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泡完腳,蕭礪順手將襪子洗干凈,晾到外面竹架上。 這會兒隔壁男人終于回來了,女人迎出去開門,嘴里已經(jīng)罵出來,“都快宵禁了,你還知道回來,死在外頭算了,省得連頓飯吃不清閑,涼了熱,熱了涼。看你這滿身土,快換了衣裳洗臉去,別用冷水洗,鍋底有熱水……討厭,就知道動手動腳,干一天活兒也不嫌累?” 接著是男人低沉的聲音,“……得了差不多七十文賞錢,趕明兒你往集市上買塊綢布裁衣裳,上次那塊紅色的就很好看。” “不用,”女人生硬地拒絕,“我有衣裳穿,眼看著天兒冷了,孩子們的棉襖還沒做成,還是去買匹青布買幾斤棉花,給他倆每人做件新棉襖,給你做件新坎肩,坎肩沒有袖子耽誤不了你干活,還能護著心肺別著涼。” 男人又道:“最近鋪子里一直忙,興許會忙到年根,我再多攢點銀錢給你買支簪子戴……往后夜里別等我吃飯,你早早吃了睡,我回來自己熱熱就好?!?/br> 蕭礪默默地嘆了口氣。 這就是他渴望中的生活。 當他披星戴月地回家,家里會亮著一盞燈,會有飯菜的香氣,有個女人在燈下等著自己,有孩子雀躍著朝自己跑來。 而他愿意付出生命來守護自己的家,保護自己的妻兒。 *** 自打太子回京,想要學武的少年一天比一天多,蕭礪忙得腳不點地,恨不得一天當成兩天用。 反之楊萱卻很空閑,每日里抄十幾頁書,做點針線活兒,再就坐在琴前撫上一兩曲。 她上一次彈琴還是辛農(nóng)來的時候,轉眼就過了一年半,生疏得不行,就連之前彈過許多次的《風入松》也是七零八落,幾不成調。 這日又在練習,楊芷撩簾進來,“不是說再不彈琴了嗎,怎么又彈上了?剛才聽得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真正是受罪?!?/br> “姐,不至于吧?”楊萱苦著臉分辯,“我只是沒找準調子,琴音還是很清亮啊,你聽聽?!弊笫职聪?,右手撫出幾個音。 楊芷抿著嘴兒笑,“還好意思說,你自己聽聽,每個音都不準,如果是我沒聽過的曲子也就罷了,這樣聽起來真正難受。” “哼,”楊萱撇下嘴,“姐專會取笑我,我還非得練好才成。”靜下心認真再彈一遍,問道:“這次怎么樣,好點沒有?” 楊芷想一想,從牙縫擠出八個字,“稍有起色,勉強入耳?!?/br> 楊萱佯怒,“姐這樣說,那我以后每天清晨就開始練,在廳堂里練。” 楊芷笑道:“你這小無賴。” “誰讓你取笑我?”楊萱將琴袱蓋上,起身走到楊芷身旁,問道:“先前不是說今兒有宴會,怎么沒去?” 楊芷答道:“母親身上不方便,等過幾天再說。” 說話時雖是笑著,可笑容很是勉強,不太情愿的樣子。 大舅母是四月里進的京,到現(xiàn)在正好半年。這半年辛氏始終沒得閑,好容易大舅母尋到合適的宅地,高高興興地搬進去還宴請過好幾次。 辛氏終于空下來,可以繼續(xù)張羅楊芷的親事了。 可是天公不作美,她們看完獻俘的第二天就開始下雨,陸陸續(xù)續(xù)下了三四天,屋里屋外到處潮乎乎的,路上也泥濘不堪,根本沒法出門。 下完雨,天氣驟然冷下來,可總算放了晴。 趁著還沒入冬,先后有三四家來下帖子邀請赴宴的。 楊芷早就把赴宴穿的衣裳準備好了,不巧的是,辛氏卻來了小日子,沒辦法只得把兩家日子近的推掉了,其中便有楊美家。 王姨娘在楊芷跟前嘀咕,“這可真是巧,我記得以前太太是月底的時候行經(jīng),還差著日子呢。再說,三四天差不多也就完了,還用得著把楊家的帖子拒了?” 楊芷沒好氣地說:“姨娘這話不地道,來了就是來了,如果母親不想去,就會直接說出來,才不會轉彎抹角用這種理由欺哄我?姨娘也知道,行經(jīng)的時候各種不方便,哪有經(jīng)期出門做客的?” 王姨娘恨道:“我也沒說別的,不過是給姑娘提個醒兒,姑娘是我懷胎十月掉下來的rou,我能害了姑娘?何至于這般擠兌我?可見姑娘眼里只有太太,根本沒有親生的姨娘了?!?/br> 楊芷悶悶不樂地離開西跨院,剛走到玉蘭院便聽見楊萱在彈琴。 偏偏楊萱因為手生,彈得是錯誤百出,楊芷聽了片刻實在忍不住,這才推門而入說了那番話。 兩人感情好,自然不會因為這幾句批評的話而心存芥蒂,可提及出門做客,楊芷心頭的郁氣就有點掩飾不住。 一是因為親事不順,相看這么多,就沒有遇到比張家更靠譜的人家;第二則是因為王姨娘。近些日子以來,王姨娘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總是將辛氏往陰暗里想。 就比如來小日子,這種事情問問辛氏貼身伺候的,或者漿洗上的,一打聽就知道。 辛氏真沒必要在撒謊,可王姨娘…… 楊芷知道王姨娘真心實意地替自己打算,但是聽她這樣猜度辛氏,楊芷又不能接受。 楊萱大略猜出幾分楊芷的心思,卻假作不知,將自己抄的書拿出來,笑道:“姐看我的字怎么樣?我已經(jīng)把這四本書抄過一遍了,感覺字體精進了不少,等過年時,我也能夠寫對子了?!?/br> 楊芷笑著翻開裝訂在一起的書冊,頓時大驚失色。 楊萱的字果然長進了許多,不管是筆鋒筆勢還是間架結構都極具顏體神~韻,更難得的是,通篇的字工整靈秀起合流暢,墨跡均勻平整,可以想見楊萱的心境是如何的平和。 反觀她自己,最近煩悶得不行,稍有不順便心浮氣躁。 楊芷慚愧地說:“萱萱,我得跟你學,以后每天抄一篇經(jīng)書,也把字體練起來?!?/br> 楊芷只抄了五篇經(jīng)文,第六天辛氏身上干凈,便帶著她出門赴宴。 楊萱跟往日一樣抄過幾頁書就開始彈琴。 經(jīng)過這陣子練習,楊萱已經(jīng)找到了以前的感覺,可平常彈琴總是收著不敢露出真技藝,今天趁辛氏與楊修文等人都不在,正兒八經(jīng)拿出本事來彈奏幾曲。 她先彈了最近常練的《風入松》,再彈《佩蘭》,最后是已經(jīng)滾瓜爛熟的《流水》。 曲子的旋律剛剛響起,楊萱深吸口氣,雙眼微微闔上,左手按弦,右手自有主張地彈撥開來,而前世的點點滴滴如走馬燈般閃現(xiàn)在腦海里——潑辣蠻橫的夏太太、恬不知恥的夏懷寧、輕浮淺薄的夏懷茹,還有手指強勁有力堪比鉗子的張嬤嬤。 琴聲清越又帶著無限的悲涼與哀傷,隨風飄過院墻飄進了清梧院。 夏懷寧正與楊桐談論明年的童生試,聽到琴聲,臉色立刻變了。 府學里的先生曾經(jīng)告訴過他,琴跟字是相通的,世間沒有兩個人的字體一模一樣,也沒有兩個人的琴聲是一模一樣。 有些人按弦重,有的按弦輕,有的用指腹按,有的用指側按,發(fā)出來的琴聲各自不同。 而且,即便是同樣的曲子,個人理解不同,琴意也不一樣。 夏懷寧聽過好幾人彈過《流水》,琴聲要么空靈要么悠揚,只有一個人會彈出寂寥彈出憂傷。 那便是前世的楊萱。 是獨自躲在屋里守孝的楊萱…… 第53章 前世, 楊萱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郁郁寡歡。 這一世, 楊萱才剛十一, 楊家還不曾滅門, 她沒有理由會這樣的落寞孤苦。 除非……除非楊萱也是重活一世, 帶著前生的記憶。 夏懷寧強壓下心頭激蕩, 佯作無意地問楊桐,“誰在彈琴?師母還是師妹?” “是二meimei,母親帶大meimei出門了,”楊桐凝神聽了會兒琴聲, 笑道:“二meimei苦苦練了好幾天, 琴藝果真大有長進, 難怪你錯認是母親?!?/br> 夏懷寧道:“我聽先生說, 琴聲通心語, 我聽著好像有悲苦之音, 二姑娘最近遇到難處了?” 楊桐失笑, “沒有的事兒, 她這年紀能有什么為難之事,每天就只看看書寫寫字……可能是因為最近被禁足在家覺得煩悶。” 夏懷寧奇道:“為什么禁足?” 楊桐本就不太明白個中理由, 且其中牽連到辛媛更沒法跟夏懷寧說,便隨意道:“只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母親將她拘在家里練練字。” 夏懷寧見套不出話, 轉而又道:“阿桐近些時候對我越發(fā)見外了, 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尋了些新樣子的紙箋, 你竟是不肯收?” 說得是楊萱生辰,夏懷寧又讓長福送來一匣子紙。 這次楊桐堅辭不受,也沒有在楊萱面前提。 聽夏懷寧提到此事,楊桐面色有些赧然,“我對紙箋并無多大興趣,收了也是白放著。二meimei那邊,母親說年紀已經(jīng)大了,不能再隨意收外人的東西。說起來只是紙筆,又過了明路,傳出去卻不好聽?!?/br> 夏懷寧“哼”一聲,“阿桐果然是將我當外人?!?/br> 楊桐忙道:“怎么會?若真當你是外人,也就不跟你說這些了,或者只管收了你的禮,棄之不用,然后隨便還點筆墨等物回禮?!?/br> 夏懷寧笑一聲,“好吧,你我兩人本就不用作假,喜歡就是喜歡,不喜也不必勉強,往后我也不費心了。對了,我還有一句話問你,說出來阿桐千萬別怪我唐突?!?/br> 楊桐奇怪地問:“什么話?” 夏懷寧道:“之前我在門口遇到過二姑娘一次,她待我極是冷淡,還有上次那個范誠也在,二姑娘也是愛答不理的,我是想知道她對我是否有所誤會,還是說我當真得罪過她。她待別人應該不像待我那般冷淡吧?!?/br> 楊桐暗忖,楊萱對夏懷寧的確沒有好印象,但又不便直言相告,便解釋道:“二meimei平常甚少出門,何曾見過別人,就算范三哥也只見過兩回。我覺得可能是懷寧誤會了,二meimei身為女子,合該注意分寸恪守規(guī)矩。” 夏懷寧無言地笑了笑。 恰此時,琴身又起,卻是另一首《佩蘭》,曲名出自屈靈均的“紉秋蘭以為佩”。 如果說,剛才那曲《流水》已讓夏懷寧猜度到楊萱是轉世再來,那么這首曲子使他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 他記得清楚,楊萱還因為蘭草之事譏刺過他,也便是因此,才堅定了他科考舉仕的信心。 前世楊萱對他就沒有好聲氣,難怪這世仍舊漠視他。 可是不管怎樣,他就是要定了她。 如果楊家能夠允了親事最好,他愿意三聘六禮地娶了她,將她捧在掌心里呵護著。 可若是楊家不答應…… 夏懷寧唇角慢慢漾出一個淺笑,太子不是平安無事地回京了嗎,再過兩年啟泰帝病重,太子就要監(jiān)國。 太子監(jiān)國不久,白鶴書院跟楊家相繼出事。 楊萱就算重活一世又如何? 一個被困囿于內(nèi)宅的小小女子,還能有本事力挽狂瀾? 他則不然。 他已經(jīng)搭上范直,又得太子青眼相待,他會好好利用這兩年時間成為太子身邊得力的人。 等到楊家人下獄,他再出面搭救,由不得楊萱不嫁給他。 夏懷寧打定主意,沒多耽擱,跟楊桐閑話幾句便告辭離開。 楊萱自是不知道夏懷寧今天休沐,也不知道他跑來跟楊桐說了半天閑話,更不知道夏懷寧對她勢在必得的心思。 她吃過午飯略略消了會兒食,就躺在床上睡下了,正睡得迷糊,聽到外面腳步聲響,似是楊芷回來了。 楊萱索性不再睡,穿好衣裳去問問赴宴的情形。 誰知剛到門口,就聽里面?zhèn)鱽淼偷偷某槠暋?/br>