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然后便是楊曄,來了之后規(guī)規(guī)矩矩往書案前一坐,翻出書來,一個早上過去,竟然不見打一個呵欠,倒叫謝翎頗為驚訝。 很快,他便知道原因了,董夫子來了。 他背著手往書齋里那張最大的書案旁一坐,伸出兩根手指來,在桌面上敲了敲,錢瑞便站起身來,拿著書過去躬身行禮,董夫子嗯了一聲,老神在在地問:“易,變易也,變易以從道也?!?/br> 錢瑞恭敬對答:“如人之一動一靜,皆變易也,而動靜之合乎理者,即道也?!?/br> 董夫子又道:“在物為理,處物為義?!?/br> 錢瑞答曰:“如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之類,皆在物之理也。於此處各得其宜,乃處物之義也。” 董夫子滿意地挼了一把胡須,道:“可?!?/br> 他說完,又講解起來,解釋詳盡,便是謝翎在一旁聽著,也若有所思,董夫子教學(xué)確實與其他的夫子不一樣,他并不要求學(xué)生們死記硬背,背不出來沒有關(guān)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他要求的是,提問一句,學(xué)生必須要能在這一句提問上,有自己的理解,若是理解的方向正確,那自然就好,若是不對,他也不生氣,一句一句仔細(xì)講解,常常幾句問答下來,便令人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給錢瑞講完,董夫子又喚了晏商枝,在這關(guān)頭,謝翎便注意到,對面的楊曄開始緊張了,他就仿佛凳子上長了釘子一樣,完全坐不住,一會去看晏商枝,一會又去翻書,嘴里無聲念叨幾句,把個書翻得嘩嘩作響。 董夫子沒問幾句,就把晏商枝放回來了,手指在桌面上又篤篤輕叩兩聲,楊曄站起身來,硬著頭皮過去行禮。 董夫子打量他幾眼,道:“怎么?這腿肚子轉(zhuǎn)不過來了?” 楊曄苦著臉告饒道:“夫子,方才走得太急,扭著筋了?!?/br> 董夫子道:“為師是洪水猛獸?” 楊曄立即答道:“師父威儀凜然,是學(xué)生膽小如鼠?!?/br> 董夫子:…… 他摸了一把胡須,道:“你若于做文章學(xué)問一事上,有這等敏捷的才思,恐怕早就中了狀元回來了?!?/br> 楊曄吶吶,垂頭不語。 楊曄磕磕碰碰地答完董夫子的問題,輪到謝翎時,已是快正午了,謝翎持著書走過去,恭敬行禮,董夫子點點頭,問道:“這幾日看的什么書?” 謝翎答道:“大學(xué)章句和書經(jīng)?!?/br> 董夫子唔了一聲,又問:“可看懂了?” 謝翎道:“學(xué)生愚鈍,只略通一二?!?/br> 董夫子道:“短短些許時日,通一二也行了?!?/br> 他說著,捻著胡須問道:“何謂民之父母?” 謝翎從容作答:“此句出自詩經(jīng),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br> 董夫子頷首:“嗯,不錯,我給你講一講這個……” 他說著,開始替謝翎講解起來,就如之前替錢瑞講解一般,極其詳盡,只要謝翎有哪里不解,董夫子必仔細(xì)作答,直到謝翎明白為止。 若說耐心,董夫子實在是一個極其有耐性的人。 直到他給謝翎講完了,才道:“后日我就帶你們幾個去長清書院講學(xué),不必緊張,就如你今日這般就可以了?!?/br> 謝翎點頭應(yīng)是,董夫子起身向四人道:“今日一下午,我都在學(xué)塾內(nèi),若有不懂之處,可直接來問我?!?/br> 謝翎等人應(yīng)答了,他便起身往書房里去了,謝翎回到自己的書案前坐下,一抬頭就對上了楊曄驚奇的視線,謝翎眉頭略挑:“楊師兄有事?” 楊曄上下打量他一番,沖他比了一個大拇指,嘖嘖道:“少年英才,頭一回問書,夫子竟然沒有為難你?” 晏商枝正好端著茶杯經(jīng)過,調(diào)笑道:“是,哪里比得上當(dāng)初你那會?被夫子多問幾句,差點急哭了?!?/br> 楊曄怒目看他:“我那是急的么?” 晏商枝噗地笑出聲來:“我忘了,是尿憋的,哈哈哈哈。” 被人毫不留情地揭了短,楊曄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謝翎總算是知道為何這兩人的關(guān)系矛盾重重了,一個脾氣一點即炸,一個則愛招貓逗狗,還有個蘇晗在其中作妖,難怪了…… 最后楊曄竟然沒有發(fā)作,他忍了下來,負(fù)氣地抽出一本書來,啪地拍在桌上,憋著氣看起書來。 謝翎想了想,起身到晏商枝身邊,叫了一聲:“師兄?!?/br> 晏商枝驚訝看他:“有事?” 謝翎道:“往常你們隨夫子去書院講學(xué),大概要多少日子?是怎么個情況?” 晏商枝略一思索,解釋道:“長清書院離蘇陽城有些路程,吃住都在書院,雖說是夫子帶我們一同去講學(xué),實則夫子只講一場,書院的山長和幾位先生各講一場,其余的都是讓學(xué)生們互講,時間有長有短,快則三五日,慢則六七日?!?/br> 謝翎點點頭,表示理解了,又向晏商枝道謝,晏商枝笑道:“你是頭一回去,年紀(jì)又小,到時候可講可不講,不過認(rèn)真聽下來,受益頗多,至少要比你自己琢磨著看書強(qiáng)?!?/br> “是,我知道了,多謝師兄提醒?!?/br> 謝翎露出一個笑來,心里想的卻并不是這回事,而是從后天起,他要離開阿九很長一段時間了。 謝翎覺得并不是很高興。 這種不為人知的不高興一直持續(xù)到了傍晚,被施婳一眼就看了出來,她問道:“怎么了?耷拉著一張臉,在哪里受氣了么?” 謝翎搖搖頭,看了施婳一眼,猶豫一會,還是把要去書院的事情告訴她:“夫子要帶我們?nèi)ラL清書院講學(xué),短則三五日,長則六七日。” 施婳愣了一下,很快便高興起來:“這是好事,只是你為何因此郁郁?” 謝翎卻直言道:“阿九,我不想離開你?!?/br> 乍聞這一句,施婳怔住,隨后反應(yīng)過來,才不由失笑,安慰他道:“不過六七日的時間罷了?!?/br> 她說這話時,謝翎仔細(xì)地端詳著她的臉,就仿佛在注意施婳面上的表情似的,最后,露出一絲極其隱蔽的失望來,他點點頭,像是接受了施婳的安慰。 第 48 章 過了兩日, 謝翎一早將施婳送到了懸壺堂時, 林老爺子和林不泊正在廊下做五禽戲,見了他們來,林老爺子樂呵呵地道:“謝翎來了。” 謝翎與他們二人打了招呼, 屋里的林家娘子見了, 忙道:“謝翎, 用些粥飯罷?” 她說著便去了后堂,回來時手里拿著碗筷, 只見施婳坐在藥柜后, 卻不見了謝翎,不由問道:“謝翎這孩子呢?” 林不泊道:“去學(xué)塾了,沒叫住?!?/br> “這孩子……”林家娘子把碗筷放下,又招呼施婳道:“婳兒,你來吃些?!?/br> 施婳笑道:“伯母不必忙了,我們來時就用過飯了?!?/br> “那再吃一點。”林家娘子熱情地裝了一碗粥, 遞給旁邊的林寒水, 催促道:“去,給婳兒送過去?!?/br> 林寒水沒接,他幾口扒完了粥, 眼神奇異地看了他娘一眼,像是在看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似的, 一收碗筷, 徑自起身去后堂了。 林家娘子被他氣的,向林不泊道:“瞧瞧, 瞧瞧你兒子,怎么年紀(jì)越大,脾性也跟著古怪起來了?!?/br> 林不泊沒回頭,只翻了一個白眼,嘴里敷衍答道:“是是,回頭教訓(xùn)他。” 林家娘子猶自嘀咕,她覺得自己兒子實在是太不爭氣了,她一個做娘的,都這么努力地撮合了,林寒水還半點不配合,真是辜負(fù)了她的一番慈母心意。 想到這里,她郁悶地喝了一口粥,沒見到堂前的林不泊正在和林老爺子擠眼睛,搖頭做無奈狀。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寒水待施婳就像是meimei一般,施婳也沒旁的意思,偏他那傻媳婦,剃頭挑子一頭熱,半點沒發(fā)覺,真叫人不知該說什么好。 一晃兩日就過去了,施婳在醫(yī)館里沒什么大事,只是輪流跟著林不泊出診,若是不出診的時候,就磨磨藥,替人抓藥,清閑的時候,看看醫(yī)書,聽林老爺子解說指點。 黃昏時候,醫(yī)館已沒了病人,施婳就抱著醫(yī)書坐在窗口,借著透進(jìn)來的斜陽余暉,一字一句地讀著,等回過神時,已是夜幕四垂。 “婳兒?婳兒?” 林家娘子的聲音從后堂傳來:“在這里用飯罷?寒水他們也快回來了?!?/br> 施婳有些恍神,她覺得仿佛少了點什么,張口便要婉拒道:“我……” 話還沒說完,林家娘子便掀簾從后堂進(jìn)來了,熱情地道:“謝翎不是去書院了么?你一個人回去冷鍋冷灶的,多不好,就在這里吃吧,伯母都煮好了,就這么說定了啊?!?/br> 她說著,不等施婳回答,就利落地掀簾走了,徒留施婳坐在窗下,哭笑不得。 之后便是久久的悵然若失,她想,是了,謝翎已經(jīng)去書院聽講學(xué)了,今日也不會來接她。 總覺得心里就仿佛空了一塊似的,空落落的,令施婳十分不習(xí)慣。 她有點想謝翎了。 林寒水他們回來時,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林家娘子招呼著用過飯之后,施婳照例來收拾碗筷,卻被她攔了下來,道:“天色不早了,你就不用忙了,女孩子孤身一人不好走夜路,讓寒水先送你回去罷?!?/br> 她說著,叫來林寒水,道:“寒水,你送施婳回家去。” 林寒水慢吞吞地應(yīng)了,林家娘子喜得眼角都漾出了一片笑紋來,那模樣,仿佛好事近在眼前似的,看得一旁與林老爺子下棋的林不泊連連嘆氣,落了一子,不忘叮囑林寒水道:“帶上燈籠,早去早回?!?/br> 林寒水答應(yīng)下來,拎起燈籠,帶著施婳走了,林家娘子喜滋滋地擦著手,一路送到了大門邊,神色殷切,叮囑再三,直到施婳和林寒水都尷尬起來了,這才住了嘴,目送他們遠(yuǎn)去。 林家娘子哼著輕快的小調(diào)回來,收拾碗筷,林不泊與林老爺子對視了一眼,互相示意,您點撥點撥她? 林老爺子:這是你媳婦,還是你來指點吧。 林不泊:…… 他咳了一聲,硬著頭皮叫道:“芬兒,你來,我與你說一樁事。” 林家娘子疑惑地轉(zhuǎn)過臉,放下手中的碗筷,道:“什么事?” …… 卻說施婳和林寒水一路往城西去,兩人都差不多一同長大的,原本已是極熟悉了,但是出來時被林家娘子那么一摻和,彼此之間便頗覺尷尬了。 此時的城西熱鬧繁華,各個店鋪前面燈火通明,行人如織,林寒水拎著羊角燈,與施婳一同走著,兩人穿過街道,林寒水終于開口,打破了這尷尬凝固的氣氛:“那個……我娘她……” 他的聲音又頓住,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一般,摸了摸鼻子,才繼續(xù)道:“我娘她就是愛多想,婳兒,你不要放在心上?!?/br> 施婳聽他猶豫了這么半天,說的原來是這件事,不由笑笑,道:“我知道,伯母的初衷是好的,當(dāng)初你們家收留我與謝翎,我們一直心中感激,不知如何報答,這幾年來,我與謝翎一直將你們當(dāng)做親人般看待……” 聞言,林寒水窘迫得不行,愈發(fā)覺得他娘多事,遂道:“我回去自會與我娘說清楚的,叫她日后不必再做這些事情了,免得尷尬?!?/br> 施婳笑道:“寒水哥與伯母好好說,她必會理解的?!?/br> 林寒水答應(yīng)下來,長出了一口氣,話一說開,之前那些莫名的尷尬便消失無蹤了,兩人又恢復(fù)了往常的熟絡(luò),一路閑談著,說一說出診的事情,討論病情和用藥,很快便到了施婳的住處。 林寒水站在院門口,如同一個真正的兄長一般,細(xì)心叮囑她幾句,施婳都一一答應(yīng)下來,直到林寒水提著燈回轉(zhuǎn),她這才把院門合上。 院子里靜悄悄的,燈火俱滅,一片漆黑,唯有銀色的月光傾瀉而下,頗有些清冷,施婳忽然又想起謝翎來,也不知他在書院聽講學(xué)是否順利? 又過了兩日,及至中午時候,懸壺堂來了一個人,做小廝打扮,似乎是來找大夫的。 林寒水開口招呼道:“這位小哥,可是來看診的?” 那小廝掃了一圈,點頭道:“是,是來請大夫給我家表小姐看病?!?/br> 聞言,林不泊便起身道:“我是大夫?!?/br> 哪知那小廝打量他一眼,搖搖頭,道:“我家表小姐說了,要一個姓施的女大夫去?!?/br> 這話一出,幾人俱是一怔,那小廝見了,疑惑道:“怎么?你們這里沒有一個姓施的女大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