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等時(shí)候一到,看書的四個(gè)人都出來用飯,末了,小廝們又將碗筷收拾好,帶著食盒回去晏府,還得向關(guān)心兒子的晏夫人稟報(bào),少爺今日精神如何,身體有沒有不舒服之類的話。 隨著時(shí)間漸近,晏夫人嚴(yán)令警告,不許過去送飯的下人多嘴,無論什么事情,都不能說,下人們自然是無有不應(yīng),而鼓東街的院子,也真的沒有聽到半點(diǎn)風(fēng)聲。 三月初七是個(gè)好日子,宜訂盟,祭祀,嫁娶,納吉,京城里許多人都知道,恭親王今日要娶妃了,娶的是陳國公的嫡次女,端的是一樁大好姻緣。 恭親王正妃去世多年,正妃之位一直空缺,世人皆知,他對前王妃十分癡情,是個(gè)值得托付終身的好男人,這回陳國公府上的嫡次女,是撞上了好運(yùn)。 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大紅花轎到了恭親王府前,轎簾一掀,里頭空空如也,唯有一個(gè)做工精致的鈞窯細(xì)瓷美人瓶,端端正正地放在花轎里頭,新娘子早就不知所蹤了。 這下圍觀賀喜的眾人都愣了,轎夫和喜婆都臉色慘白,跟死了爹娘一樣,立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恭親王站在轎子前,望著跪了一地的送親下人,面沉如水,眼底晦暗幽深,半晌才開口道:“美人瓶本王已收到了,回去問問你們國公老爺,什么時(shí)候把王妃給本王送過來?” 眾人愕然,空氣一時(shí)間鴉雀無聲,那喜婆腦子轉(zhuǎn)得快,連連磕頭,大著膽子答道:“王爺既然收到了,老婦這就去回稟國公爺?!?/br> 這一問一答,圍觀眾人雖然不解,倒也聽明白了些,原來這一場都是說好的,但是更多的人卻并不容易被糊弄,開始暗地里揣測起來。 消息傳到國公府時(shí),陳國公差點(diǎn)被氣得當(dāng)場厥過去,大手一揮,怒吼道:“反了天了!都去找!哪怕就是把京師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給我找出來!” 國公夫人也被嚇住了,囁嚅道:“這……這去哪兒找?” 陳國公猛地回頭盯著她,語氣森森道:“你說呢?她逃了婚,是想去找誰?” 國公夫人一時(shí)噎住了,陳國公哼了一聲,轉(zhuǎn)而看向下人們,高聲罵道:“都愣著做什么?要我請你們動彈嗎?去找啊!” 下人們一哄而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尋人去了,陳國公瞪了國公夫人一眼,冷聲道:“你教的好女兒!哼!” 說罷,便拂袖而去,徒留國公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怔了半晌,掩面哭了起來。 此時(shí),晏府所在的那一條街角,位置十分偏僻,那里堆放了不少雜物,旁邊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車簾是放下的,過了一會,一個(gè)小丫環(huán)往這邊走過來,沖著車?yán)镄÷暫暗溃骸靶〗?,小姐,是奴婢?!?/br>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清麗秀美的面孔來,少女穿著大紅的嫁衣,天光落進(jìn)來,將那些鮮艷的紅色照得晃眼睛,金絲繡成的花紋折射出炫目的光,將少女的臉頰襯得如染云霞。 少女睜大眼睛,里面露出幾分希冀的光來,道:“綠姝,你看到他了嗎?” 綠姝有些不忍,但還是硬著頭皮答道:“沒有,小姐,他們都說表少爺還沒有回來?!?/br> 光暗了下去,少女搖搖頭,聲音淡淡道:“不,他們在騙你,明天就是會試了,表哥肯定回來了?!?/br> 正在這時(shí),斜刺里一個(gè)女子聲音響起:“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他不肯見你,為什么還要做這種事情?” 那聲音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明雪,誰給你的膽子?竟然敢逃婚?!” 綠姝慌忙回過身去,只見一個(gè)作婦人打扮的女子過來,身后還跟著幾名下人,女子眉目凌厲美麗,若是細(xì)看,便能發(fā)現(xiàn)她與車上坐著的陳明雪有三分相似,綠姝急慌慌地行禮道:“大小姐……” 陳明妤冷冷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車中的陳明雪,姐妹兩人四目相對,陳明雪不避不讓地道:“我自己給的膽子,jiejie,我又不是不與那恭親王成親,怎么就叫逃婚了?”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一蓬無處著地的柳絮一般,陳明妤一下子就心軟了,眉頭蹙起,上前一步,道:“明雪,晏商枝他就有那么好嗎?值得你這樣做?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所為,會毀了自己的!” 陳明雪微微側(cè)了一下頭,竟然笑了起來:“他是很好?!?/br> 聞言,陳明妤看她的目光簡直是不能理解,笑意漸漸淡化,陳明雪繼續(xù)道:“他唯一的不好,就是不喜歡我罷了?!?/br> 她的杏眼中一下子盈滿了淚,望著陳明妤,道:“jiejie,我沒想別的,我就是……就是很久沒見他了,想看看他,讓綠姝代我看看他,告訴他,我今天,要嫁人了?!?/br> 她蹙著眉,緩緩地?fù)u頭,固執(zhí)地為自己辯解:“我沒有想別的,什么都沒有想?!?/br> 陳明妤看著她,沉默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柔聲道:“雪雪,與jiejie回去吧?!?/br> 聞言,陳明雪的眼淚涌了出來,將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輕輕答道:“好?!?/br> 第 89 章 傍晚時(shí)分, 余暉自院墻上落下, 在地上灑上一串串光斑,書房里安靜無比,只能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 正在這時(shí), 一直坐著的晏商枝忽然站了起來, 將北面那一扇窗打開。 楊曄見了,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晏商枝在窗前站了一會, 問他們:“你們聽見了什么聲音嗎?” 楊曄側(cè)耳細(xì)聽了片刻, 只有幾只鳥兒啾啾而鳴,聲音清脆好聽,遂道:“鳥叫聲嗎?這幾日一直都有的,怎么突然這么問?” 晏商枝搖搖頭,道:“不是鳥叫聲,像是鼓樂之聲?!?/br> “鼓樂?”楊曄奇怪地道:“我怎么沒有聽見?師弟, 你聽見了么?” 謝翎凝神聽了半晌, 道:“沒有聽見?!?/br> 楊曄遂笑著打趣道:“莫不是什么仙樂,只有你一個(gè)人能聽見?” 晏商枝沒搭理他,在窗前聽了片刻, 那聲音又消失了,這只是一件小事, 或許真如楊曄所說, 只是幻聽罷了,但是不知為何, 他心中仍舊有一些介意。 等到了小廝們來送晚膳的時(shí)候,晏商枝隨口問道:“下午時(shí)候,這附近有人在奏樂嗎?” 那小廝張了張口,正欲答話,一旁的四兒一邊擺放筷子,一邊答道:“今天是有戶人家嫁女兒,可是吵到少爺了?” 晏商枝道:“吵倒是沒有,只是偶然聽見了?!?/br> 四兒松了一口氣,連忙道:“那就好,少爺和幾位公子明天就要參加會試了,夫人千叮嚀萬囑咐,這時(shí)候可千萬不能出岔子?!?/br> 晏商枝笑道:“你倒是cao了不少心?!?/br> 四兒嘿嘿一笑,這事情便算是輕飄飄地過去了。 在二月底,整個(gè)大乾朝所有應(yīng)試的舉人們都紛紛趕來了京師,現(xiàn)在是宣和三十年三月初八,會試頭一天入場,五更時(shí)分,所有的士子們都擠在了禮部貢院,等著入場。 入場與鄉(xiāng)試一般無二,只是更為嚴(yán)格,貢院前鴉雀無聲,兩側(cè)均有官兵把守,氣氛肅穆而威嚴(yán),令人不自覺便繃緊了起來。 等到所有的士子們?nèi)雸鐾戤?,已?jīng)是晚上了,會試與鄉(xiāng)試一樣,一共考三場,第一場在三月初九,第二場在三月十二,第三場在三月十五,先一日入場,后一日出場。 這一次的會試主考官由內(nèi)閣大員元霍大人擔(dān)任,另有三名副主考官,皆是由進(jìn)士、翰林出身的大學(xué)士以及一二品大員擔(dān)任,分別是曹勉、竇明軒與范飛平,更有十八名同考官,稱為十八房官,皆是出身于翰林院,協(xié)助批卷。 第一場四書三題由當(dāng)今天子親自命題,是日深夜時(shí)分,督查院派稽查大臣陪著禮部侍郎,攜題匣前往禮部貢院,擊鼓至三響,貢院龍門才緩緩開啟,鼓聲之中,由正主考官元霍帶頭,另三名考官跪迎題匣。 此時(shí),所有人不得踏入貢院內(nèi),禮部侍郎就在臺階下站著,將題匣交付給元霍,道:“辛苦元閣老了。” 元霍身為內(nèi)閣大員,如今已年過半百,須發(fā)皆白,好在精神氣尚算不錯(cuò),他緩緩頷首,將題匣接過來,道:“婁侍郎慢走?!?/br> 貢院龍門又緩緩合上了,元霍捧著題匣,疾步往堂前走,三名副主考官緊緊跟著,不敢落后半分,等到了正堂時(shí),摒退其余人,元霍取了鎖匙,將題匣打開,里面有一卷紙,便是天子欽定的第一場四書考題了。 元霍交與三人看了考題,道:“將堂門都封了,請房官來寫題?!?/br> “是?!?/br> 及至深夜子時(shí),第一場的考題才發(fā)放到了各個(gè)考生的手中,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拿著考題開始思索起來,號舍中,謝翎伸手撥了撥燈芯,燈光瞬間亮了起來,他低頭去看那考題,一邊沉思,一邊磨著墨,直到那墨磨得發(fā)亮了,這才停了手,取過筆來,在宣紙上落下第一個(gè)字。 大堂內(nèi),此時(shí)坐著三個(gè)人,正是此次會試的三名副主考官,空氣沉默良久,坐在右邊的曹勉開口道:“我以為,這次的考題略有不妥……” 他就說了個(gè)不妥,接下來就沒話了,竇明軒慢慢地喝著茶,反倒是一旁的范飛平道:“曹大人覺得何處不妥?” 曹勉含糊答道:“題意未免窄了些。” 范飛平直言道:“可是元閣老寫的那一題,狗吠?” 曹勉聽了便道:“既然范大人脫口便能說出來,想是也覺得如此了?” 范飛平笑了,不答反問道:“曹大人,怎么當(dāng)時(shí)不說?” 曹勉嘆了一口氣,道:“雞鳴狗吠相聞,而達(dá)乎四境,而其有民矣,這題從中取這狗吠二字,不瞞范大人說,便是我也覺得思路困窘啊,這叫我如何與元閣老說?” 范飛平理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們都是出身翰林院,作過的文章沒有八百,也有一千,不說曹勉,便是他看了那題,也覺得難以作答,遂道:“說不得能有人作出驚艷之作呢?” 兩人相視苦笑,沒想到一旁的竇明軒放下茶盞,語出驚人道:“我看元閣老的狗吠這一題,雖然十分難答,但是若這種題目都能作出驚人之作,恐怕到時(shí)候一甲二甲不在話下?!?/br> 他站起身來,一哂道:“難一點(diǎn)也好,才能分出高下嘛,二位大人說呢?” 三月十一日正午,走出號舍時(shí),謝翎的步伐有些輕松,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三月陽春,陽光明媚,等待放頭牌的時(shí)候,他看見了晏商枝,正站在角落向自己招手,上下打量他,笑道:“看來慎之這一次,胸有成竹啊?!?/br> 謝翎回視他,笑笑道:“師兄不也是如此?” 兩人皆是一笑,左右張望,不見錢瑞和楊曄,錢瑞做文章向來謹(jǐn)慎仔細(xì),當(dāng)初鄉(xiāng)試也是,硬生生拖到放第三次牌,清場的時(shí)候才出來,而楊曄做文章,向來是有一句憋一句,鄉(xiāng)試的時(shí)候尚能應(yīng)付,會試恐怕有些吃力了,估計(jì)也要等到第三次放牌才出來。 晏商枝道:“到時(shí)候我再派下人在這里來等著他們二人?!?/br> 謝翎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正說著話,忽然,旁邊傳來一個(gè)聲音,驚道:“謝解元!” 原本有二三十士子都等著放牌,極少有人說話,便是說了,也壓低了聲音,這一聲謝解元叫出來,幾乎是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二三十人都齊刷刷轉(zhuǎn)頭,朝這邊看過來,動作極其一致。 待看清楚角落里站著的謝翎和晏商枝兩人,都以為晏商枝是所謂的謝解元,解元雖然聽起來厲害,但是每次鄉(xiāng)試,每個(gè)省份都會產(chǎn)生一名解元,大乾朝一共有十三個(gè)省份,于是就有十三個(gè)解元,一旦聚集到了這貢院里,似乎也就不足為奇了。 大多數(shù)人都是看了幾眼,便準(zhǔn)備回過頭去,謝翎見到一個(gè)青年人過來,欣喜地沖他拱手施禮道:“在下趙持,表字一鳴?!?/br> 謝翎聽了,也拱一拱手,回禮道:“謝翎,字慎之。” 于是所有人都驚了,剛剛回頭的那些人又猛地扭過頭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盯著謝翎使勁看了幾眼,解元?沒聽錯(cuò)罷? 緊接著,晏商枝也笑著拱手道:“晏商枝,表字明修?!?/br> 那趙持興沖沖地道:“去年在巡撫衙門舉行的鹿鳴宴,在下見過二位,只是恐怕二位不記得我了,沒想到今日竟然見到了,真是緣分。” 說緣分是假,攀交情倒是真,鄉(xiāng)試一共出了一百名舉人,這一百名舉人都能參加次年的會試,也就是說,這趙持還與另外九十幾個(gè)人有緣分。 當(dāng)然,這話只是客套搭訕,做不得真,謝翎和晏商枝兩人也與他寒暄起來,趙持與他們笑談幾句,忽而問道:“二位覺得這次的考題怎么樣?難不難?” 他這一聲問出來,原本所有正在注意這邊的考生們都豎起耳朵來,準(zhǔn)備仔細(xì)聽聽他們的見解,解元么?自然要比尋??忌鷧柡Σ艑?,最好再說一說題意,破題思路,如何承題等等,那就再好不過了。 豈料謝翎老老實(shí)實(shí)地道:“難。” 趙持愣了一下,旁邊有人嗤地一聲冷笑起來,道:“還是解元呢?!?/br> 謝翎朝那嗤笑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一個(gè)臉型瘦長的書生,他沒搭理對方那句,趙持愣過之后,又問道:“慎之賢弟覺得哪一題難?” 謝翎沒答話,反倒是晏商枝笑道:“都說各有所長,做文章也是如此,他覺得難的題,一鳴兄或許都不覺得難,他覺得不難的題,一鳴兄或許覺得難,這有什么可比較的?” 謝翎點(diǎn)點(diǎn)頭,趙持這么一想,也確實(shí)是如晏商枝所說這般,遂不再追問,正欲說起別的話題時(shí),忽然方才出言嗤笑的人又道:“難便是難,易便是易,哪里還有這么多彎彎道道?既然身為解元,便應(yīng)該比旁人更多些學(xué)識,我們做得出的題,他要做得出,我們做不出的題,他也要做得出才是。” 這話十分尖酸刻薄,卻是在說謝翎這個(gè)解元名不副實(shí)了,趙持頗有些尷尬,畢竟這事情是因他發(fā)問而起的,倒給謝翎招來了譏諷,不知該如何是好。 旁邊的幾十個(gè)士子見了這番場面,便知道有熱鬧可看了,原本因?yàn)樵谔柹嶂邪玖巳煊行┪业木?,頓時(shí)又振作了起來,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各個(gè)都豎起了耳朵。 卻見謝翎倒是不卑不亢,被嘲笑擠兌了一頓,也不生氣,只是朝那人拱了拱手,心平氣和地道:“請教這位兄臺名姓。” 那人傲然道:“梓州劉午陽,字元才?!?/br> 謝翎道:“敢問這頭一場的考題,劉兄覺得哪一道最難,哪一道最容易?” 那劉午陽倨傲道:“若要請教我,那我便說一說,最難的是狗吠那一題,最容易的,是周有八士那一題。” 聽了這話,旁觀的數(shù)十位士子皆是暗自點(diǎn)頭,說明劉午陽的話是被大多數(shù)人所認(rèn)同的,他們亦覺得如此。 想不到謝翎卻道:“恰恰相反,在下覺得狗吠那一題最容易,而周有八士那一題,是本場中最難的一題?!?/br> 這話一出,所有人頓時(shí)都愣住了。 第 90 章 那劉午陽率先反應(yīng)過來, 挑眉道:“既然謝解元這樣說, 在下愿聞其詳。” 他說著,面上露出令人不舒服的諷笑來,謝翎不理會他, 道:“狗吠這一題取自公孫丑, 其全文是, 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 而齊有地矣, 雞鳴狗吠相聞,而達(dá)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僻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