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他將帕子浸了熱水,然后輕輕地替她擦拭著臉頰,還有那被指甲刺破的手心,以及身上掛著血跡的地方。 他低頭吻了她好久。 “嫵兒,我們再不生了?!边@句話,他翻來覆去地說了很多遍,直到唐嫵累的沉沉睡去,他才伸手從奶娘手里接過了兒子。 那天夜里,他握著唐嫵的手,恍惚了整整一夜。 他驀地想起,她剛入府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的她乖順聽話,處處曲意逢迎,總是想著各種辦法的討好他。她會在清晨之時給他唱首小調(diào),也會在夜色最美的時候,給他跳一支舞。 景美,酒美,舞美,人也美。 讓人不禁沉淪其中。 他曾掐著她的細腰,低聲問她想要什么? 她當時怎么答的來著? 她說,妾什么都不要,只求殿下憐惜。 這句話,他聽過無數(shù)次,但唯有她這幅嬌嬌柔柔的嗓子入了他的耳,憐惜是吧,他給。 可再是憐惜,他也只是把她當成了一只養(yǎng)在王府里的金絲雀,同她魚水之歡時的確百般疼惜,但天一亮呢,他便又把她擱置在院子里,不去管她了。 這后宅里的事,他向來置若罔聞,只要不出大的亂子,他都能熟視無睹。 至少,他本來是這樣想的, 記得有一次,曹總管偷偷來給他傳話,“殿下,今日唐姨娘被王妃罰了,還一連發(fā)賣了幾個喜桐院的女使?!?/br> “怎么回事?!?/br> 他神色未改,語氣淡淡。 “王妃說唐姨娘院子里的人偷偷倒了她送過去的避子湯?!?/br> 聞言,郢王抬起了頭,神色微冷,唇抿如刀。 他知道,這事兒無非是安茹兒管理后院的一個噱頭罷了,原因無他,她枕邊放著避子的香包,他一直是知曉的。 當日夜里,他特意宿在了歲安堂。 等風波過去,他才又進了她的院子,他本以為她會恃寵而驕,叫他給她做主,可他折騰了她整整半宿,竟然都沒聽她提及此事。 她笑意盈盈,眼里一絲一毫的委屈都沒有。 她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他,不曾撒嬌,也不曾抱怨,唯獨在他離去的時候,悄悄紅了眼眶,等他再一回頭,她又趁著低頭的功夫把淚擦干了。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這青樓里的花魁,究竟是手腕太厲害,還是太老實呢? 也不知是被伺候舒坦的男人格外好說話,還是她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太過招人憐惜,總之,他一連好幾天都去了她的院子,并無聲無息地把安茹兒借機安插進來的人都打發(fā)了。 打這兒以后,她的屋里,便多了一杯他愛喝的茶。 她的院子里,也多亮了一盞燈。 —— “皇兄,你倒是下啊,猶豫不決可不是你的棋風?!奔涡鄣?。 外面雷雨交加,狂風吹打著樹葉,宮里的支摘窗,在耳邊訇然作響。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她躲在自己懷里,說討厭下雨,討厭打雷的可憐模樣。 正想著,這時一道閃電劈下,隨即咔嚓一聲,震的他耳朵嗡嗡作響。 郢王手里捏著的白子遲遲未落,他長呼了一口氣,低聲對著嘉宣帝道:“陛下,臣忽然想起府里還有事,可否先走一步?” 嘉宣帝詫異道:“皇兄,這外頭雷電大作,你現(xiàn)在回府做甚?” 郢王皺著眉頭,隨便胡謅了一個理由,可這理由太過牽強,不僅嘉宣帝不信,就連郢王自己也不信。 外面的雨下的有些大,路十分滑,但郢王仍是快馬加鞭地趕回去了。 狂風肆虐,喜桐院的縵紗被風吹地高高吊起,順帶著卷起了她的被角。 唐嫵躲在被子底下,蜷縮在里頭,她的人,連著那三千青絲,一同輕顫。 她不喜下雨,更不喜打雷。 不是害怕這天氣,只是害怕回憶起一些過往的經(jīng)歷。 因為她不聽話,顧九娘曾罰過她淋雨,那日的雨下格外猖獗,就像是聽了號令在懲罰她一般,她本是倔的,想著罰就罰,無甚大不了。 可當夜色漸濃,雨水浸濕衣衫,閃電把樹劈成兩半,她卻只能站在坑洼不平的地面里瑟瑟發(fā)抖時,她還是忍不住低頭了。 顧九娘總說,打蛇打七寸,她確實做到了。 她要么不收拾唐嫵,要么就會狠狠讓她長個記性。 所以時至今日,唐嫵仍是記得那徹骨的寒冷。 就當她準備強迫自己睡下的時候,外面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有人進來了。 腳步很輕,她甚至還能聽到衣角墜著雨水的聲音。 唐嫵美眸瞪圓,忍不住翻過身去看,一眼,整個人就怔住了。 竟是……他回來了。 他身著暗紫色金紋的的官服,肩頭濕了個徹底,他站在微弱的燭光里,伸出了手,摸了摸她的頭。 “做噩夢了嗎?” 唐嫵看著他眉眼間漾著的笑意,心里猛然一酸,她很想哭。 但不敢哭。 正逢雨季,這幾日她都睡不好,每次他來她這兒,她都會明里暗里地提醒他,她不喜歡下雨,一下雨她就會做噩夢。 每晚都會做噩夢嗎? 當然不是。 她只是想在陰雨連綿的日子里,讓他想起自己。 可每每看到他幅冷漠應付的表情,她心底里暗暗燃著的火燭,就“呼”地一下被熄滅了…… 既然不肯疼她,那今日,他為何回來? 是因為放心不下她嗎? 思及此,她沖上前去,雙手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身,撒嬌一般地纏著他道:“殿下不在,妾身每天都會做噩夢,吃不好,也睡不著?!?/br> 郢王的呼吸一窒,這一剎那,他才知道。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竟是真的。 郢王回顧這一世,不得不說,他做了很多荒唐事。 比如,他竟會處心積慮地讓一個女人懷上他的孩子,甚至那時的她,只是一個在青樓里玩弄風花雪月的舞娘罷了。 他疼愛她,疼愛到安茹兒背地里跑回安家抱屈,說他寵愛妻滅妾。 這些,他都知道。 新帝實行新政,嚴查貪污受賄,官員的名聲尤為重要,像寵妾滅妻這樣的事,一旦被人檢舉,是定要受人詬病的。 可他還是用郢王府的清譽做了賭注。 不僅如此,他還想過讓唐氏夫婦做官,甚至,連嘉宣帝都笑著暗示過他,美人再美,可不好頂風作案啊。 他曾以為,大燕的子民,才是他的一切,畢竟這一世,他就是來還債的。 直到她無聲無息地走進他心里,他才幡然醒悟,原來,他又欠下了新債。 一份情債。 在與她大婚之前,他去了一趟楚嫣的院子。 安茹兒死有余辜,但楚家的姑娘卻是無辜,她入王府五年,因不得他喜歡,也未受過什么寵愛。 他狠心下了一紙休書,惹得楚太醫(yī)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地質問他——這偌大的郢王府,難道就不能再養(yǎng)一個人嗎? 能嗎? 自然是能的。 可他想給唐嫵的,遠比他想的要多,他并不在乎世人說他多么荒唐,多么薄涼,也不在乎坊間傳出的那句“郢王懼內(nèi)”。 他將這一世英明毀在她身上,他甘之如飴。 至少,你看,她現(xiàn)在笑的多開心。 她不僅敢用筆墨在他臉上作畫,還敢騙他喝用醋沏的茶。 他才舉起杯盞,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酸味,他瞥了一眼在一旁拼命壓著嘴角的小人兒,實在忍俊不禁。 他不動聲色地飲了一口,只見她突然笑出聲。 他眉頭緊皺,嗓子酸澀難忍,卻只見那人笑顏如畫。 原來,她還有這樣一幅jian計得逞的壞模樣。 君心似鐵,奈何她媚色撩人。 若不是遇見了她,他也不信人間有白頭。 他忽然想,若是宋睿出生那日,她沒挺過來,只留下他和長寧,那他該怎么辦? 余下的歲月,他熬的過嗎? 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他都嘗過其滋味。 但唯有愛別離沒有。 倘若這一輩子都不曾遇見她,他便不會生出這一根軟肋,怕她哭 ,怕她病,怕她有個什么不測,走在他前頭。 這樣想著想著,一歲的長寧,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八歲的小姑娘,明明還是個粉團子,但眉眼之間神色卻和唐嫵越來越像,就連眼尾的痣都生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