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那人笑著,道:“在下悉聽尊便?!?/br> 孔佑霖十分滿意,又望向謝翎,詢問道:“慎之賢弟覺得呢?” 謝翎頷首,道:“可以。” 孔佑霖很是高興,道:“那就請寒澤兄先來,咱們以酒會詩,不如以酒為題,如何?” 聞言,那位顧解元便站起身來,向謝翎拱了拱手,道:“肅州顧梅坡,表字寒澤,獻丑了?!?/br> 雅間里一片安靜,沒有一絲聲音,眾人都屏息等待著他開口,顧梅坡背著手,踱了幾步,忽而停下,開口吟道:“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 他聲音一落,立即有人大聲呼道:“好!” “好一個灑去猶能化碧濤!” “寒澤兄高才!” “好詩!好詩啊!” “不愧是寒澤兄!” 贊聲一片,顧梅坡矜持地笑笑,拱手道:“諸位過獎了?!?/br> 他說完,便看向謝翎,道:“慎之賢弟,請?!?/br> 那些熱情的稱贊聲音便慢慢小了下去,雅間內(nèi)又恢復了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謝翎看過來,似乎想要看看他究竟能做出什么樣的詩來。 謝翎也不慌不忙,站了起來,沖左右團團拱手,坦言道:“在下于詩文一道不甚擅長,今日作一首,讓諸位見笑了?!?/br> 這時孔佑霖便朗聲笑道:“慎之賢弟不必自謙,請?!?/br> 謝翎頓了頓,腦子里開始急劇思索著,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對面的墻上,這雅間本就是百味樓老板為了迎合應(yīng)試的舉人士子們所特意安排的,所以無論是桌椅,又或是擺設(shè),都是頗得文人墨客們喜歡,墻上還掛著一幅畫,畫上是一個老叟,正坐在一葉扁舟之上釣魚,腳邊還擺著一個酒壇子并一個碗。 謝翎開口慢慢地吟道:“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 第 92 章 謝翎剛剛念完, 顧梅坡下意識轉(zhuǎn)過頭去, 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那幅畫上,不止是他,很多人都記起了這幅畫, 它就掛在進門左邊的墻上, 幾乎在場所有人都見過它。 空氣安靜, 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伴隨著擊掌聲:“好!好詩!” 掌聲一下一下, 打破了這寂靜, 謝翎循聲望去,見鼓掌之人,竟然就是顧梅坡,所有人都回過神來,咀嚼著謝翎方才吟的四句詩,再又看那幅畫, 只覺得無比貼合, 寥寥幾句,便將這畫中的意境描寫得淋漓盡致,不可謂不高明。 稱贊聲此起彼伏, 謝翎與顧梅坡對視片刻,皆是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棋逢對手的意味, 過了片刻, 顧梅坡慢慢地念道:“一人獨釣一江秋?!?/br> 他念完便呵地笑了,道:“慎之賢弟實在是過謙了, 若這都叫做不擅長作詩,那我等豈不是要成了那目不識字的白丁了?” 聞言,謝翎笑笑,謙虛道:“哪里?不過是取巧罷了,遠不及寒澤兄的那句,灑去猶能化碧濤。” 兩人互相捧了幾句,這一回合打了個不相上下,也算是過去了,孔佑霖又道:“既然寒澤兄和慎之賢弟都作了詩,接下來誰來?” 此時便有人推舉道:“請季華兄來!” “季華兄,請?!?/br> …… 直到夜幕四鄰的時候,桌上酒已不知過了幾巡了,眾人都是喝得一聲酒氣,面皮通紅,神志清醒者寥寥無幾,便是錢瑞也多喝了幾杯,更不要說楊曄這個貪杯之人了,他面色通紅,兩眼恍惚,要不是錢瑞托著他,恐怕整個人都要滑到地上去了。 晏商枝雖然也喝了幾杯,但是顯然他酒量不錯,眼神清明,對謝翎道:“我們先回去吧。” 其余人也三三兩兩地告辭了,走起路直打晃悠,醉態(tài)不輕,同鄉(xiāng)認識的幾個人,拽得拽,扶的扶,幫攜著離去,雅間里很快便空了,唯余一片杯盤狼藉。 謝翎他們幾個準備出門的時候,卻見對面的顧梅坡慢慢地站了起來,他雖然也喝了不少,但是與晏商枝一樣,除了臉色有些發(fā)紅,倒是看起來如沒喝過酒一般。 他叫住謝翎,拱了拱手,道:“后會有期?!?/br> 謝翎望著他,過了一會,才回禮,道:“后會有期。” 兩人對視片刻,謝翎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離開了,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此人日后若非友,必為敵。 早春三月間,夜晚還有些寒涼,尤其是在京師這種北方,一出了百味樓,冷風撲面而來,吹得人面皮發(fā)冷,原本有些混亂的思緒也瞬間清明起來。 楊曄更是凍得一個激靈,從錢瑞的肩上支起頭來,迷迷糊糊地道:“喝……喝完了?” 晏商枝道:“沒有,還有三壇子酒沒開封呢,您再來點兒?” 楊曄眼睛都沒張開,聽了就連連擺手,道:“不、不成了,不喝了不喝了……” 錢瑞和謝翎都笑了起來,錢瑞道:“沒喝了,師弟,回去了?!?/br> 聞言,楊曄張開眼睛,看了看四周,醉醺醺地道:“走……走,回去?!?/br> 一行四人便就順著長街往鼓東街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兩旁店鋪林立,人群熙攘,燈火通明,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帶著寒意的夜風吹拂而過,叫人不由一顫,腦子清醒起來。 華燈初上,整個東市都燈火通明,將京師的夜空都照亮了,繁華如斯,冠蓋滿京華。 謝翎望著那些遙遠的燈火,忽然想起了他與阿九每日走過的城西長街來,竟與眼前這條街十分相像了,他不自覺地轉(zhuǎn)頭看過去,身邊卻空空如也,一種悵然忽而涌上心頭,對了,阿九不在這里。 遠處的夜幕之上,寒星熠熠,兀自閃爍著,謝翎一邊走,一邊盯著它看,心思已經(jīng)飄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蘇陽城,腦中想著,阿九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這時候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醫(yī)館,正在往城西走。 此時的她是否也與他一樣,正望著天上的這一顆小小的星子? 遠在千里之外的蘇陽城,施婳正提著燈籠,路過城西的街市,往清水巷子走去,貍奴趴在她的懷里,懶洋洋地舔著爪子,半瞇著眼,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咪嗚。 施婳一邊走,一邊對它道:“你越來越重了,貍奴,適可而止,方是養(yǎng)生之道,吃得太多不好?!?/br> 貍奴:“咪嗚……” 燈籠光芒暖黃,卻顯得有些昏暗,施婳抱著貍奴轉(zhuǎn)過街角,進了巷子,兩側(cè)的人家都傳來說話的聲音,婦人的呼喚,孩童的嬉鬧,還有絮絮的談話聲,于是愈發(fā)顯得巷子里清冷。 施婳走過空蕩蕩的巷道,到了自己家門前,她彎腰放下貍奴,叮囑一聲:“別亂跑?!?/br> 便拿出鑰匙來,借著燈籠昏黃的光芒開了鎖,推開院門,空氣中彌漫著早春植物生長時特有的清新氣味,和著夜風涌過來。 院子里靜悄悄的,門窗緊閉,漆黑一片,貍奴趁機順著門檻溜了進去,直奔灶房門口,咪嗚咪嗚地叫著,顯然是告訴主人它餓了。 施婳將門上了閂,然后提著燈籠往灶屋走,照例開始準備做飯,打水淘米洗菜,水聲在安靜的空氣里顯得十分清晰,讓人無端生出幾分清冷寂寥來。 空氣□□靜了,謝翎離開了半個月了,她還是覺得有些不習慣,貍奴在腳邊轉(zhuǎn)悠著,喵喵叫著撒嬌,恨不得粘在她的腿上似的,黏人得很,惹得施婳趕它:“別去灶邊,小心把毛給燒焦了?!?/br> 顯然,貍奴完全不怕燒了毛,施婳一邊切菜,忽然開口道:“貍奴,我背醫(yī)書給你聽罷?” 貍奴乖巧地蹲在案板上,抬著頭看她:“咪嗚?!?/br> 施婳背道:“尺寸俱浮者,太陽受病也,當一二日發(fā),以其脈上連風府,故頭項痛而腰脊強,貍奴,接下來是什么?” 貍奴歪了歪頭:“咪嗚?!?/br> 施婳將切好的菜放入碗中,口中背道:“太陽病,發(fā)熱,汗出,惡風,其脈緩者,名為中風?!?/br> 貍奴:“咪嗚。” 施婳繼續(xù)背:“太陽病,或已發(fā)熱,未發(fā)熱,必惡寒,體痛,脈陰陽俱緊者,名為傷寒?!?/br> 背到這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倒不是不會背了,而是施婳驟然間覺得,空氣竟然如此安靜,靜到她甚至能聽到有水聲,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一滴一滴落下,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就連貍奴也不叫了,整間房子就仿佛獨立于整個世界之外,寂寥冷清。 施婳在案前站了一會,她忽然聽見那些水聲漸漸響了起來,連成了一片,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原來是下雨了。 今春的第一場雨,終于姍姍來遲了。 都說春雨貴如油,小雨一連下了幾日,農(nóng)人都趕緊趁著這個時機播種翻地,整個蘇陽城都籠罩在了蒙蒙的煙雨之中,眺望遠山時,云霧翻涌,猶如仙境。 到了第六日的時候,天氣才終于放了晴,貍奴趴在懸壺堂的大門口打盹兒,半瞇著眼,十分舒坦的小模樣,不遠處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它抖了抖小耳朵,然后睜開眼來,發(fā)出咪嗚一聲,懶懶洋洋的調(diào)子。 林不泊笑著道:“貍奴,還睡呢?” 貍奴依舊懶洋洋地趴著,一副沒長骨頭的模樣,林不泊笑罵了一聲懶貓,然后進了門,施婳正坐在窗下給病人問診,明媚的陽光透過窗紙落進來,將整個大堂映得亮堂堂的。 等送走了病人之后,林不泊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開口道:“婳兒,過一陣子,我要去徐州購買藥材,你去不去?” “買藥材?”施婳有些吃驚,她沒想到林不泊會忽然與她提起這個。 林不泊解釋道:“去徐州時,會路過臨茂邱縣,你從前小時候不是邱縣的人么?要不要順便回去看看,家里可還有人在?” 施婳過了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是的,她的故鄉(xiāng)在邱縣,到如今,她已有很久沒有想起過這個地名了,一眨眼就是這么多年過去了。 邱縣現(xiàn)在還有些什么呢? 施婳有些茫然,林不泊顯然也看出來了,連忙安撫道:“不急,你慢慢想一想,距離我們出發(fā)還有一陣子,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也不遲?!?/br> 聞言,施婳心底生出許多感激來,笑著對他道:“好,伯父,我再好好想一想?!?/br> 這一想便是好幾日,眼看著距離林不泊出發(fā)的時間越來越近的時候,施婳才終于找到他,道:“伯父,你們幾時出發(fā)?” 聽了這話,林不泊笑了,眼角帶出些許細紋,道:“后天就走,你收拾收拾行李,二十七日一早就出發(fā)。” 施婳點點頭,傍晚離開懸壺堂之后,她沒有先回城西,反而是去到東市,買了兩身男子的成衣,還有一些路上必備的物品。 等到了臨走時,施婳將貍奴托付給了林家娘子,二十七日的清晨時分,寒露尚重,到處都彌漫著蒙蒙的白霧,施婳穿著一身青色的男式布衣,將頭發(fā)梳了起來,看起來倒頗有幾分翩翩少年的俊俏模樣。 便是林家娘子都笑嘆道:“可惜了,婳兒要是個男兒身就好了,我若有個閨女,都想嫁給她?!?/br> 林不泊笑她:“說什么胡話呢,外頭寒氣重,進屋去吧?!?/br> 林家娘子不肯,與林寒水夫婦站在懸壺堂的門口,看著他們上了馬車,然后一路順著長街往蘇陽城門口駛?cè)ァ?/br> 第 93 章 林不泊告訴施婳, 從蘇陽城開始出發(fā), 一路上要經(jīng)過清江,臨茂,長北, 最后才能到達徐州, 至少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他想了想, 又道:“不過這次聽說是修了路,我們不必從清江繞原路, 可以直接通過臨茂, 時間要短得多?!?/br> 施婳點點頭,她坐在馬車上,轉(zhuǎn)頭往外看去,只見官道兩旁都是田地,薺麥青青,農(nóng)人正在其中忙著耕種, 遠遠望去, 如細小的螞蟻一般,頗有趣味。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過遠門了,當初她是和謝翎坐著馬車到了蘇陽, 從此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如今謝翎已經(jīng)去了京師,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想到這里, 施婳不禁心中生出幾分孤寂之感來,謝翎已經(jīng)長大了, 像是一只雛鷹的翅膀終于長成,飛往天際,此后他的人生即將踏上新的路途,開啟嶄新的一卷,而她或許就會在蘇陽城中,在這個煙雨江南中,慢慢過完這漫長的一生。 施婳從未想過去要京師,那兩個字被人提起時,她都會覺得一陣心悸,隨之而來是巨大的恐慌,關(guān)于那一場大火以及太子李靖涵的噩夢已經(jīng)糾纏了她近十年,直到如今,她也仍舊沒有勇氣去正視它。 或許有朝一日,李靖涵死了…… 不過,那一天要什么時候才會來臨呢? 施婳漫無邊際地想著,她一路上走神得厲害,看在林不泊眼中,卻是她思鄉(xiāng)情切的表現(xiàn),為了紓解她的情緒,林不泊主動與她說起從前出遠門時的事情來,漸漸的,施婳倒也沒有時間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馬車一路上走了十來日,非常順利,甚至就連老天爺都很給面子,一滴雨都不曾下過,連日天氣十分晴朗,正適宜趕路。 林不泊以手遮住明媚的陽光,向遠處眺望,忽而道:“婳兒,臨茂省到了?!?/br> 聞言,施婳立即往外看去,只見前面是一大片農(nóng)田,綠油油的,兩側(cè)俱是高聳的青山,這十幾日趕路過來,入目之處,全部都是或深或淺的綠色,看得人都麻木了,所以施婳盯著前面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點什么來,大概是因為她離開得太久了的緣故。 入了臨茂省之后,林不泊便向遇見的人問路,又走了三日,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小鎮(zhèn),施婳終于看到了她覺得眼熟的地方,那是邱縣,邱縣的西側(cè)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樹,因為長得太過高大,從前被雷給劈中過,縣里的人們都以為它要死了,沒想到第二年又活了,大伙兒都說這老槐樹有福氣,便沒有人再動它,任它歪著長了很多年。 這話施婳如今已經(jīng)不記得是誰告訴自己的了,因為對于她來說太過遙遠了,或許是爹,又或許是哥哥,總之,她看到那棵歪著脖子長的老槐樹時,腦中便浮現(xiàn)出來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