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王大姨狀似無意的彈彈指甲,“可要是韶華一直沒兒子,以后她這大家大業(yè)能給誰?哼!正經(jīng)是侄子承家業(yè)養(yǎng)老!” 褚韶中那一直糊里糊涂的人生似乎就被引入了一方嶄新天地,他認(rèn)真的思量片刻,點(diǎn)頭,“倒是這個理?!贝謇镉行]兒子的人家,都是靠侄子養(yǎng)老。 褚韶中又是為難,“華兒這眼瞅就要再嫁了,她正年輕,又不是生不出,以后多半還是會有兒子的。這事干脆甭想,叫她知道咱們謀算她的錢,她不得跟咱們拼命。你們瞅今晚上她那摔杯子的樣兒,簡直嚇?biāo)纻€人。我可不敢招惹她?!?/br> 王燕氣的一巴掌拍在丈夫手臂上,說他,“怎地這樣無能,你是做哥哥的,她是做meimei的,你倒是怕起她來?” “你不怕你去說!” 褚韶中一句話就能把王燕噎死,王燕也不能違心說她不怕這個小姑子。褚韶華那種一言不合立即翻臉的臭脾氣,沒人不頭疼。王燕抱怨,“也不知是不是上輩子不修,怎么修來這樣的小姑子。” “你可是闔村打聽打聽,還有人比華兒更能掙錢不?她就是性子有些厲害罷了?!瘪疑刂械馈?/br> “這正說小寶兒以后吶,怎么你倆倒拌起嘴來?”王大姨自覺老辣的給外甥兼女婿出主意,搭拉著的老眼皮往上一挑,王大姨望向褚韶中,“中兒,只要華兒嫁不成,以后如何還會有兒子?你得往這里想?!?/br> 王大姨徐徐善誘,褚韶中靈竅頓開,瞪大眼睛,“大姨是說,攪黃了華兒和那什么秘書主簿的親事?” 王大姨露出一抹滿意微笑,“也不是攪黃,你想想,咱華兒是什么樣的本領(lǐng)。四十萬大洋都能眼睛不眨的送給別人,出來還不到兩年,就能在這樣的大地界兒置下產(chǎn)業(yè)!今天你沒聽那輝小子說么,華兒已是有兩號買賣的。憑華兒這本事,以后有的是錢,咱華兒這樣好,豈是個主簿師爺能配得上的?!你做大哥的,不得給她好生把把關(guān)!” 褚韶中想倒是這么個理,只是,他就是很發(fā)愁meimei的性情,同大姨道,“大姨,你也知道她向來不肯聽我這個大哥的,自己有主意的不成。如今她打定主意再嫁,還瞅好了人選,我就怕她不肯聽我的?!?/br> “華兒是個硬茬子,咱不她硬碰硬。可meimei再嫁,這聘禮什么的,得你做哥哥的同妹夫商議。咱華兒什么樣的人品,沒四十萬大洋的聘,就是心不誠,哪兒能讓華兒嫁這樣的人家!”王大姨挑著一雙精光四射的老眼說。 “妙??!”褚韶中甭看做生意不成,在這上頭倒是極有天分,合掌一擊,笑道,“還是大姨有見識!” 王大姨見外甥兼女婿明白過來,也是滿心成就感,認(rèn)為女婿可堪教導(dǎo),欣慰道,“明天早上咱們就跟華兒說,得見見她要嫁的那個男人,待見著了,就好說話了,是不是?” 褚韶中深以為然。 王大姨也自覺計高一籌。三人卻不知道,褚韶華此刻就在隔壁書房靜坐。 樓上是三間屋,兩間臥室一間書房,書房在正中。房子的隔音并不好,褚韶華也并沒有聽得太清,但連猜還蒙的也聽明白了攪散她與聞先生的事,算計她讓她把家業(yè)傳給侄子的事。 褚韶華眼中冷意凜然,唇角勾起刀鋒似的冷笑。就聽隔壁道,“娘,還有件事,今晚韶華可是說讓咱們把萱姐兒一并給她帶到上海來的,這可怎么辦,咱們也帶不出來?。俊?/br> 褚韶華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心中發(fā)狠,喉嚨發(fā)緊,眼中發(fā)澀,接著是王大姨的聲音,“小聲些。叫韶華知道,得活吃了咱們。” 王燕的聲音陡然輕下來,褚韶華聽不清了。她立刻起身,腳下的輕底繡鞋不發(fā)出半點(diǎn)兒動靜,躡手躡腳的出門,到褚韶中王燕房間的門口去聽,這回隱約總能聽到了。 還是王大姨的聲音,“這孩子別說弄不來,就是弄得來,也不能給她。你們也知道她的性子,那是說翻臉就翻臉的,上海不比咱老家,老家人多,到了上海,咱誰都不認(rèn)識,就她這說惱就惱的樣兒,咱手里必得捏著她的命脈,她才能乖乖的供養(yǎng)一家子?!?/br> “你說的容易,要是見不著萱姐兒,怕她立刻就得翻臉?!蓖跹嗍菢O知褚韶華的性子的。 褚韶中,“我先說下,孩子的事我是一點(diǎn)法子都沒有。” 王大姨,“這樣,我拿的這照片也不是外人,是你二哥家的閨女,韶華已是認(rèn)了照片的,到時就把杏姐兒給她帶來,說是萱姐兒。我再教你們個巧宗,到時孩子大了,叫杏姐兒小寶兒做一家,這大家大業(yè),到頭還不都是你們的?!?/br> 隔著房門,褚韶華都能聽到這三人的得意,她狠狠的握緊雙拳,指甲深陷入皮rou中都不曾察覺。三人歡喜的聲音過后,王燕道,“可那萱姐兒是跟魏家有親的。若是叫杏姐兒頂了萱姐兒,以后韶華要杏姐兒嫁到魏家怎么辦?” “到那時孩子們都大了,倆孩子都是咱們的骨血,還怕她不成?她那會兒也該歇歇了!”王大姨的聲音,“這實(shí)在晚了,我也得回去睡了?!?/br> “娘,我二哥答應(yīng)的吧?” “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能不應(yīng)?” 褚韶華立刻退回書房。 接著是開門、腳步聲。 腳步聲在書房門口停下,鎖頭被擰動,王大姨嘀咕一句,“屋子還上鎖,也不知里頭有什么好東西。有也不怕,早晚是老娘的!”說完就嘀嘀咕咕的回了房。 褚韶華怒不可遏,臉色鐵青,待外頭沒動靜,褚韶華也便下樓回房。 這是王大姨這輩子頭一回自己睡一個房間,頭頂是亮堂堂的電燈,即便燈光照得人眼睛不大舒服,她也不肯關(guān)的。哪里能想世上竟有這樣亮堂的燈哪,不用燒油不用費(fèi)蠟,就亮的跟大白天似的。以前倒是聽村兒里往外跑生意的人說過城里有這樣的燈,王大姨一直是不信的,如今親眼見著,她方是信了。 躺下是軟的一彈一彈的床,天爺啊,世上竟還有這樣軟乎的床,比墊了七八層的當(dāng)年新棉花的新褥子還要舒坦。身上的被子是細(xì)棉布的,卻不是村里的土布,而是城里的洋布,貼身,滑溜,還有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 不只是被子香,哪里都是香香的,軟軟的。 墻上掛著王大姨看不明白的畫,連窗簾都是柔軟細(xì)紗,窗子上鑲著大塊透明的玻璃,地上鋪的是光可鑒人的木板,而不是村里的硬土皮,有錢人家頂多往地上鋪青磚,這已是極體面的了??神疑厝A這里,竟是鋪的木板,自然帶著木板花紋的,叫地板的東西。 這丫頭可真是好命啊。 竟能住這樣好的屋子,一萬多大洋的宅子! 王大姨每每想到這個價碼,就仿佛被從天而降的銀洋大山砸重一般。一個丫頭片子,也配住這樣好的宅子,這樣好的屋子! 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不,這應(yīng)該是她閨女的,她女婿的,她外孫的,將來,也是她的! 王大姨撒了回癔癥,邵家一家人到家的時間并不晚,不過,邵老爺邵太太上了年紀(jì),而且在老家也歇得早,又是剛到上海,老兩口就先歇了。 潘玉去瞧了一回孩子們,有保姆嬤嬤看著,也都睡了。 夫妻倆沐浴后,潘玉才嘆了口氣,說,“以前我還覺著,韶華待娘家有些疏遠(yuǎn),來的路上瞧著就是有些小家子氣,今天委實(shí)不像個樣子。” “云泥之別?!鄙鄢醪豢蜌獾牡馈?/br> “韶華真是命苦,她好容易日子過順了,待她娘家一家子來了上海,未免事多。” 邵初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比珩疑厝A這樣好強(qiáng)要面子的性子,竟有這樣不上不得臺面的娘家,也是令人惋惜。 邵老爺邵太太也說了一回褚家,邵太太頗是自責(zé),“我這上了年紀(jì),說話就不留神,不該提韶華遇刺的事的?!?/br> “這跟你有什么相關(guān),你不提,那一伙子也能知道?!鄙劾蠣?shù)?,“褚老爺子在世時我也見過,韶華就是像了她爺爺,能干明理?!?/br> “娘家提不起來,越是明理越是有生不完的氣?!鄙厶眹@氣。 “韶華什么不明白,她是個通透人,以后成就不止于眼下。”邵老爺根本沒把褚韶華那狗屎娘家放在眼里,那三人雖是臭狗屎一般,褚韶華要是連這幾個貨色都收拾不了,她在上海這里站不住腳,更不會有今天的成就。邵老爺看的是以后,褚韶華能眼睛不眨的把四十萬大洋捐出去,這份胸懷氣魄,遠(yuǎn)非常人能比。褚韶華還這樣年輕,她的將來,更是不可限量。 邵老爺?shù)?,“到時問一問阿初,韶華什么時候成親,咱們是同鄉(xiāng),祖上就有交情,這到了上海,就是親人一樣的。到時她成親,咱們備厚禮。” 邵太太笑呵呵地,“是啊,是得預(yù)備下了?!毕腭疑厝A再嫁的人選還是官身,聽媳婦說十分優(yōu)秀,邵太太就為褚韶華高興,認(rèn)為褚韶華還是有福的。 褚韶華并不想知道別人是如何想她,如何看她的。 褚韶華從手包里取出用來防身的袖珍手槍,眼神如同鐵黑色的槍身,冰冷一片。 第181章 巨浪之五 程輝發(fā)現(xiàn)褚韶華已經(jīng)兩天沒有早起練八段錦了,早起是褚韶華的習(xí)慣,褚韶華也一向喜歡注意鍛煉身體。程輝在心里十分敬佩褚韶華才干為人,認(rèn)為自己有今日都是褚小姐提攜之故。所以,不論褚韶華的勤勉,還是褚韶華的用功,程輝都是有樣學(xué)樣。 就是褚韶華在練的八段錦,程輝也學(xué)會了。 每天早上,他們就似姐弟一般,一起練八段錦活動筋骨。 可自從褚家人過來后,褚韶華就再未練過了。 褚韶華每天的妝容都很精致,自房間走出來時,就已經(jīng)是神采弈弈的模樣。可是,程輝知道,以往褚韶華早起都不化妝,她都是出門前淡掃蛾眉,也從不用這樣的濃妝。 程輝覺著,褚韶華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這樣好的精神,也并不如何開心。相反,褚韶華的神采之下掩蓋著一種不易為人洞察的悲傷。 早餐是小籠饅頭、燒餅、油條、水煮蛋、稀飯,配上幾樣精致醬菜,陽光自玻璃窗照入室內(nèi),褚韶華漫不經(jīng)心的喝著碗里的稀飯。 程輝夾個水煮蛋,默不作聲的放在褚韶華面前的餐盤里,眼神中不掩擔(dān)憂。 褚韶華道,“小輝你吃吧,我早上沒什么胃口?!?/br> 程輝更加擔(dān)憂了,褚韶華一向不是沒胃口的人,聞先生過來吃飯,都打趣過褚韶華瞧著瘦,吃的比他都多。就是早上,褚韶華的胃口也一直是很好的。 王大姨用眼角瞥那雞蛋一眼,心說,褚韶華也是,自己不吃也是給自家人,怎么倒讓輝小子吃去?這不過是個下人! 這么想著,王大姨又從盤子里拿了個水煮蛋,啪啪啪的磕在桌上,磕的蛋殼細(xì)碎,剝來吃。如果程輝沒記錯,這是王大姨吃的第六個水煮蛋了。程輝都擔(dān)心她噎著。 王大姨兩三口又是一個雞蛋下肚,吃的急,果然噎的鼓了喉嚨,嘎嘎的直伸脖子,連忙灌兩口稀飯順了下去,一抹嘴兒說起正事,“華兒,你是有些瘦了,還是要多吃。這眼瞅就再嫁了,得養(yǎng)好身子。對了,你那個男人姓什么來著。咱們娘家人都過來了,也叫他到家里來,給咱們瞅瞅,也幫你把把關(guān)?!?/br> 褚韶華的視線不帶一絲感情的望過來。 王大姨笑的關(guān)懷備切。 褚韶中嘴里還含著半個rou饅頭,含糊不清的說,“是啊,我總比你多吃過幾年飯,也得跟聞先生說說話不是。還有以后成親什么章程,這些也都得談好。” 王燕兒伸手從盤子里拿走最后一個水煮蛋,附和道,“華兒,娘家人總得看看女婿?!?/br> 褚韶華點(diǎn)頭,“晚上我讓聞先生過來?!?/br> 三人聞言,臉上齊露喜色。褚韶中又說,“昨天雖買了幾件衣裳,都是各色長袍,我聽你說聞先生和小東家一樣是留過學(xué)的,街上瞧著上海人多是穿西式衣裳,我想著,是不是再做兩身西式洋西裝來穿。” 褚韶華對程輝道,“一會兒吃過飯,你再帶著舅爺他們?nèi)ブ眯┮挛锪T?!?/br> 程輝乖巧的應(yīng)了。 王燕摸摸耳朵上韭葉兒粗細(xì)的銀圈子,討好的朝褚韶華說,“meimei,我這銀圈子是不是也忒過時了,就怕見著妹夫給meimei丟臉?!?/br> “聞先生不是這樣的淺薄人。”褚韶華淡淡道,“以后一家子過來,還有的花銷,嫂子略節(jié)儉些吧,小寶兒還得上學(xué)哪。上海要念好學(xué)堂,一年就要幾百塊大洋?!?/br> 王燕見褚韶華提及兒子,也便不再提首飾的事,笑道,“成,那以后再說?!毙南挛疵庥X著褚韶華小器,昨兒打賞酒店的下人都是出手便一塊大洋,讀書幾百塊大洋對褚韶華來說怕是九牛一毛,也值當(dāng)來說! 王大姨與閨女心有靈犀,只是眼下還有大事,母女倆默契的繼續(xù)低頭吃飯,頂多再多置兩身衣裳,也半點(diǎn)兒不虧! 聞知秋中午接到的褚韶華電話,說是請他晚上到家里吃飯,她娘家兄嫂、大姨過來了,想見一見他。聞知秋立刻答應(yīng)下來,雖說褚韶華與娘家關(guān)系平平,可到底是正經(jīng)娘家,聞知秋是要正式迎娶褚韶華,正經(jīng)夫妻,且他出身大族,哪怕后來在國外讀的大學(xué),也是自小耳濡目染的鄉(xiāng)土觀念。 這種便是成親前姻親間的正式見面了。 只是,聞知秋聽褚韶華的聲音有些疲憊,問她,“是不是太累了,我聽你聲音不大對?!?/br> “沒什么,晚上記得過來就是。” “我下班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回家就成?!瘪疑厝A說完就掛了。 聞知秋總覺哪里奇怪,褚韶華不論遇到什么事,都是生氣勃勃的模樣,就是田家那樣不讓褚韶華喜歡的,褚韶華也能手段迭出,收拾的田家苦不堪言。以往兩人初見時,褚韶華境況并不好,也從未聽到她這樣虛弱的聲音。 平時兩人電話,縱是話不多,褚韶華也會說一句“掛了”,才會掛斷電話。今天卻是什么都沒說,就掛斷了。 而且,褚韶華以往除非加班有事,不然從未拒絕過他去接她的。 聞知秋突然有些心神不寧。 聞知秋打電話給家里,讓母親備出幾樣絲綢茶酒的禮品,聞太太問,“要這個做什么?” “韶華的娘家兄嫂、大姨來了上海,說今晚讓我過去吃飯,總要帶些禮物?!?/br> 聞太太立刻道,“我這就去百貨公司買些好的?!?/br> 聞知秋道,“媽你看著買吧,下班后我回家取去?!?/br> “阿秋,褚小姐家有長輩過來,我是不是也跟你一起去,見見褚小姐的大姨?” 聞知秋想到褚韶華的反常,道,“媽你別急,還是我先過去打個招呼,畢竟不是褚小姐爸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