發(fā)去云陽縣監(jiān)工,才出城門就有個內(nèi)侍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讓他等一等。 蒙毅認(rèn)出對方是嬴政身邊伺候的人,不敢輕慢,停下來等了一會,很快看到有人拉著一車書簡出城。 蒙毅迷茫:“這是?” 那內(nèi)侍笑呵呵地說:“這是大王讓您帶給公子的,大王說讓公子把這些書看完,不可偷懶,回頭大王要考校公子的?!彼€將嬴政給扶蘇回的一封信交給了蒙毅。 蒙毅:“…………” 蒙毅看了眼那一車書簡,默默上了馬。 嬴政給的一車書隨著蒙毅抵達(dá)別莊,扶蘇正巧聞訊出來迎接蒙毅。得知這是嬴政給他的,扶蘇愣了一下,忙從蒙毅手里接過嬴政的信。 嬴政信里的內(nèi)容很簡單,大意是這樣的:雖然你在云陽養(yǎng)病,但該學(xué)的東西還是得好好學(xué),不能因為沒人看著就偷懶。這車書都是你爹我看過而且覺得不錯的,你給我全看完,每旬寫一份讀后感叫人捎回咸陽,每次不少于五百字,我要親自檢查,看看你有沒有好好努力。 扶蘇:“………………” 蒙毅看了眼被懷德領(lǐng)著人一摞摞搬進(jìn)屋的書簡,覺得有點對不起扶蘇。 他已經(jīng)明白昨天嬴政為什么突然問他們和父親通信的內(nèi)容了,原來是想讓扶蘇多往咸陽寫信。 不過嬴政和扶蘇父子倆多交流是好事,也是蒙毅想看到的。 蒙毅絕口不提自己坑了扶蘇的事,一本正經(jīng)地寬慰道:“公子平日里也愛讀書,興許里面有許多書公子已經(jīng)看過了?!?/br> 扶蘇倒是不覺得任務(wù)太重,他只是有些意外嬴政會親自過問他的學(xué)業(yè)。 扶蘇認(rèn)真點頭:“我會好好看完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扶小蘇:雖然爹以后要殺我,但他其實也疼愛過我! 嬴政:我不是,我沒有! * 注: 集中解釋一下評論里一些疑問 1君者舟也一句,出自《荀子》,但荀子寫的是“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所以推測這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的古諺語。 2焚詩書取自《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等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 博士官還是留著這些書的,只是民間不許留,主要是管控以古非今言論 部分觀點源自呂世浩老師的公開課《中國古代歷史與人物秦始皇》 所以,《詩》《書》指的是兩本齊魯之學(xué)的代表作,文里并沒有寫他燒完了所有書,更沒有寫他坑儒。 第9章 落成 接下來一段時間,扶蘇果然專心讀書,按照嬴政的要求每旬寫一封長信回咸陽,講講自己讀書的心得以及平日里遇到的事。 轉(zhuǎn)眼到了春耕時節(jié),百姓們忙碌地開始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耕作。 這段時間的云陽縣風(fēng)平浪靜,不過春耕一到,云陽縣的新犁陸續(xù)下田,百姓之中陸續(xù)就有了不少夸贊聲,大多是夸他們公子扶蘇仙童降世。 要不怎么連這么好使的新犁都能想出來? 留在云陽縣監(jiān)工順便教導(dǎo)扶蘇的蒙毅很快發(fā)現(xiàn),堆肥舍那邊的懷才有了新動作。 懷才和人畜糞便打了一個冬天的交道,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帶上了糞味。好在春耕開始,終于到了他大展身手的時刻! 堆肥舍里面有幾個堆肥池的糞已經(jīng)腐熟,春耕一到,懷才開始組織人手往新開墾出來的學(xué)田和別莊的田地里運糞肥。 大糞可以肥田,但是生糞不行,直接把生糞澆下去不僅起不到肥田作用,還容易讓作物出問題,所以這些糞肥都得腐熟之后再運到田里。 這些道理扶蘇掰碎了給懷才講過,懷才一開始似懂非懂,后來自己開了兩洼菜地摸索著試了試才真正弄明白,從此踏踏實實地主持收糞工作。 懷才在入宮之前也是農(nóng)戶出身,他很清楚要是這大糞肥田真的能做成,往后不僅每年的收成會增多,還能讓很好地保持地力,讓良田不會因為連年耕作而逐漸變得貧瘠,甚至丟荒! 所以,這差使聽起來雖然不大體面,往后卻很可能有大用處! 懷才干勁十足。 過了個年,除了那些依然靠收糞賺外快的人以外,很多人已經(jīng)忘記堆肥舍的存在。懷才的一番動作讓不少人注意上了,有些田地與別莊相鄰的人更是忙里偷閑過來探頭探腦,想瞅瞅扶蘇叫人收的糞到底有什么用處。 只是才剛開始春耕,看不出成效,沒多少人效仿這種做法。他們和別莊的莊戶不一樣,他們是單純靠田地吃飯的,上頭沒人頂著,可不敢隨便亂來。 當(dāng)然,也有想法不同的人。 比如張曲。 張曲最早見識到新犁的神奇,早對扶蘇十分信服,感覺扶蘇不會無緣無故收糞,早前已經(jīng)跑去問懷才堆肥是什么道理。小規(guī)模堆肥沒那么多講究,收集牲畜糞便找地方堆起來即可,閑著沒事還可以逮幾條蚯蚓放里面,好加快堆肥速度。 春耕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著,每家每戶都忙碌得很,一直持續(xù)到三月中才算忙活完。 三月中便是清明時節(jié),咸陽城的官員休沐一日,或攜親拜祭先人或外出游春踏青,算是百官難得的清閑日子。 這天李斯卻還不能放松,他本來帶著妻子和兒女們準(zhǔn)備出城踏青,沒離開家門多遠(yuǎn)卻意外和一架宮里出來的馬車碰了頭。 那馬車?yán)镒娜俗匀皇琴?/br> 嬴政隨意一揮手,他們一家人的目的地就改了,改成跟著御駕一起去云陽縣走一遭。 李斯無奈,上了自家馬車安撫了妻子兒女幾句。 李斯的幾個兒子倒還好,這次他們出來還帶上了小女兒,今年約莫六歲,名叫李裳華。聽說要換地方玩,小女兒睜著杏眼好奇地追問:“換到那兒去?” 李斯上頭有幾個兒子,四十出頭才得了個女兒,對女兒自然疼愛有加。他揉揉女兒的腦袋,說道:“是去云陽縣,離咸陽不遠(yuǎn),路上風(fēng)光挺好,你坐車覺得悶可以往外看看?!?/br> 李裳華軟乎乎地答應(yīng):“好的呀!”她本來就是活潑性子,平時又有父兄寵著,本就不會太拘束,一路上不是掀開簾子往外看,就是哼哼著不知哪聽來的曲子,一點都不覺得坐車不舒坦,快活得不得了。 到了云陽縣,李裳華不用人扶,靈活地往下一跳,自己下了車。 嬴政從前頭的馬車上下來,看見這么個玉雪可愛的女娃娃一馬當(dāng)先跳下車來,不由朝她招招手。 李裳華一點都不怕生,蹬蹬蹬地跑到嬴政面前,不用人教,徑直喊人:“大王!” 嬴政覺得有趣:“你見過我?” “見過的呀?!倍颊f初生牛犢不怕虎,李裳華對嬴政也是一點都不害怕,她繼續(xù)軟乎乎地答道,“阿娘以前把我抱高高,我見過大王的!” “原來是這樣?!辟α似饋?,彎身把李裳華抱起,對她說,“朕帶你去見個哥哥?!?/br> 李裳華有些疑惑,看看后頭跟在父親李斯身后的幾個哥哥,猶豫地對嬴政說:“大王,我哥哥都在這啊?!?/br> “不是你家的哥哥?!辟Φ馈?/br> 李裳華更疑惑了。 不是她們家的哥哥,也能叫哥哥嗎? 她好奇地往前面的別莊里看去,卻見一個面生的男孩兒帶著從人出來相迎。那男孩兒年紀(jì)和她差不多大,姿容卻極為出眾,哪怕有千千萬萬人站在一起,也能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人呢! 李裳華忽地掙扎著從嬴政懷里下了地,噠噠噠地往男孩兒那邊跑。不知是不是因為跑得太急,她在快要到男孩兒面前時忽然一個踉蹌,直直地往前栽去,眼看就要臉著地往地上摔。 出來的自然是扶蘇。 瞧見李裳華要摔倒,扶蘇先是一愣,而后第一時間沖上去把人接住。可他們年紀(jì)相仿,小身板兒也差不多大小,被李裳華帶著沖力那么一撞,扶蘇不僅沒把人接住,還被帶得摔倒在地。 落地時,他的胸口又被李裳華的小腦袋狠狠撞了一下。 感受到懷里小小的、軟軟的身軀,扶蘇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認(rèn)識她。 她是李斯的女兒,名叫裳華,裳裳者華的裳華,意思是鮮花盛開明亮燦爛,和她的性子很像。 上一世,他娶了她,但是當(dāng)初他因為政見與李斯不同,到后來幾乎直接和李斯撕破臉,所以他被父皇派去北邊監(jiān)軍的時候并沒有帶上她。 她總是給他寫信,說咸陽的花又開了,不知道北邊的花有沒有開,她也想去看看。 可是一直到死,他都沒再與她相見。 感受到嬴政他們的目光,扶蘇慢慢回過神來。他坐起身,放緩聲音問:“你沒事吧?” 李裳華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但就是止不住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